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儿子,还将南康公主牢牢拿捏在手心里,但是胡观还是觉得不自在——公主府的女官江全实在太碍眼了。
据说江女官刚进宫时,亲眼看见南康公主出生,两人结下缘分,之后南康公主辗转在李贤妃、成穆贵妃孙氏、李淑妃、端敬贵妃郭氏四个嫔妃宫里长大,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江全一直陪着她,南康公主对江全太依赖了,几乎言听计从。
但是胡观讨厌江全,一山不容二虎,他讨厌江全审视的目光、他讨厌江全拿着一壶酒夜探死囚送毛骧最后一程,他和江全的政治立场不同、他讨厌南康公主遇事总是先问江全的意见,他讨厌每一次和江全有冲突,南康公主总是劝他“忍一忍”,让着江女官这个老不死的。
他晓得公主是自己安生立命的靠山,他一生富贵荣华都依附公主,可是有江全在,就像眼里的沙子、鞋子里的小石头、一锅粥里的老鼠屎,实在太膈应了啊。
可是江全身体很好,六十岁了还可能啃得动炒蚕豆,一副我还能活五百年的架势,胡观觉得,就算是他死了,江全还活着呢。
胡观想弄死江全,但江全除了南康公主,她还有别的后台,宫廷几大女官都是她的老友,目前最受永乐帝尊敬的怀庆公主和江全的关系也很好,更别提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在江全面前毕恭毕敬。
江全人脉太广,这个老不死的从来不肯好好在公主府待着,不知疲倦的参与各种交际,维持人脉。
其实江全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护南康,南康一门心思关起门和胡观过日子,陷入情爱,对外面宫廷朝野完全不感兴趣,江全若不出手打理关系,倘若南康有事,谁会管她?
江全若不明不白的死了,胡观有把握糊弄南康公主,但是其他人岂会善罢甘休,尤其是专门查御案的纪纲。
既然弄不死她,就胡观想出一计,要南康公主厌恶江全,主动远离她。于是胡观和秦淮河一个花魁娘子勾搭上了,演了一出戏,暗地里出钱为其赎身,安顿在宅院里,还故意装作不慎,露出浓烈的胭脂味,让江全“上钩”。
江全果然上当,在亲眼所见胡观和花魁蜜里调油后,带着南康公主去捉奸,可是到了宅院,花魁娘子仆从全部消失,胡观主动带着南康参观宅院,说这是他秘密为南康生日准备的惊喜。
南康公主喜欢红枫,这个院子遍植枫树,只要到了秋天,枫叶似火,那将是怎样的美景?
江全几乎挖地三尺,都没有找到花魁娘子,颜面尽失。南康公主责备江全冤枉胡观,要她思过,向胡观赔礼道歉。
江全的忍功无敌,表面和胡观上演“负荆请罪”和“将相和”,背地里却等纪纲回京,秋后算账。
江全对胡观动了杀心,纪纲则早就想弄死他为毛骧报仇了,两人一拍即合。
纪纲说道:“胡观是驸马,且率先向皇上投诚,劝皇上登基,有从龙之功,不可小觑,若要动他,只能智取,不可使用暗杀或者制造意外的法子,这样会引起皇上的不满。”
南康公主好糊弄,说是意外,哭一哭就罢了,她的儿子胡忠刚刚一岁,养着儿子,总能走出悲伤。问题是永乐帝不好糊弄啊。
江全向纪纲行了一礼,“纪大人如有差遣,只管吩咐我。”
纪纲忙扶江全坐下,“不用劳动江女官,你就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切都交给我,这期间你我莫要来往,免得引人怀疑。”
江全回到南康公主府,纪纲开始给胡观设下圈套,用借刀杀人之法。
首先要找到做戏的花魁娘子,纪纲手下锦衣卫暗探遍布天下,尤其是秦淮河数不清的青楼楚馆,通过花魁娘子的卖身契,查到了其原本是扬州瘦马,被转卖到秦淮河。
扬州娼家买下相貌秀丽的女童,从小当大家闺秀培养,色艺双绝,绝非一般胭脂俗粉能比的,这样的人家往往从宋朝时就有“技术”了,当一门手艺代代相传,都在锦衣卫那里挂过名的,故,暗探很快找到了当初训练花魁的“妈妈”。
落叶归根是人骨子里的本能,花魁娘子得了自由和钱财,大多会选择寻亲归乡,找个老实人嫁了。
果然,这个和胡观演戏的花魁娘子也未曾免俗,回乡寻亲,发现父母双亡,家里算死绝了,倒有一群苍蝇般的族人要啃下她这块“肥肉”,花魁娘子在京城是见过大世面的,雇了保镖突破重围,正要去杭州这等大城市找个老实人嫁了,被锦衣卫逮住。
如今锦衣卫的手段在纪纲手里越发登峰造极,花魁娘子不到天亮就召了,纪纲许给她一条生路。
三天后,花魁去了宗人府告状,说驸马都尉胡观骗身偏心,还要杀人灭口!
根据花魁娘子的控诉,胡观伪装未婚,赎她出青楼,许以正妻之位,谁知两人恩爱缠绵不到一个月,被她发现真实身份,她打算去南康公主府跪求,自愿在公主府为奴为婢,为公主端茶洗脚,希望公主能够容她偶尔和驸马见上一面。
胡观表面答应,背地里却害怕南康公主发现他出轨而暴怒,干脆借着画舫赏月的时候,将她推下秦淮河灭口。
幸亏花魁娘子懂得水性,活了下来,由爱转恨,休养好身子后,特来宗人府告状,揭开驸马胡观的真面目,以免南康公主被这个负心薄幸、狼心狗肺的男人哄骗了,现在胡观敢杀她灭口,将来说不定某天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待公主云云。
胡观大呼冤枉,指天发誓,他对南康公主忠贞不渝,一生不二色,这个妓女一派胡言。
胡观真的没有睡过花魁,一切只是做戏,逼走江全。他是经历过家族败落,满门抄斩的贵族子弟,富贵权力最重要,并不好女色。
但是花魁娘子却准确指出他的左脚小拇指天生内扣畸形、双蛋中间有一颗黄豆大的小黑瘤子!
这等隐私之事,除非枕边人,还有谁知?
胡观就像上个月的江全一样,百口莫辩,只得跪求南康公主原谅,求她看在儿子胡忠的份上,原谅他一次。
被一个妓女戴了绿帽,和妓女睡同一个男人,南康公主何时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她虽胆小懦弱,然而公主之尊,是不受传统三从四德约束的,尤其是洪武朝的公主们,有强势无比的高祖皇帝这个父亲在,那个驸马敢纳妾?
招妓更是扯淡了,高祖皇帝若在,早把这种没有眼色的驸马给剁了。
人证物证具在,哀莫大于心死,南康公主颜面无存,在江全的搀扶下,掩面哭泣而去。
胡观被关在宗人府,宗人府把驸马招妓的丑闻报给永乐帝,交由皇帝处置。
南康公主虽不像怀庆公主那样和永乐帝亲近,是永乐帝稳定皇族的重要棋子,但她毕竟是皇帝的妹妹,妹夫招妓,当哥哥很有面子吗?
永乐帝焉能不怒?胡观那里给南康公主没脸,分明是不把朕的威严放在眼里!
永乐帝先命锦衣卫打了二十板子,将胡观圈禁宗人府,等候南康公主的处置意见。
胡观对南康公主不忠,但是对永乐朝有拥戴之功,况且,官员招妓,顶多削官,最严重的处罚是革去功名,不至于致死。
何况,南康公主往日和胡观夫妻情深,且生育一子,胡观下场如何,归根到底要看南康的意思。
南康公主一回去,抱着儿子,想起胡观的好处,爱恨交织,江全见外孙女伤心如斯,心中更痛,暗想就凭公主的软性子、胡观以前做的水磨工夫,说不定过几日就回转,原谅胡观了,怎么办?
纪纲托人捎来密信,告诉江全:这只是开始,要她稍安勿躁,绝招还在后头。你只需稳住南康公主十天,十天之内,千万不要让公主松口,去宗人府要人。
江全照做,南康公主第二天就心软了,和江全商议去宗人府捞人。
江全暗叹纪纲算无遗策,劝告南康:“唉,驸马一时被那狐狸精迷住心窍,做下错事,背叛与公主的盟誓。可是一来忠儿还小,二来驸马素日对公主伺候的尽心,我是看在眼里的,应该给驸马洗心革面的机会。”
“可人若不长点记性,焉知以后不会再犯?何况他伤了公主之尊,总不能关两天就放出来,让旁人轻贱了皇族,皇上面子上也不好看。不如冷驸马十天,要他好好思过,十天之后,再去接他回家。”
南康公主从小就依赖江全,觉得此举甚妥,便应下了。
另一边,纪纲偷偷煽动御史们以驸马招妓为由,参胡观伤风败俗,品行不端。参人本就是御史的责任,每个月都要完成业绩的,参其他人有风险,但参胡观这种没有后台的落魄贵族子弟、只靠着公主飞黄腾达的驸马风险系数极低。
于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擂,奏本雪片般飞到永乐帝的案头。永乐帝日理万机,整日忙于处理各种国家大事,焦头烂额,还要被家丑所扰,气得他又派锦衣卫把驸马打了胡观二十板子撒气。
本来嘛,大舅子打妹夫,不打白不打,就是在民间,大舅子打了欺负妹妹的妹夫,只要不出人命,官府也不会管的,围观群众只是看热闹,说打的好,没有人会同情妹夫。
就像以前沐春的舅舅冯诚把皇帝义子、西平侯沐英打成猪头,暴脾气的高祖皇帝都不说什么。
锦衣卫一面打,还一面骂,旁人还有人把御史的参本拿出来大声朗读,简直虐身又虐心。
胡观最初还以为凭借以前在南康公主那里下的功夫,定会原谅他,接他出去。可是胡观左等右等,不见公主,却等来一顿板子和一堆参他的奏折。
分明是在公主那里失宠,又在御前失信的结果。两条路都堵死了。
胡观身心崩溃,东川侯府胡家都是被砍头灭族的,他夜里做噩梦,梦回那个可怕的刑场,二哥一家明明无罪,却被锦衣卫按上谋反的罪名,全家走向刑场,一个个头颅咕噜噜滚下来……
胡观猛然惊醒,稍微翻身,共计挨了四十板子的屁股如千万个针扎般疼痛。
好容易挣扎到天亮,狱卒捧来新衣,提来食盒,给他换下沾染污血的旧衣,饭桌上摆着的都是他素日爱吃的菜肴。
胡观大喜:“这是南康公主府送来的吧?”
狱卒却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含含糊糊说道:“吃吧,普通的死刑犯砍头前都有一碗断头鸡吃,何况你还当过驸马呢。”
这话看似寻常感叹,但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就是胡观必死的意思。吃好喝好,就要上路了。
在这种心理暗示之下,胡观从云端再次跌落地狱,顿时陷入绝望,昨夜全家砍头的噩梦挥之不去。
胡观心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不能像族人一样被砍头,宁可自我了断,要个全尸。
起码,还有忠儿,胡家不至于断了香火。
狱卒来收碗时,发现胡观用腰带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消息传到锦衣卫,纪纲淡淡道:“知道了。”
随后,纪纲步入地下密室,密室里挂着毛骧的肖像,香案上摆放着毛骧的神位。
纪纲点燃三炷香,三拜,供奉给毛骧,随后,打开香案上一个账本似的册子,每一页都写满了人名,足足有一百多个。
其中有一半人的名字用朱笔画了圈,很是醒目。纪纲翻到中间,且住,拿起朱笔,把写着“胡观”的名字上面画了个圈,对着毛骧的画像说道:
“毛大人,你生前总是说我美貌无限,智慧有限、空有一副好皮囊、烂泥扶不上墙、一百年都不开窍、胳膊肘往外拐、若不是在你手下做事、有你护着,我早就死了一百次都不止。”
“我现在终于开了窍,懂得用心机、耍手段,我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你复仇。当初压死你的每一根稻草、冻死你的每一片雪花,我都不会放过。我现在已经完成一半目标,今天送走的人是胡观,胡观是被我活活吓死的,没有脏我的手,他自己要死的。你看,我有脑子了吧。”
第203章 麦旋风
胡观一死,洪武朝死于非命的就凑齐了完完整整的十个,皆死于自杀和被杀——洪武朝一共也就十二个驸马。
目前只有排行在末尾的含山公主和汝阳公主的驸马还瑟瑟发抖的活着。最小的宝庆公主只有八岁,生母张太嫔在建文朝的时候死了,目前由徐皇后养着,尚未婚配。
胡观死的不光彩,是因招妓而被御史弹劾,畏罪自尽。都是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情一般是以得了急病死了而收场。
但是永乐帝太恼火胡观所为,没有替他遮掩,要史官如实将胡观之死记录下来,留下千古骂名,被后人所耻笑。
南康公主不仅伤心,还颜面扫地,越发闭门不出,守着儿子胡忠过活。
纪纲向江全道歉,“原本是想打了老鼠,尽量不要伤着玉瓶,没想到皇上大怒,对胡观之死不遮不掩,还是伤了南康公主的面子。”
江全历经沧桑,见识广、想得开:“不关纪大人的事,长痛不如短痛,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南康资质平庸,她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远离皇室是非,焉知不是因祸得福?忠儿白胖可爱,南康会慢慢走出来的,等忠儿大了,以前的事情被淡忘,他娶妻生子,又是一代人,南康这一生,和许多女人比起来,算是幸运的。”
纪纲为江全的宽容大度和目光高远甚是叹服,“皇长孙回来了,小小年纪,文武双全,脑子灵活,懂得察言观色,深得皇上喜欢,许他在书房随意行走,这个可是太子都不能的,东宫借着皇长孙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很多人很失望啊,心里都打起了小算盘,皇族争斗是永无止境的,江女官和南康关门避世这样也好,少些烦恼,依我这几年观察,永乐朝皇室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不知会如何腥风血雨呢。”
江全点点头,“咱们不招惹任何一方,免得引火烧身。”
江全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永乐朝才刚刚开始,皇子之间的争斗就初显端倪。
永乐帝和徐皇后生有三个皇子,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三子朱高燧。从出生上看,都是一母同胞,原配嫡出,但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朱高炽性格和他的脂肪一样敦厚,喜文厌武,不过限于天资,文也没搞出什么大成就,顶多就是举人水平。
朱高煦身材相貌和永乐帝酷似,英勇善战,靖难之役,他一直跟随父亲在战场冲锋,立下汗马功劳,而且几次救父亲于危难之际,是永乐帝最喜欢的儿子。
朱高燧长得像二哥,性格也似二哥,也佩服二哥的才能,经常为二哥吹各种彩虹屁,以二哥为榜样,是二哥的附庸。
所以皇族的争斗,其实就是长子朱高炽和次子朱高煦之间的角逐,从两个儿子的实力来看,长子是处于绝对下风的。
两年前永乐帝攻入京城,登基为帝,当即就封了妻子徐氏为皇后,同时,为了诏显其正统地位,干脆篡改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前五个皇子出生记录,销毁了生母硕妃的痕迹,把先太子朱标等前五个皇子,全部改成孝慈马皇后所生——反正前三个都死了,他排行老四,反而成了老大,老五周王朱橚是他亲弟弟,他不当皇帝谁当?
永乐帝用雷霆手段巩固自己和妻子的地位,接下来,就是封储君太子。
按照《皇明祖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永乐朝根本就没有庶子,朱高炽是嫡长子,且之前已经由高祖皇帝册封为燕王世子了,他理所当然是太子。
然而,朱高煦一路跟着父亲打到京城,整个靖难期间,朱高炽却没有离开北平一步,北平保卫战时,朱高炽的妻妾张氏和郭氏都披着戎装拿着刀枪和婆婆徐皇后一起登上城墙杀敌,他因肥胖行动不便,手上一滴血都没沾,稳坐后方。
朱高炽人不在京城,诸多想要投诚站队的官员连门都找不到,如何支持他?
于是乎,在京城的朱高煦近水楼台先得月,其王府门庭若市,很快掌控了一大批官员,为摇旗呐喊,上奏本,支持朱高煦为太子。
三弟朱高燧也赶到了京城,支持二哥。
永乐帝最喜欢二儿子——试问天下谁不喜欢救了自己性命的儿子啊。长子朱高炽身体肥胖,经常生病,永乐帝也担心将来储君不稳,更添动荡,不如一步到位,立身体健康、勇敢善战的老二为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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