杨佩瑶迟疑了下。
秦越低声道:“没事儿,老师在呢。”轻轻推着她后背,一起走进屋里。
杨佩瑶鞠个躬,“校长好。”
谭鑫文指指椅子,“坐下谈。”
杨佩瑶只坐了半边,脊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的拢在身前。一双眼眸清澈纯净,湿漉漉的,像是待宰的羔羊。
根本不像会买通打手行凶的人。
谭鑫文治学二十多年,完全相信自己的眼力,可思及适才的会议,长长地叹口气,“刚才开过校董事会,五位校董加上我跟教导主任,其中五人建议你暂且离开学校,回家反省。”
武陵高中有六位校董,顾息澜在申城,其余五位校董都来了。
七位决策人,有五名让她退学。
“校长,我反省什么?”杨佩瑶颤声说完,眼泪便忍不住,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滴在手背上,很快汇成一道,洇没在裙子上。
秦越道:“校长,凶手尚未抓到,事情没有盖棺定论,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处罚佩瑶。”
谭鑫文无奈地说:“这是家属的要求,也是魏老极力主张的,说是为了学校声誉着想,而且杨佩瑶并非正常途径入学……魏老跟姚老师情同子侄,我劝过他……”
魏泽勋已经七十好几岁,在武陵高中刚建校时便是校董,说话很有分量。
秦越沉默了好半天,才轻声道:“佩瑶回家后,千万别耽误学业,尤其是你的字,姚老师说得下苦功练,把你的用笔习惯改过来。”
杨佩瑶“嗯”一声,站起身,朝谭鑫文鞠个躬,推门走出去。
没有回教室,先去洗了把脸,等心情平静下来,才慢吞吞地往教室的方向走。
秦越在教室外面等着她,把刚才的话再嘱咐一遍,“我每周会安排人给你补课,你记得多看书,不懂的题目做好记录,校长跟我会尽力争取让你早点回来上课,所以你功课一定不能落下,知道吗?”
杨佩瑶哽噎着没法开口,只能点点头。
秦越又道:“邱奎告诉我,你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为民族之兴旺而奋斗,他始终记在心里。佩瑶,我很欣赏你,也很看好你,别让老师失望。”
杨佩瑶重重点头,等到下课铃响,进去把课本收拾起来,对高敏君道:“姚老师的事情不是我干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随便你。”
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秦越送她到电车站,等电车的时候,高敏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杨佩瑶,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你要去哪里?”
杨佩瑶淡淡地说:“我回家待一段时间。”
“为什么?”高敏君尖叫一声,泪水忽地喷涌而出,“秦老师,为什么?这又不是佩瑶的错。”
杨佩瑶不想让秦越为难,催促道:“这是学校董事会的决定,秦老师也没办法,你赶紧回去上课吧,我还指望你给我补习呢。”又催秦越,“老师回去吧,我记着您的话了。”
秦越道声好,跟高敏君一道走回学校。
杨佩瑶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委屈、有无奈、也有不甘和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纷杂难辨。
没多久,七路电车过来,杨佩瑶蔫蔫地上了车,约莫二十分钟,便已回了家。
太太看到她大吃一惊,“怎么这时候回来,哪里不舒服?”伸手摸她额头,“还行,不太烫。”
杨佩瑶本来想表现得云淡风轻,可刚开口眼泪就忍不住,一边抽泣着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遍。
四姨太气愤地说:“这个姚学义真不是东西,揍他都是轻的,就该打死他,再让他信口胡说?还当老师,这么小肚鸡肠当个屁老师,学生都被他教坏了。”
杨佩瑶哽噎道:“未必是姚老师说的,姚老师被送去医院时候还昏迷着。可能有人猜测是我,一传十十传百……班上同学都知道姚老师对我严苛,我应该怀恨在心,可根本不是这样……姚老师改作业认真,每次一点小错误,他都给我指出来。我分得清是非,怎么可能恨他?”
太太沉默片刻,开口道:“等你爹公干回来,让他找校长交涉,不能任由别人往你头上泼脏水。”
杨致重昨天去了北平。
现在局势紧张,有些地方军依仗手里有人马,不听政府号令,还有几人暗中勾结搞小动作,企图另辟山头。
大总统为了检验忠诚度,也为了敲山震虎,发急电召各省都督开会。
至少四五天之后才能回杭城。
四姨太在旁边嘀咕,“要是校长不听,就把他揍一顿,咱不能白担打人这个罪名。”
太太瞪她一眼,“少说两句吧,尽出馊主意。瑶瑶上楼洗把脸,用不着哭,这事咱们占理,非得讨回个公道才行。”
杨佩瑶答应着往楼上走,不经意一瞥,瞧见三姨太唇角露出浅浅笑意,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就好像杨佩瑶倒霉了,对她有天大好处似的。
离中午吃饭还早,杨佩瑶索性要水准备洗个热水澡。昨天吃药发了汗,没来得及洗澡,这会儿倒是有空闲可以慢慢洗。
泡在温热的水里,身体每一个毛孔都惬意地张开了,脑子却一刻没有松懈。
很显然,家里人确实对此毫不知情。
那么只能是顾息澜了,因为跟姚学义没谈拢,又不想让他继续代课,所以出此下策。
杨佩瑶觉得他不会是这么没头脑的人,可实在找不出别的可能,只好等他打电话的时候问一声。
思及顾息澜,杨佩瑶心里更觉委屈。
偏偏他不在杭城,如果他在的话,肯定不会让她被冤枉,即便不能改变董事会的决定,至少她有理由俯在他胸前哭一哭。
相处这些时日,他还不曾抱过她,也没有跟她跳过舞,也没有一起旅行过。
他却敢跟宋清跳过,陪她去申城。
杨佩瑶慢慢把头埋在水中,再抬头,眼眶有些发红。
她想他了,很想。
想他见到她时,冷硬面孔上骤然变换出来的浅浅笑意。
也想念他宽厚的大手抚过她脸颊时,温暖安心的感觉,虽然总是带着些微的刺痛。
在这件事上,杨佩瑶并不看好杨致重。
杨致重是行伍之人,擅长快刀斩乱麻的粗鲁法子,就好比对付成江饭店,那是他的手笔。
文人素来推崇傲骨、气节,用武力打压反而更激起他们的拧脾气,只能顺毛捋。
且武陵高中在杭城的声誉好,真要动粗,别说学生一定会群情沸腾,或示威或请愿,恐怕市民也会炸了。
而且,她还有个致命的软肋,不是通过正常途径考进去的。
就好比,别人都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生的,她却是外头生下的私生子,说起来总是被人诟病。
吃完午饭,杨佩瑶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日影已西移,她整理了一下衣橱,没多大工夫,天色便暗沉下来,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在学校能够上课,而在家里,她的书包还没打开,一天就悄没声地过去了。
杨佩瑶悚然心惊,吃完晚饭就赶紧回屋把课本找出来,对照课程表开始学习。
别的科目还算顺当,自学也能看得懂,唯独算数,好像看天书似的。
杨佩瑶正无比郁闷地推导公式,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春喜探进头来,“三小姐,电话。”
肯定是顾息澜打来的。
杨佩瑶心中郁气荡然无存,连忙放下笔,三步两步冲到楼下,拿起案台上的电话,“喂,杨佩瑶。”
“瑶瑶”,听筒里果然传来那个醇厚如窖酒般令人沉醉的声音。
杨佩瑶鼻头忽地酸了,忙吸口气,尽量平静地问:“你回来了?”
“还没有……”可能是线路不好,听筒里的声音时断时续,伴随着好大的杂音,“我还要去趟豫章,恐怕再过四五天才能回去。”
“哦,”杨佩瑶失望不已,脑子仿似被抽空了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恍惚间,听到电话里传来焦急的喊声,“瑶瑶,我是有重要的事情,现在不方便说……回头跟你解释……马上出发去火车站”
杨佩瑶再“哦”一声,猛地想起来姚学义的事情,忙问:“前天你跟姚老师谈过没有?”
“谈了……但是他很坚持……”杂音“嘶嘶”地响,只能零星听到断续的句子。
杨佩瑶听不清,着急地问:“怎么回事,你到底做了什么?”
听筒里传来“……换个老师”的字眼,彻底没了声音。
杨佩瑶如遭雷击,手一松,电话“啪”落在案台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春喜吓了一跳,忙拿起来,对在耳边听了听,里面只有“滴滴滴滴”的忙音,便扣上电话,笑问:“三小姐要不要喝茶?”
杨佩瑶仿若未闻,耳朵里只有四个字不停地回旋。
换个老师。
换个老师。
换个老师……
那么换个老师就只能用这么粗暴的手段吗?
俗话说,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而对于杨佩瑶来言,适才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难过。
整个人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从里到外透着寒凉,而双腿骤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竟是半点都挪不动。
四姨太觑见,趁着一圈打完,站起身,“松散松散,总坐着,肚子上的肉都成堆了。”走到杨佩瑶跟前,“瑶瑶,看什么看这半天?”用力捏她胳膊一下。
杨佩瑶吃痛,恍然回神,听到麻将桌那边二姨太的声音,“瑶瑶也该学着打打麻将,多少是个消遣,要不闲在家里干啥?”
三姨太细声细气地说:“瑶瑶可不像咱们,她的志向大着呢,是要打算考大学的。”
杨佩珍“嘻嘻”轻笑,“连高中都没得上,考什么大学,还不如报名选模特儿,没准求顾会长走个后门,能得个优胜奖。”
杨佩瑶咬咬唇,对四姨太道:“刚想事情想得入神,我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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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生病
刚迈步, 听到电话铃声响。
四姨太顺手拿起来, 少顷, 捂着话筒小声告诉杨佩瑶,“顾小姐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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