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好时光总是短暂,仁孝皇后去世,最大的靠山没有了,左脚出现畸形,不良于行,一个很可能会被砍去双脚的瘸子大胖太子,能够守住太子之位多久?
东宫再次回到了过去被“废长立幼”支配的恐惧。
丧母加腿瘸,太子不崩溃才怪。他是个人,又不是铁打的。
纵使妻妾温柔安抚,太子一时也很难回转,他一手一个,抱着妻妾痛哭,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如涛涛江水,汹涌而出:
“孤从来没有害过人,与人为善,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姊妹,听东宫右春坊学士们的话,以贤德的标准要求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张氏和郭氏隔着一座肉山相视一眼,达成默契:让他哭,哭个够,哭完了再说。
太子情绪崩溃,一直哭晕过去。
门外,皇长孙朱瞻基等了很久,听到里面彻底没有动静,才进去看望父亲——身为人子,要给父亲留些体面,想必父亲不愿儿子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张氏和郭氏眼睛都红红的,朱瞻基说道:“母亲,郭良娣,你们辛苦了,先回去休息,今晚我守在父亲身边。”
老大是个有主意的,说起来有些悲哀,东宫得到的圣眷,大多是靠朱瞻基在永乐帝那里刷好感得来的。
因而张氏从不把朱瞻基当成小孩子,她叹道:“你父亲的病……不容乐观,太医这时应该已经禀告了皇上,事关国储身体,胡尚宫下令封口,朝野内外无人知晓。可是你父亲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走路,只要下地,人们就会发现你父亲不良于行,纸包不住火。”
若是有其他隐疾,反正看不出来,可是腿脚却是瞒不住的。
朱瞻基说道:“父亲身体有恙,这又不是父亲的过错。何况腿脚不方便,又不会影响父亲说话办事,再不济……还有我,还有五个弟弟,母亲且宽心,总有办法的。弟弟们还小,正在到处找母亲,母亲多陪陪他们,这里交给我。”
东宫六个皇孙,太子妃张氏生了仨,侍妾李氏也生了仨,子息旺盛,后继有人。
张氏和郭氏退下去安抚孩子们。郭氏一直无孕,张氏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忙不过来,干脆把老二交给郭氏负责抚养,可见张氏和郭氏关系之亲密。
另一边,永乐帝听到太医们的汇报,当即坐不住了,赶来东宫看太子,毕竟是自己头一个儿子,永乐帝不可能对长子的病痛无动于衷,他刚刚失去妻子,不能再失去一个亲人了。
永乐帝进来时,正好看见朱瞻基在病榻旁边看着一张纸标记出足部的穴位,给生无可恋、对着床帐出神的朱高炽按摩病足。
消渴症患者的病足是灰败的颜色,肿胀变形,脚趾甲似乎有腐烂的趋势,一般人看了都觉得恶心想吐,何况用手揉捏呢?
朱瞻基是个孝顺的孩子。
听到门口有动静,转身一看,朱瞻基放手行礼,之后用一块布遮住父亲的病足。
这种动静惊醒了出神了太子,他看到父皇来了,立刻要起来行礼。
“免礼,你先躺着。”永乐帝拿起标记足部穴位的纸看了看,随后揭开儿子病足上的“遮羞布”。
朱高炽是个灵活的胖子,病足上头一空,连忙蜷缩起膝盖,把脚藏在被子里,“实在有碍观瞻,儿臣无颜以对。”
永乐帝说道:“你都舍得让朕的宝贝孙子捏脚,却不让朕这个当父亲的看一眼?”
朱高炽只得缓缓从被子里伸出大胖腿,露出病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臣没有好好珍惜身体,愧对父皇母后给的好身体。”
其实糖尿病和基因直接相关,是父母遗传基因突变产生的病症。但在这个时代,医学落后,消渴症大多是胖子,包括大夫都误以为是不注意饮食吃的太胖导致,朱高炽只得承认错误。
永乐帝看着长子这样,心下难受,一应责备之语全都抛到脑后,他伸手按了按儿子的病足,“疼吗?”
朱高炽心灰意冷,不再像以前那样伪装坚强,“不算疼,就是心里难受。”
永乐帝心里也疼,当年懿文太子过世,他带着全家来京城奔丧,本来对储位还有一点期待的,可是父皇却立了皇孙朱允炆为储君,把他二子二女都留在京城,以尽孝道的名义当人质。
当年长子朱高炽身材矫健,擅长骑射。可是当了十年人质,回到北平后,他几乎不敢认面前的大白胖子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长子。
离家时是少年,归来时是胖子。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永乐帝缺失了儿子成长最快的十年,倘若一直跟着身边,他绝对不会放任儿子胖成这样。
说来也怪,以前太子总是努力表现,永乐帝还经常挑三拣四,各种看不顺眼。现在太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都不想掩饰了,永乐帝却开始怜惜儿子,为父爱缺失的那关键十年深深自责。
太子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样子,脸上依稀还有哭过的痕迹,谁还不是个宝宝了?这让永乐帝回想起长子刚刚出生的时候,头一个儿子,他如何不爱?肥白的胖脚丫不知亲过多少次了。
现在这双脚丑陋不堪,甚至有截肢的可能,永乐帝心疼啊。
太子身体不行,但这又如何?他变成瘸子也是我儿子,我和妙仪头一个儿子。
况且……永乐帝看着一旁垂眸敛手,默默静候的朱瞻基。
朱瞻基没有哭,他坚强的就像一块石头,一如既往的处事不惊,淡定从容。纵使太子要瘸了,东宫面临易主的可能,他也不慌不忙,先来太子身边尽孝道。
朱高炽的胖,更衬托出他的瘦,他瘦而不弱,文采武功,挑剔如永乐帝,也是无一处不满意。
永乐帝想起第一秘书解缙的话——“好圣孙”。
看着泄气的太子,永乐帝难得露出慈父的一面,“行了,哭也哭过了,接受现实吧,不良于行无所谓,朕从未指望你去上阵打仗。男子汉大丈夫,跌掉了就重新站起来,腿脚不方便,肯定有人在背后笑话你,指指点点。你身为大明储君,要专注江山社稷,这些苍蝇蚊子哼哼的小事,不必在意。只要把大事作对了,你就是个好太子。”
第223章 因祸得福
永乐帝一句“抓大放小”,给情绪崩溃的太子宝宝喂了一颗定心丸。
太子不确定未来是否会被父皇废掉,但是他可以确定——他肯定不会因为腿瘸、身体残疾的原因而失去东宫之主的位置。
这就足够了。
历朝历代的太子,谁的日子好过?
朱高炽自我安慰,比起那些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炮灰太子们,我已经很幸运了,我爹还是比较宽容的,换成其他皇帝,早就废了。
永乐帝安抚了儿子,回去接着办公,太子满血复活,对儿子朱瞻基说道:“扶我起来,召集右春坊的学士们,我要读书,不能再躺在床上了。”
朱瞻基有些迟疑,“父亲,您的脚……”
一旦和学士们见面,一瘸一拐的走去右春坊,太子的瘸腿肯定掩饰不了了,胡尚宫下的封口令自动失效。
朱高炽说道:“我用脑子思考问题,又不用脚,事已至此,大家迟早都要知道的,遮遮掩掩的好像我心虚似的。我是生病了,在德行上、在政务上都毫无错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朱高炽自嘲一笑,“难道我是个瘸子,就不是太子了?我胖归胖,吃他们家大米了?我瘸我的,用他们家拐杖了?只要父皇能接受,其余人怎么想,怎么说,无所谓的——只要不怕死,随便他们怎么说。”
朱高炽想开了,顿时一身轻松,近三百斤的赘肉都成了空气似的。
此刻在朱瞻基看来,床上三百斤的大白胖子散发着光芒,他从来像现在这样佩服父亲,他半蹲下来,给父亲穿上鞋袜。
朱高炽的左脚肿胀,好容易才套进去,朱瞻基扶着他走了两步,“父亲觉得怎么样?”
“走的时候有些疼,不过,坐下来就没有感觉了。”才动了几下,太子鼻尖就微微冒汗,“不能总是要人搀扶着,给我一根拐杖,我自己走走试试。”
朱瞻基递给父亲一根登山杖,太子杵着拐一瘸一拐走了一圈,登山杖约有朱瞻基胳膊粗细,可是在太子手里,就像杵着一根牙签似的,晃晃悠悠,好像随时会被太子给压折了。
现在唯一能够撑住太子就是铁拐杖,可是铁拐太重,太子拿不起来。
朱瞻基看得胆战心惊,吩咐身边的小内侍,“要胡尚宫挑选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过来。”
连宫女都不行,扶不住太子,还可能被太子给压扁了。
太子练了几圈,决定放弃,他这个体型杵拐的确不现实,累得要命,还不安全,幸好胡善围很快带着四个人高马大的太监来了,这四个人也是大内侍卫,懂得拳脚功夫,相貌皆是平平——不能长的太帅,否则会衬托太子一胖毁所有的相貌更加平庸。
除了人,胡善围还带来了尚服局赶制的鞋袜,“微臣问过太医,说太子的病足要好好养着,鞋袜要软和,要比以前穿的宽松,鞋底也要软,不能用木质的鞋底,还不能太薄,这是用耐磨的麻料和皮质编织黏合的鞋底,请太子一试。”
太子坐下,刚来的太监蹲下给太子换上新鞋袜——太子体胖,别说自己穿鞋了,就连擦屁屁都是宫人代劳,他够不着。
新的鞋袜够软,双足好像被云朵包围着,而且左足的鞋底比右边要厚实,稍微平衡了一下太子走路时颠簸。
“舒服多了。”朱高炽走了几步,对胡善围说道:“胡尚宫费心了。”
朱高炽为人随和,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胡善围见太子这般坚强,心下佩服,“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太医说太子的病足不能愈合,能够这样保持下去不继续恶化就是万幸了。太子这一生都要伴随着病足,身体又肥胖……也不晓得将来会出现什么变故。
张淑妃刚刚消停,上了正道,以为能够有清净日子过,结果还没清净几天,太子瘸了,成了更大的变数。
每个人都替太子捏了一把汗,只有太子镇定自若,召右春坊学士们开会,解缙等学士们一见太子一瘸一拐的进屋,身边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太监搀扶着,顿时脑子都要炸了。
“太子殿下怎么了?”
“殿下没有什么大碍吧?”
“殿下突然召集微臣,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太子坐稳当了,对身边太监说道,“为孤脱鞋。”
诸位学士亲眼看到太子病变的左足,刚才还喧嚣的大堂立刻安静下来。
太子说道:“孤的左足病了,无药可医,不良于行,以后走路都会像这样一瘸一拐,需要有人搀扶。明日大朝会,群臣会看到孤的腿瘸了,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日,一定有人以孤不良于行为由,请求废太子,诸位学士心里要有底,沉得住气。”
大学士解缙第一个反应过来,“此事皇上是怎么说的?”
别人的态度无所谓,皇上的想法最重要。
太子说道:“身为太子,应当以德服人,以理服人,从来没有一个太子是以力服人的。孤今日召见各位学士,是想让学士们知道孤的决心,病痛是无法打败孤的,流言蜚语也同样如此,孤体态臃肿、腿瘸、但孤一直努力当一个好太子,孤需要各位右春坊学士的指点和教诲,帮助孤当一个好太子。”
曾今有个太子习惯以力服人,并且成功登基,但是他为了显摆力气而举起一个鼎,结果搬起大鼎砸了自己的脚被感染了,没过几个月咯嘣死了,这个人叫做嬴荡,战国时期的某位秦王。
可见太子靠的是智慧,而不是力量。
太子当众表决心,诸位学士皆被身残志坚的太子所感动,皆说道:“微臣定肝脑涂地,不辱使命。”
一旦选入东宫右春坊,就是不折不扣的太子党了,大家拿着船票上船,没有退路,只能登上太子这条在风雨中摇摆的破船,太子这条船若是倾覆,覆船之下无人生还。
太子和右春坊学士们交了底,回到东宫,汉王朱高煦前来拜访大哥。
汉王其实是因纪纲透露太子晕倒的消息而进宫核实情况的,当然,他不能把纪纲这个底牌亮出来,借口思念母后,去了柔仪殿梓宫处拜祭,抄写经书后,才“顺路”看大哥。
太子一瘸一拐的迎接弟弟,汉王一看,纪纲诚不欺我,太子果然有问题!
朱高煦心中狂喜,面上却做担忧状,赶紧过去搀扶太子坐下,“大哥你怎么了?”
太子擦着头上的油汗,把太医的诊断说了,“……这脚肯定好不了了,不过好在并不会伤及性命,只是以后受些皮肉之苦罢了,二弟不用担心,我能扛得住。”
汉王听了,脑子有些卡壳:左足好不了了,以后都这样,这不就是说瘸了腿,落下残疾吗?
纵观史书,有瘸子当太子吗?
未有之也。
连傻子都能太子,继承皇位,比如晋朝那位“何不食肉糜”惠帝司马衷,但瘸子不能,简直有辱国体啊。
汉王觉得自己的好运要来了,半跪在太子身边,抱着太子的病足嚎哭起来,“大哥,臣弟真的好心疼啊,如果病痛可以转移,臣弟愿意承受大哥的病足,把臣弟的好腿截给大哥。”
病足就不用了,把东宫给我吧。
汉王哭得伤心,太子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没有那么严重,真的,你看我现在好好的,除了腿脚不利索,一切照常,今天中午还添了一碗饭。”
太子甚至还能和汉王开玩笑,“我从小就喜静不喜动,不喜欢出门,我能在书房里待一整天。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出门喜欢坐轿子坐马车,就是不想走动。后来胖了,不得已停了车轿,在宫里头都是步行,真累啊。现在腿瘸了也好,无论去那里都可以名正言顺坐车轿,父皇不会骂我懒惰了。”
汉王听了,自行把最后一句话画了重点:不骂太子懒惰,这个意思是不是已经对瘸子太子死心,要废了太子,所以不做要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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