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说道:“这是自然,贤臣遇明主方能生辉,若遇到昏聩的,只能让明珠生尘。”
帝后二人憧憬未来,却都没有料到胡善围压根就不打算回宫。
这几天全国各地潜水好手云集长江扬州沿岸,在银山的刺激下施展水性捞人,每天都有尸首甚至白骨打捞上岸,居然能有百来个,还有装箱和石头块一起沉江的陈年旧案浮出水面,官府有了新线索开始寻凶拿人。
这座银山真是掀起来了千层浪,看着一具具打捞上岸的尸体和白骨,胡善围没让水鬼们白白冒险,也都给了赏银,还买了棺材,将这些可怜的无主尸骨收敛埋葬,请了和尚念经超度,不要再做孤魂野鬼。
胡善围的善举得到了赞扬,名声大噪,她公开说是为了失踪的范尚宫积德,期待出现奇迹。
有钱能使鬼推磨,水鬼们为了求赏银,在激流的长江里翻滚,反复入水,甚至有南海采珍的珠户们闻讯而来,来和水鬼们合作求赏银。
有钱能够创造奇迹,在一个闷热无比的下午,奇迹终于出现了。
水鬼和珠户联合捞尸队来到瓜州码头,说他们在江底发现一艘沉船,从沉船的新旧程度和油漆刷成的字号来看,就是范尚宫失踪的那艘商船。
“但是我们发现一个秘密……您看,兄弟们都是拿命换来的线索。”水鬼拖长了音调,瞥向银山。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负责看守银山的保镖铲了一铲子银子,装进簸箕里,递给水鬼首领。
水鬼首领收了银子,说道:“我们吃水里饭的,水干净,但水里的事情不干净,比水上还脏,这些事情我们见得多了,若说出来,将来可能要吃官司。”
又是一铁锹银子。
水鬼首领这才说了实话:
他们这些水鬼为避免抢尸各自为阵,从事发江段开始,沿着下游划片排查,捞到的尸首白骨送到瓜州码头,然后均分赏银。
南海采珠人的加入,他们可以潜到更深的地方,终于在船沉江段约两里的一个沙洲附近找到了沉底的船只。
夏天江水暴涨,暗流涌动,带动江地的泥沙,这艘沉船被暗流冲击得船头朝下,半个船头陷进了淤泥,船面被冲击到沙洲下面,船底因而呈现诡异的垂直状态。
水鬼们可以清晰的看见船底有个大窟窿。
“……这个大窟窿不同寻常,不是船板脱落,也不是长期缺乏桐油保养腐朽弄穿了,窟窿周围是整齐的断口,这分明是有人用刀斧劈砍所致。”
听到此句,一旁的曹尚宫再也忍不住了,嗖的一下站起来,“我就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快带我去那个沙洲。”
崔尚仪以前是锦衣卫的暗探,倒并不觉得意外,说道:“现在可以确定船只倾覆沉没不是意外,但问题是范尚宫人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胡善围看着水鬼首领又撇着白晃晃的银山,晓得他的话还没说道,要用银子才能砸出一句话,又使了个眼色,“我没有耐心了,再给你三铁锹,你把话全部倒完,否则,我只能另请高明。”
哗啦啦,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要从簸箕里溢出来。
水鬼首领连忙接着往下说:
水下无法呼吸,很快就要上潜,为了节约时间,水鬼们在事发江面搭建了浮台,用绳子捆了一块铁锚沉到江底,然后水鬼们抱着石块跳江,快速下沉,轮流查看情况,一口气用尽,便扯动拴在铁锚上的绳索,绑在腰间,上面浮台的人摇动缠着绳索的轮轴,快速把脱力的水鬼拉上岸。
经过轮番接力查看,他们发现破船里有一个房间很是蹊跷:房门是在外头反锁的,在江水浸泡快一个月了,铜锁已经生锈长了水草。
“这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发现了,接下来要砸铜锁……咳咳,水底下浮力大,砸东西很难的,我们都要事先签好生死状,一锤是一锤的价。”
水鬼首领说道:“不是我们故意讹诈你的钱,根据我们多年捞尸的经验,这是一桩凶案啊,您要找的人八成就在里头,她还是个女官,官字上头两个口,我们老百姓要担当干系的,或许还会丢命。我们去砸门捞人,总比其他水鬼漫无目的的在外头瞎捞一气强多了。”
三个女官一听说房门是从外头反锁的,顿时三伏天里彻骨深寒:这不仅仅是谋杀了,这是虐杀,让人慢慢在恐惧中死去,谁干的?太狠了!
曹尚宫再也受不了了,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若让我知道是谁,我非活撕了他不可!”
崔尚仪双拳紧握,落下泪来。
胡善围说道:“你们的确担了风险,但是现在不能确定里头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银子没有那么好赚的,你们要砸开铜锁,开门之后,把屋子里的尸首捞上来,倘若真是我们要找的,尸首有多沉,银子就有多沉。”
一听这话,水鬼首领双目放光,简直要胜过银子的光辉了,“一言为定,三位放心,根据我们多年捞尸的经验,一直在深水浸泡的尸体不会那么容易腐烂变形,总有些特征或者随身物品让你们认出来。”
事不宜迟,三个女官当即扬帆出发,前往沙洲浮台处。
江面设有四个浮台,每次下去四个水鬼,水下行动不便,每人在水底砸一锤子就精疲力竭了,被浮台的人拉上来,上来后基本脱力,有的还剧烈咳喘起来,不能再下水了,怪不得叫做水鬼,真是从阎王爷手里讨饭吃,挣的是卖命的钱。
三十多人一人一锤,终于砸开了生锈的铜锁。
由于水下压力大,门锁纵使砸开,也很难打开,水鬼们将绳子绑在门环上,浮台上的人滚动绞盘拉动绳索,终于把房门给强行扯开了。
几乎是房门扯开的瞬间,一具微微泡胀的女尸随着水流从房间里横着冲了出来,水鬼们分工合作,有牵引女尸上潜的,有探入房间,寻找随身物品的。
女尸被抬上了浮台,因水里泡太久,钗环都散开遗失了,齐腰长发像水草般漂浮散开。
双目圆睁,露出苍青的眼珠,脸部肿胀,不过依稀还能看出旧日的轮廓,皮肤上有一层滑溜溜的、薄薄的尸蜡,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失真,好像连夜噩梦里见过的样子。
她穿着女官特有的紫色圆领窄袖花罗袍,袍子遍刺着折枝小葵花,并以金线圈之,下着珠络缝金束带红裙,黑色的靴子上刺着小金花。
虽然还没有随身物件加以证明,但是胡善围等三个女官一眼就看出这个范尚宫。
没有谁会穿着在全是平民的商船上穿着官袍招摇过市,分明是范尚宫发现房门被反锁,拍门无人回应,陷入绝望,决定死也要死的体面,临死前换上的。
这个无时无刻都要保持妆容精致的女官、她初进宫时,向天神一般仰望过的女官啊……
这时崔尚仪和曹尚宫相拥而泣,胡善围跪在范尚宫尸身旁边,似乎能够感受范尚宫呼救无门,换官袍赴死时的绝望和愤怒、体验到冰冷的江水从门户缝隙里渗出来,从脚底很快爬到腰间、胸部、颈部、头顶……
复仇的怒火在燃烧,胡善围就像溺水似的,大口大口的呼吸,热泪落在范尚宫覆着一层尸蜡的、僵硬又浮肿的脸上。
怎么可以这样残忍的对待她!她都已经离宫、决定以后与世无争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用这种缓慢又痛苦的方式结束她的生命!
为什么!
这时水鬼们陆续将沉船房间的物件打捞上岸,其中一条纯金和白玉雕琢的牡丹花玉带,这是在官袍外头起装饰作用的。
又有水鬼送上来一个布包袱,胡善围颤抖的手打开包袱,一块象牙符牌露出来了,圆形,巴掌大小,正面写着:“尚宫局,尚宫,范淑贞”,反面写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脊部还刻着一行浅浅的楷书,“洪武二十八年造”。
洪武二十八年,正是胡善围离职出宫,范氏接替她尚宫之职的那年,这个代表身份的象牙牌就是在当年造的。
看到这个象牙牌,胡善围除了悲伤和愤恨之外,又多了份内疚,范尚宫本来打算在宫正司干一辈子的,没有想过当尚宫,是她要离开后宫,能够立刻顶住尚宫之位的只有范宫正,她有所求,范宫正没有拒绝,还说如果你在外头逛累了,觉得外面的世界更加丑陋,想要回来,这个位置随时都能还给你……
三年过去,她在外头和沐春隐婚,生了女儿,采菊东篱下,过着悠闲自得、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而范宫正成了范尚宫,替她继续负重前行。
她本以为,以范尚宫的圆滑世故,经验丰富,还有宫中强大的人脉关系,以及皇帝的信任,这让范尚宫在这个位置上应该比她如鱼得水才是。
可是没有想到,才三年时间,换了个皇帝,范尚宫就被逼出宫廷,半路被人虐杀而死。
宫廷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首《掘墓歌》暗指什么?是谁动的手?
胡善围来不及伤心难过了,说道:“守住这里,不要让人有机会破坏沉船被人刻意凿开,房门反锁的证据;去买些冰块,先保存范尚宫遗体;另外,劳烦曹尚宫去京城扬州府报官,就说五品女官被谋杀,人证物证俱全,尸体已经打捞上岸,要仵作过来填写尸格,收集证据。”
事发地段已经过了南京,在扬州江段,归扬州府管辖。曹尚宫擦干眼泪,“我这就去。我归隐在此,扬州府尹曾经来拜见过我,想必有几分脸面。”
崔尚仪说道:“我去买冰块。”
扬州是出了名的富贵乡,惯会享受,很多大户人家和商人都会储冰室。
胡善围继续留守在浮台上,守着范尚宫的遗体,看着水鬼们陆续从沉船里捞出一些东西。
到了黄昏,光线太差,实在不能下潜了,众人才从浮台转到船上,刚刚靠岸,崔尚仪送了冰块过来,应天府尹带着捕快和仵作赶到。
论官阶品级,府尹和尚宫都是五品,故胡善围和应天府并排而坐,说了水下的情况。
能够在富贵乡当父母官,扬州府尹绝对不是个小角色,他直觉范尚宫死的如此离奇,凶手手段胆大心黑——为了制造意外,明知会连累无辜,还是做出凿船锁门等举动,凶手肯定来头不小,比他这个地方官厉害多了。
何况还涉及后宫,扬州府尹顿时头疼,想着怎么甩锅,表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我知道胡尚宫着急,可是沉船虽然在扬州地界找到的,但是通过牢里的船主交代,事发江段还是南京地界,这个案子死了十个人,其中范尚宫是五品尚宫,至今尚有五人失踪,现在又发现船只是被人故意弄沉的,范尚宫房间被反锁,这种涉及谋杀朝廷命官的大案要案,不是我一个小小府尹能做主,我还需上报到刑部,由刑部判断归南京还是归扬州管辖,或者成为刑部的直属案件也未可知啊,在管辖确定之前,我们是不敢碰范尚宫遗体的。”
扬州府尹怕事,把曹尚宫惹火了,“我们有的是银子买冰块,大不了载着范尚宫的遗体上京高御状去!我就不信了,为宫廷效力一辈子,忠心耿耿,为保守秘密,连辞官离京都如此低调简单,却是这个下场!”
兔死狐悲,扬州府尹明摆着要甩锅,拖来拖去,等到什么时候去?胡善围也是利索的性子,说道:“我赞成曹尚宫的意见,这就进京告御状去,别人不管,皇上不会不管。”
这些日子胡善围大张旗鼓在瓜州堆银山悬赏,扬州府尹如临大敌,加派人手管着治安,就把财帛动人心引起骚乱,如今听说胡善围要走,心中大喜,嘴上却说道:“三位女官稍安勿躁,这事记不得,还需——”
话没说完,就听到一阵撼天震地般的马蹄声,但见一块明黄色的旗帜飘扬在驿道远方,居然是京城皇宫大内禁军!
为首的太监看到胡善围,立刻滚下马,举着一个明黄缂丝卷轴,说道:“有敕!”
众人连忙跪下听敕。
“宣前尚宫局尚宫胡善围即刻回宫,复任尚宫之职,钦此!”
第169章 反聘
抗旨不尊要杀头的,还会连累在场的曹尚宫和崔尚仪。
“微臣胡善围接旨。不过——”胡善围捧着明黄圣旨,指着冰块里的范尚宫:“我要带她一起进京,后宫女官刚刚出宫就横死长江,我必要弄个明白,有司必须彻查此案,找出真凶,不能让范尚宫白白死去。”
宣旨的太监早有所料,说道,“范尚宫辞官出宫荣养,路上遭遇不测,帝后都很是震惊,遂立刻命咱家来瓜州,除了传旨护送胡尚宫回宫,还命刑部的人过来督办此案,刑部的人就在后头,马上就到。除此之外,还命咱家好好安葬范尚宫。另外,皇后娘娘得知曹尚宫和崔氏都在瓜州,特赐了礼物给宫中旧人。”
曹尚宫和崔尚仪连忙跪下领赏。
帝后什么都安排好了,连宫中老臣都照顾到了,滴水不漏。曹尚宫劝胡善围,“皇命不可违,你速速后宫,配合刑部调查范尚宫之死,范尚宫一生都在宫廷,和外头的人没有什么恩怨,这飞来横祸肯定和宫廷有关。你放心,我会在外头和刑部的人一起查,两头发力,我就不信找不到真凶。”
胡善围当然晓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是她真的不想入啊!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有家庭,她如何舍得才五个月大的女儿?
可是她若不堆起银山,大张旗鼓的在长江里捞人,又如何快速吸引得大明各路水性好的人几乎将长江筛了一遍?找到沉船被凿穿、房门被锁的铁证?
如果放任不管,范尚宫的尸身会化为白骨,永远尘封在沉船里了……
如今,直接抗旨是不成了,只能先回宫,揪出杀范尚宫的凶手再找机会辞官走人。
胡善围看着埋在冰块里的范尚宫,说道:“我要等刑部的人过来,验尸、勘验江底沉船、将故意杀人的证据写入卷宗、确认范尚宫是死于他杀才会跟你们回宫。”
太监有些着急了,“可是皇上皇后还等着胡尚宫——”
“我不会抗旨的。”胡善围打断道:“我来瓜州,又不是为了回宫,是为了范尚宫的死讯而来,她的后事处理不好,我如何安心回宫?”
胡善围不肯走,僵持约半个时辰,刑部尚书暴昭风尘仆仆赶到瓜州。暴大人年轻时恰好高祖皇帝暂停了科举,因才华选入国子监当监生,曾经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清廉如水,铁骨铮铮,不少贪官污吏被他弹劾参倒,无论官场还是民间都皆有威望,因为“暴”和“包”发音一样,所以有着包大人的诨名,可见他名声极好。
洪武三十年暴昭调到刑部为右侍郎,洪武三十一年,高祖皇帝自知大限已到,将他提拔为刑部尚书,是建文朝顾命大臣之一。
一见暴尚书,众人都放下心,认为以暴尚书的名声和品行,必定能查清真相。暴尚书是带着仵作和刑部的捕快来的,一来就验尸,填尸格,还乘着最后一线天光,派身前体壮捕快跟着水鬼下潜,去看江堤竖起的沉船。
捕快浮上来了,证实水鬼们的说法,“暴大人,船底漏洞断口整齐,的确是锐器劈砍所致,初步判断是蓄意谋杀。”
胡善围说道:“暴大人,船上有五十几人,只有范尚宫的房间是被人从外头反锁,可见范尚宫是凶手的唯一目标。凶手为了毁尸灭迹,不惜制造江难,让十余名无辜百姓枉死江中,真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
暴昭从小御史干到刑部尚书,掌大明刑狱,可谓是见识多广,他看着尚有水草痕迹的铜锁,沉吟道:“涉及谋杀,通常是为情、为财或者为官为权,范尚宫一直在宫廷,且年岁已高,情杀可以排除。这种十几条人命的大案,恐怕是官场倾轧,为财为权所致,凶手定有大背景。不过,本官以毕生名誉为保证,必定查清真相,让江中亡魂安息。”
“包大人”是个出了名的清官,连官靴上打着深色的补丁,胡善围见暴昭以最爱惜的名誉发誓,顿时放下心来,在大明,没有比暴昭更可靠的官了。
胡善围对着暴昭深深一拜,“我信暴大人,望暴大人早日查清真相,让亡魂安息。”
短暂相聚,又要告别,胡善围对曹尚宫和崔尚仪说道:“那些银子给水鬼们的赏银还有料理范尚宫的丧事,还有剩余,就留给两位前辈养老之用,你们多雇些看门护院的家丁,出行也邀请保镖保护,注意安全。”
曹尚宫说道:“你自放心的进宫,把范尚宫的事情查清楚,其他的交给我们来料理。养老的银子我们有的是,太过铺张了反而容易招贼。我们打算把剩下的银子专门用来做善事,用来捕捞安葬长江的无主尸体,入土为安,算是为范尚宫行善积德,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当个富贵闲人。莫要似这辈子辛辛苦苦像个老黄牛似的为皇家效命一声,却落得如此下场。”
兔死狐悲,三个“身经百战”的女官眼睛都有些湿润。
太监又在催促,胡善围遂连夜告别曹尚宫和崔尚仪,拿着那本《范德机诗集》回宫。
回京还是走水路,由于范尚宫之死,一路上岸边有禁军骑兵、江上还有南京水师的舰船护送,保护森严。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