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以前觉得长子胆子小,现在又觉得胆小其实也是好事,若儿子是个胆大、好揽事、喜欢自作主张的,拆开了这封信——哪怕只是看看,不照着做,父子之间也会由此埋下互不信任的隐患。在权力面前,夫妻、父子、兄弟的感情都很难受得住考验。
尤其是在时局如此紧张的状况之下。
戳破了建文帝的阴谋,燕王当场要斩了朝廷挑拨的送信使者,但是道衍禅师劝住了他,“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奸臣方孝孺却怂恿皇上斩了燕地使节,民间多议其不义,我们怎么能犯相同的错误呢?把书信和使节都送回去,斥责奸臣枉顾人伦,挑拨人家父子相残,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所谓大儒文坛领袖的真面目,坐实了方孝孺是皇上的奸臣,我们起兵的‘清君侧’起兵靖难就更师出有名了。”
道衍禅师之于燕王,就像方孝孺之于建文帝,都是智囊团的核心人物,从靖难之役的宣誓大会开始,道衍禅师每在关键时刻,都起着扭转局势的作用,故,燕王对他几乎言听计从。
于是燕王立刻收了怒气,立刻将信收起,完璧归侄儿皇帝,并要纪纲将他宽厚睿智、戳破了方孝孺挑拨离间之计、还安全送回送信使节、“以德报怨”的光辉事迹散布到天涯海角,让所有人知道他燕王的好,以及方孝孺的奸。
献出这种恶毒计策的人怎么可能是好人呢,小皇帝被奸臣蒙蔽了,本王锄奸尚未成功,燕军仍需努力。
建文帝偷鸡不成蚀把米,顺带还赔出去了方孝孺的名誉,晚节不保。
在大后方募兵的黄子澄听到沸沸扬扬的“燕王父子情大破奸臣离间计”的传闻,心中大急,真是空谈误国啊,方孝孺根本没有任何政治经验,做起事情来都是想当然,考虑不到后果,真是做啥不行。
然而黄子澄也没有办法,皇上就是相信方孝孺。
黄子澄连夜上书建文帝,他已经募得十万兵,正在连夜奔赴北方,乘着北方还没有结冰,赶紧打一场胜仗,以挽回颜面。
谈判破裂,双方果然再战,建文三年的秋冬,北方狼烟四起,盛庸凭着高于对方数倍的兵力和支援,燕王凭借着智谋神勇手下名将云集以及免死金牌般的bgm,双方各有胜负,最后燕军凭借熟悉地形以及冬日作战的天时利地,胜多败少,无论盛庸如何率兵绞杀,都无法攻破北平。
就这样,大明在战火中步入了建文四年。
这一年谁都没有心思过年,燕王这边算了算这三年靖难的成就,虽然打了很多胜仗,也渐渐在舆论上反败为胜,赢了同情和支持(主要是建文帝擅改祖制,减税、压制北方官员等自掘坟墓的改革),但是地盘始终在北方,迟迟攻不下济南这座城市。
济南就像一个结界,将燕王拒之门外。
建文帝这边就更无心过年了,去年和谈和战争软硬兼施,结果都没有用,北伐平乱打了两年,越打越乱,虽然凭借济南这道坚实的门户,把燕军拒之门外,但这不是谈得上成功的事情,堂堂朝廷军队,名正言顺,兵力是对手的数倍,还有火药厂各种新式的武器加持,一直没有平乱也就罢了,居然还胜少败多。
济南对燕王是个结界,对建文帝何尝不是呢?犹如围城的困局,城外的人想攻进来,城里的人想攻出去,结果都不能如愿。
由于吕太后和衡王的丧期还没过,一应节庆都不易大办,就连每年皇后最重要的礼仪大典——亲蚕礼,马皇后都以节省民力钱财,用来支援前线战势的理由,主动要求取消了。
建文帝也将今年预备做龙袍的十万两银子用于军费,只穿以前的旧衣——金银线缂丝的龙袍不能沾水,更不能清洗,一年只能做五件,平均造价两万,就是皇上也要爱惜点穿。
当然,这些银子对普通人家而言是巨款,但是对战争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丢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朝野内外,甚至宫廷后宫,对建文帝都渐渐丧失了信心,人心浮动。
胡善围召集六局一司开会,严肃宫规宫纪,禁止私议朝政。
胡善围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建文帝的怒火一触即发,一旦有宫人触了霉头,便是胡善围也救不了的。
胡善围是想保护宫人。她见惯了宫里的变故,搞事的其实只有几个人,但每一次都腥风血雨,卷进去一大批无辜的生命。
皇权之下,无论贵妃还是亲王,甚至太子,太后,都会被无情碾压,何况是这些如蝼蚁般的宫人呢?
只是,皇权不在乎这些蝼蚁,反正无论死多少人,都会有新的人进宫伺候,胡善围在乎,她希望将来不要死那么人。
“……把规矩都说清楚了,想要保命,就要学会闭嘴,那些闲言碎语会要性命的,到时候无论谁去求情都不管用,谁能活命,就要看谁能保住自己的嘴巴子。”
众女官应下,回去吩咐宫人。
唯有尚仪局尚仪沈琼莲留在座位上,盯着胡善围不语,直到周围的人都走了,才问道:“是太后,对吗?”
胡善围神色如常,“沈尚仪在说什么?”
沈琼莲冰雪聪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胡善围装糊涂,“我没时间和你打哑谜,我很忙的,先走了。”
沈琼莲在背后说道:“是太后杀了范尚宫,王典正是被逼自尽的。中秋节太后出事那晚,按照惯例,我这个宫廷诗人是要写诗助兴的,可是那天我白天还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肚子疼,腹泻不止,真是巧啊,后来我得知太子也因腹泻而躲过一劫,没有那么多巧合,一定有人暗中安排,这个人就是你。”
胡善围头都没回,淡淡道:“你想太多了,也说太多了,刚才我的话你都耳旁风了,别以为你是尚仪就可以心存侥幸,胡说八道。”
沈琼莲冰雪聪明,“是你自己露出了马脚,你本来就是为了查清楚范尚宫之死而再进宫的,可是你刚开始几个月还各种查问找线索,后来就丢开了,甚至都不过问刑部暴尚书查案的进展如何,任由这个案子变成悬案,这不符合你一贯的性格。”
胡善围说道:“不是所有案子都能有结果,不是所有真相都会水落石出,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沈琼莲干脆堵在门口,拦住胡善围去路,“可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放弃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已经找到了真凶,也已经有计划复仇,如今太后已死,你已经完成夙愿,为什么不走?”
胡善围说道:“我看你得了癔症,胡言乱语,想必是疯了,你才应该离开宫廷,否则你,连同你们沈家都要遭殃。”
沈琼莲不怕她,盯着她的双眼:“你一定是担心知道的太多,步入了范尚宫之后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涯海角,你都逃不掉的,不过,我们沈家祖先沈秀是做航海生意发家的,家里有祖传的海图,这个世界很大,除了大明之外,有更广阔的陆地,我可以要沈家人把你送到海外去,那样你就安全了。”
沈秀就是沈万山了,先是盐商发迹,因元朝没有海禁,沈家转为搞航海贸易暴富,一跃成为元朝首富。
沈琼莲简直是个宝藏女孩,若不是她堆成山的银子,胡善围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范尚宫的遗体。
现在,沈琼莲又提出航海,把胡善围送到海外避难,胡善围相信沈家有这个实力,她不会离开大明,可是……
胡善围想起去年秋风秋雨愁煞人提铃那晚,那个神似孝慈皇后孤独又坚强的身影,心下顿生一个念头。
胡善围说道:“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诉任何人,那条去往海外的船……你什么时候能够安排上?”
沈琼莲一副“我懂得”的表情,“你给我三个月时间,像你这种人,在海外也能过得好,可别走了范尚宫的老路。”
燕王承诺事成之后,不会动马皇后母子,可是胡善围并不敢全信,她亲眼见到太多的同室操戈,不能把未来都赌在燕王的承诺上。
那条开往海外的船是胡善围为马皇后母子准备的。胡善围曾经眼睁睁看着一个马皇后放弃了生念,离开人世,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另一个马皇后走向毁灭。
第192章 大明和你外甥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沈琼莲遂与沈家秘议越洋航海一事,沈家财大气粗,老一辈还留有海图以及能够抗住海上巨浪大海船的图纸,洪武朝开始实行海禁,不准片板下海,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巨额利润的驱使之下,海上走私屡禁不止,沈家在黑市上进行交易、招募水手和用来对付海盗的雇佣兵等,事情进展顺利。
沈琼莲掌控尚仪局,所以她有的是法子让书信逃过拆信检查,时不时告诉胡善围海船的进展。
开春之后,燕军反守为攻,之前不是有济南这个久攻不下的结界吗?燕王想出法子解决了这个结界——大明幅员辽阔,难道非要通过济南这座城市?打不起,总躲得起吧。
燕王是个能屈能伸的汉子,之前都能做出装作中风,口鼻歪斜,口水横流等演技炸裂的装病表演,以此为借口把四个孩子弄回了北平,现在躲开济南,简直小菜一碟,这不算是耻辱。
燕军不走济南,进行了史上最骚的“弯道赶超”,燕军从馆陶渡河,避开了盛庸的大部队,一路上攻东阿、东平、汶上等防守薄弱的城市——多亏了纪纲锦衣卫周密的情报,燕王对南军的军队部署比建文帝了解的更详细。
从正月十二到正月十七,短短一五天时间,燕军犹如一支利箭,穿越了山东,到达沛县,而沛县已经是江苏境内了。
到了正月三十,燕军兵临徐州!
而此时盛庸带领的南军主力还在山东。
听到这个消息,京城瑟瑟发抖,看到军报的建文帝第一次有大厦将倾之感,大朝会上,文武百官讨论谁去徐州阻击燕军。
有一个武将主动请缨,说道:“末将愿意前往徐州,阻截燕军。”
瞬间,刚才喧闹如菜市场的奉天殿安静下来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第二代魏国公徐辉祖——燕王妃徐氏的亲大哥、大明开国第一功臣徐达嫡长子。
徐辉祖原本也是第一次北伐大元帅强有力的候选人,将门之后,大明青年一辈出色的将领,时常戍边,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加上父亲徐达的威名,徐辉祖比李景隆这个只会纸上谈兵、打起仗来就不停奔跑退缩的怂包李跑跑不同,徐辉祖是有真本事的。
但是建文帝心性狭窄,一直都不敢用他。哪怕耿炳文、李景隆两任主帅先后兵败如山,建文帝还不是不敢用他。
徐辉祖也晓得自己不受待见,然而大明到了危急关头,几乎要被燕军打上门来了,他若再沉默下去,估计会被当成燕军奸细。
徐辉祖迫切需要一战,来表现自己的忠诚。
徐辉祖见建文帝还举棋不定,继续说道:“燕王妃是末将的妹妹,然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人出嫁从夫,魏国公府徐家的立场,始终都是忠于大明,忠于陛下。”
建文帝顿了顿,问道:“倘若魏国公在战场遇到外甥朱高煦,会如何动作?”
燕王世子朱高炽负责镇守北平,次子朱高煦一直跟随燕王打仗,立功无数,而徐辉祖是朱高煦的亲大舅。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住徐辉祖,包括徐辉祖的亲弟弟徐增寿,徐增寿年轻的时候是京城纨绔之首,和“混世魔王”沐春并列京城大毒瘤,后来徐增寿还娶了沐春的大妹妹,只是两人没有子嗣,徐增寿也不续弦或者纳妾,过继了大哥徐辉祖的一个儿子在名下。
徐增寿不学无术,只是靠着绝世好爹徐达的恩荫,得了个一品武官的虚职,只在朝廷大朝会的时候站班“打卡”。徐增寿因为太闲了,燕王府的四个孩子在京城当人质的时候,大舅徐辉祖常年在外戍边,大半都是他这个二舅罩着的,时常接到外祖家魏国公府聚会玩耍。
徐增寿没有孩子,因而和外甥们的关系格外亲热,后来燕王搞起了靖难,徐增寿也自然被纪纲拉入了燕王阵营,朝廷很多军情都是徐增寿搞出来给纪纲的。
徐增寿一直企图说服大哥徐辉祖“入伙”,反正小皇帝一直忌惮你,怀疑你,你一片忠心都喂了狗,何必呢?不如跟着大妹夫燕王一起干。
但徐辉祖每一次都严词拒绝了弟弟的提议。父亲徐达从小就对两个儿子区别对待,一胎照书养,二胎照猪养。大儿子要继承家业,延续徐家的荣光,所以除了严加训练武艺兵法,也一直狠抓忠君爱国等思想政治教育。小儿子就随他去,宠溺着长大。
故,徐增寿早早投了燕王,徐辉祖则有些愚忠,只是父亲徐达临死之前反复要徐辉祖好好照顾蠢弟弟,徐辉祖明知弟弟投燕,也一直保守秘密,不揭发弟弟,也不被弟弟拖到燕王阵营。
本来建文帝不想用徐辉祖的,可是现在燕王兵临徐州,离京城越来越近,盛庸率领的南军还在山东打转,他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一排排武将,能够用来带兵打仗的人,居然只有徐辉祖一人了!
其余厉害的武将基本被他爷爷高祖皇帝给灭了满门。
建文帝被逼的实在没有办法,只得问徐辉祖“大明和你外甥掉进水里你先救谁”两难问题。
徐辉祖决定主动请缨,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眼睛不眨一下,说道:“末将是大明的魏国公,食朝廷俸禄,效忠朝廷,战场之上,只有大明将军和反贼,没有舅舅和外甥。”
言下之意,即便面对外甥朱高煦,他照杀不误。
同室操戈,舅甥相残,大舅子和妹夫沙场决战。
建文帝被逼无奈,只得选择相信徐辉祖,“好,朕给你五万兵马,立刻支援徐州。”
大朝会,文武百官脸色各不同,有敬佩的、有鄙视的、有纠结的、有怀疑的。
但是徐辉祖并不理会他人,当即拿着御赐的符牌点兵奔赴沙场。弟弟徐增寿追了过去,低声道:“大哥,还是你的法子好,带着兵马去徐州,和燕王里应外合,定能攻克徐州。”
徐辉祖停下脚步,冷冷的看着弟弟,“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兄弟,如今各自为阵,各位其主,你是我弟弟,我不会举报你,但是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包庇你了,你……好自为之。”
徐辉祖拍马而去,徐增寿愣了一会,从小到大,大哥和父亲一样,几乎没有拒绝过他的请求,由着他,宠着他,简直把弟弟当儿子养。
如今徐增寿四十多岁的人了,大哥也没有分家,任由他住在魏国公府,凡得了什么东西,首先挑好的给他,还把一个儿子过继在他名下,将来有人给他送葬烧香,可以说从摇篮到坟墓,大哥都给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徐增寿不相信大哥就这样和他断了干系,于是拍马追了过去,“大哥,若遇到朱高煦,你真要对着亲外甥挥刀?”
徐辉祖说道:“别说是外甥了,纵使遇到燕王妃大妹妹……她若冥顽不灵不肯投降,我也必然刀下无情!”
看到大哥如此决绝的回答,徐增寿这才明白大哥和妹夫之间必然有一场决战。
无论谁胜谁负,徐增寿都无法接受,怎么办?
徐增寿和纪纲接头,说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反正我哥可以败,但不能死,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他的命在,我总会劝他回心转意的。”
纪纲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其实燕王也不想动大舅子,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打打杀杀的,只望燕王早日渡河进京,就不用徐二爷如此纠结了。”
除了派出徐辉祖支援徐州,建文帝还派了二姑父、宁国公主的驸马梅殷镇守淮安。宁国公主是孝慈皇后所生,地位尊贵,梅殷也是高祖皇帝留给建文帝的顾命大臣之一。
又因凤阳离徐州不算远,建文帝还派人将囚禁的周王一家子秘密接到京城,当做人质。万一燕王要攻城,就把周王绑到城墙上退敌,燕王和周王兄弟情深,肯定不会朝着亲弟弟开炮的。
胡善围接到了纪纲的新指示——搞清楚周王一家人囚禁在何处,必须在周王一家人绑在城墙当炮灰之前救出来。
胡善围确定建文帝干得出这种事情,连亲娘亲弟弟都杀的人,早就没有底线了。
胡善围很快从御书房里搞到了情报——周王一家子就关在孝陵的偏殿,且皆是建文帝的亲信大内侍卫们把守着。
怀庆大长公主心急如焚,没有谁比她更关心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了,当即和纪纲一起想办法,“我生母成穆贵妃附葬孝陵,在孝陵的后面,那里都是我的人,可是孝陵重地我伸不进去。”
纪纲用小尺量算着成穆贵妃的陵墓和囚禁周王偏殿的距离,“陵区之间的高墙防守严密,我们很难翻越,不过——”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