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还没成年的皇子,无知是最好的保护伞。郭惠妃看着感恩戴德的儿子,只得暂时熄灭了追名逐利之心。贵妃的位置没有儿子们的前途重要,儿子们若因揭开郭家往事而对洪武帝生了怨怼之心,失去帝心,那就是灾难的开始。
郭惠妃将住在东五所的长子召到景阳宫,提前给他吃个定心丸:“你这次去给外公造碑,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出行,必定有人在你耳边进谗言。”
皇十一子蜀王朱椿只有十一岁,还有些天真,“知道了,儿子必定亲贤臣,远小人。”
照本宣科,郭惠妃只得好笑,问:“什么样的人是小人?”
朱椿说道:“说谄媚之言、讨好儿子的人就是小人。”
“你说的很对。”郭惠妃先鼓励儿子,再纠正儿子,“除此以外,小人还会说些挑拨离间之言,用来离间兄弟、父子、母子。若有人对你说类似的话,你先不要斥责他们,等他们说完,喜怒不形于色,等造碑之事完成,回宫复命时,告诉皇上皇后这些小人们的名字和言语,到时候皇上皇后自会替你料理小人。”
朱椿不解:“儿子叫人把进谗言的小人拖出去打板子就行了,何必回宫劳烦皇上皇后。”
郭惠妃叮嘱儿子,“你要记住,你这次出去是为了给外公造碑的。你只需做一件事,其他事情都别理,莫要节外生枝。你还小,做好一件事就很了不起了,我以你为荣。”
朱椿乖巧应下:“儿子记住了,不要逞能,不要让母妃失望。”
郭惠妃目送儿子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宫墙拐角处,目光一冷,就这样出局了,我不甘心,我不能当皇后,为老朱家生了五个孩子,难道连个贵妃都蹭不上吗?到底是那个贱人算计我?
郭惠妃和胡善围的想法一样,承蒙马皇后关于前朝后宫关系的提点,胡善围把目光不限于后宫,开始琢磨前朝的动向。了解朝政,最快的方式就是看邸报。
她要海棠搬来一箱箱最近一年的邸报,平时若不在马皇后那里当差,她就埋头在书房看邸报。
春困秋乏。阳春三月,春风如醉,忒般天气,好困人也。胡善围看得累了,抬头去看窗外风景。窗边荼蘼花架,烟丝醉软,一簇牡丹,开的正艳。
胡善围脑子突然冒出个念头:沐春在云南,也有这番春景?
那股软绵绵、暖烘烘、麻酥酥的情绪汹涌而来,难以纾解,一节节的爬上来,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没乱里,春情难谴。
胡善围蓦地觉得口干舌燥,喝了口冷茶,还是无用。她烦躁的将邸报合上,就像乱了佛心的唐僧,在书房里来回渡步。
外头海棠听到动静,敲门进来,说道:“这些邸报枯燥无趣,看得怪困人的。胡司言不妨歇个午觉,起来再看。”
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海棠伺候胡善围躺下,关闭了门窗,守在外头。
胡善围闻着淡淡的沉水香,用睡意来战胜难谴的春情,很快就睡沉了。
恍惚中,她穿过窗外的荼蘼架,走到院子秋千架前,高高打起秋千,这秋千荡得极高,似乎入了云端,很是畅快。
落地时,裙摆一动,她低头一瞧,一块小石子咕噜咕噜转着,停在脚边。
正诧异着,有一颗石子飞过来,砸在裙摆中间的卷草纹膝斓之上。
这是沐春的一贯和她打招呼的风格。胡善围顺着石子来袭的方向看去,沐春站在荼蘼架下,朝着她招手。
胡善围从秋千上下来,去了荼靡架,沐春却消失了,裙摆又砸来一块小石子,胡善围跟着石子的方向走走停停,蓦然回首,沐春站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池塘边的凉亭里,如珠似玉,如梦如幻,全身都像发着光。
鬼使神差般,胡善围脱口而出《诗经》里的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沐春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问道:“善围姐姐,你说的诗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胡善围说道:“你这个妖孽,不要再入我的梦,扰我的心志,乱我心曲。”
沐春说道:“你不梦,我不来。”还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你若梦我,我必来。”
还在她耳边低语:“梦里做的事,是不用负责的,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滚!”胡善围推开沐春,“妖孽,你不要缠着我。”
沐春似没骨头似的,一推之力,他就仰面倒进了池塘,大呼救命。
胡善围心头大急,忙跳进池塘救人,水里的沐春却笑了,似一条蛇似的缠上来,将她拖到水底,一起沉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贵州宣慰府,沐春在营寨里午睡,他正在做着某种不可描述的美梦,左边嘴角亮晶晶的哈喇子流到枕头上了。
他抱着胡善围从池塘潜上去,坐在岸边,促狭的说道:“你还是舍不得我死,才会跳下去救我。其实我会游泳的,不用你救。瞧瞧,衣服都湿透了,我帮你脱下来晾干了再穿。”
他脱了衣服,却看见衣服背面殷红一片,居然是血迹,再定睛一瞧,胡善围后背血肉模糊,布满了伤痕。
“啊!”沐春猛地惊醒,正好手下陈瑄陈千户跑进来慌忙说道:“沐大人,不好了!彝人要反!”
沐春抹去头上冷汗,“彝人已经弃暗投明,和北元梁王断了来往,给大明军队送马送粮食的,怎么突然要反?”
陈瑄说道:“沐大人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沐春跟着陈瑄策马到了军队校场行刑台,看见一个人绑在刑架上,裸着脊背,正在受鞭刑,一条条鞭痕肿胀得如拇指般,任凭行刑人如何抽打,受刑之人都咬牙一言不吭。
“真是条汉子。”沐春赞道。
陈瑄忍住对上司翻白眼的冲动,“沐大人请看她的头饰,分明是个女人,她是贵州宣慰府代理宣慰使奢香夫人啊。”
第95章 补缴税收
沐春一连三问:“什么香?什么夫人?怎么是女人当官?”
沐春今年才十八岁,之前都在京城混日子,后来江西剿匪、跟着胡善围去杭州印书,再去北伐,短暂的人生经历阅历有限,这次跟随舅舅冯诚南征,也不是在前线打仗,他爹沐英瞧不上他,宁可带着二儿子沐晟战斗,也没有给他留个幕僚什么的指导坐镇。
如今舅舅冯诚跑去支援云南了,留着他在镇守后方,他日夜行军赶到贵州宣慰府,已经是清晨,倒头就睡,还做了个不可描述的春梦,这会子刚醒,还分不清东南西北呢。
但是陈瑄不一样,家父曾经是成都卫指挥同知,熟悉西南边陲地理和风土人情。
陈瑄忙道:“来不及解释了,你先救人,等出了人命,贵州宣慰府必定大乱!”
沐春有诸多缺点,也有诸多好处,比如他对手下信任、听人建议,无论出身如何,他一视同仁,没有世家弟子的架子。
他虽不明所以,也没有质疑陈瑄的判断,半梦半醒,搓着眼角可疑的污垢,顺手拿起行刑场旁边一个士兵的弓箭,行刑人挥起鞭子,皮鞭犹如毒蛇吐信般飞向女子裸露的脊背。
一箭破空,铁箭头犹如鹰嘴,稳准狠的啄中了皮鞭,鞭子脱力,犹如一条死蛇似的垂下。
“谁?”行刑人恼怒转身一瞧,正好撞上沐春伸着懒腰打呵欠,还没骨头似的靠在陈瑄身上,还恶人先告状:“是马大人?我今早刚刚赶到这里,好容易补个眠,就被你的鞭子声吵醒了——就不能等我睡醒了再打?”
此人正是贵州都指挥使马晔,封疆大吏,一品大员。而且,马晔也是皇亲国戚——马皇后的族人,按照辈分,还是五服之内的侄亲儿。
马皇后对外戚管的甚是严厉,不让洪武帝给马家族人封官封爵。族人们大多都在老家给马皇后父母看祖坟。但是,依然有几个马家族人靠着自己的实力,凭借战功和科举出头,在朝中为官。
马晔善战,且对大明忠心耿耿,洪武帝很愿意提拔他,这次大明南征,马晔也在南征军中,立了不少功劳,南征军拿下贵州后,南征军三大将军傅友德、沐英、蓝玉继续挺进,留下马晔驻扎在贵州,担任贵州都指挥使,目前是贵州驻军的最高长官。
若是别人射落他的鞭子,胆敢以下犯上,马晔必定将此人绑在行刑架上,按照军纪一起打死,可是来人偏偏是混世魔王沐春!最不讲道理、最无视军规、最令人头疼的一个人!
他爹是西平侯沐英,这次南征的副帅。他舅舅是郢国公冯诚。他大妹夫徐增寿是魏国公徐达的爱子,徐增寿是三个亲王的小舅子。他大姨妈是郑国公夫人、二姨妈是周王妃……
他和京城一半的皇室勋贵都有亲戚关系。
故,马晔无视了沐春以下犯上之举,说道:“贤侄一路辛苦了,你去我的大帐去睡,那里比较安静,等睡饱了,我设宴给贤侄接风洗尘。”
马晔是马皇后侄儿,沐春是马皇后干孙子,叫一声贤侄理所当然。
马晔试图用辈分来搪塞打发沐春离开,沐春却不理会,对陈瑄说道:“快,脱衣服。”
陈瑄:“啊?”
“你不脱难道要我脱?”沐春强行扯了陈瑄的上衣,去了行刑架,盖在奢香夫人的裸背上,解开绑住手脚的绳索,“啧啧,这么漂亮的女人,打成这样,怪可怜的。马大人,您可不是那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呐。”
沐春阅历浅,不晓得奢香夫人来历,但是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脊背,就想起刚刚惊醒的春梦,胡善围的背脊也是一片殷红的鲜血。沐春不忍心见相似受辱鞭笞的场面,于是脱了陈瑄的衣服,给奢香夫人遮掩。
“贤侄万万不可!”马晔阻止沐春放人,“你初来乍到,不晓得她是谁,这个鬼方蛮女坏的恨,阴谋组织各个地方集体抗税,不交税就是不服大明统治,就是谋反!”
“谋反?”沐春装作吓一跳,“谋反是灭九族的大罪,你打她做什么?直接杀了不就完事了嘛。包庇谋反者是大罪,马大人不会不知道吧?咱们俩关系近,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马晔这个马皇后侄儿的身份很能吓唬人,但是沐春是马皇后养大的,他知道马皇后向来爱惜羽毛,对族人一直淡淡的,不惹祸还行,如果惹祸,不等别人动手,马皇后自己就先料理了。
故,沐春在马晔面前翘着尾巴,趾高气扬,不似在魏国公徐达面前那么尊敬。
马晔一噎,“这个……只要能够补缴税收,朝廷会再给她一次机会。”
沐春摸着脑袋,“我还是搞不懂,马大人要她交赋税,打她作甚?应该把她放回家去筹钱筹银子去啊。陈瑄,你赶紧安排这个什么香夫人的家人过来把人领走。”
陈瑄:“是,沐大人!”
马晔连忙阻止:“不行,此事没这么简单,需——”
“我知道,我也打过仗。”沐春对着马晔挤眉弄眼,一副猥琐贪婪的样子,“不交税怎么行?军饷从何而来?奖赏从何而来?跟我来南征的兄弟们喝西北风去?必须得交税,不仅如此,还得补缴——就从去年开始补,必须得补完。”
马晔看着年少轻狂的沐春,沐春在京城有混世魔王的名声、在军营有“行走的吴中艳曲”的名声、且手下几乎全是鸡鸣狗盗之辈,要么是收编的土匪头子,要么是纨绔军二代。
此人打仗有些本事和运气,毕竟是将门虎子,但是因纨绔和放荡不羁被其父西平侯沐英所不喜,至今都没有给他请封世子。
总之,沐春不是好人……倒是个绝佳的顶黑锅的对象。连奢香夫人都不知道是谁,开口就是补缴税收——我只要求交税,这个无耻混蛋居然连去年都要补缴!
去年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是北元梁王的地盘呢。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心中虽如此想,马晔嘴上赞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比我想的周到,这些鬼方蛮人不晓得规矩,以为送几匹马,几袋子粮食就是服从大明管辖了,不想交税,咱们喝西北风去,何况,我已经探明他们的地盘有金银矿,明明有银子却不交,真是该打!督促税收这事就交给贤侄了。”
沐春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贪财模样,“马大人,我不能白干啊,等收到税,我要这个数——”
沐春伸出二根手指头。
马晔道:“二万两银子?好说,好说。”
沐春摇摇头,“您也太瞧不起我了,这点银子好干吗?今年皇后娘娘五十一岁大寿,我得准备一份大礼。”
马晔:“你要多少?”
沐春说道:“税收的两成。这事你得瞒着我爹和我大舅,千万不要被他们晓得了,到时候鸡飞蛋打,咱们谁都跑不了。”
这个主动背黑锅的败家子!反正出事和我无关!马晔连连点头,“行,两成就两成。”
两人敲定了分成,陈瑄已经带着当地彝人来接昏迷的奢香夫人,陈瑄还带了个水壶,喂给脸色苍白的女人,却被身边愤怒的彝人打翻了,一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堆彝语,一边拿出自己竹子做的水筒喂给奢香夫人。
沐春一句都听不懂。不过,从这群彝人愤怒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来看,幸亏他们进军营之前就解除了武装,否则,沐春相信他会被这群人千刀万剐。
沐春问陈瑄:“他们在说什么?”
陈瑄一脸茫然:“不知道,听不懂。”
沐春立刻秒懂了:陈瑄在成都卫长大的,懂得好几种民族语言,他要是不懂彝语和彝族政治,怎么一看马大人鞭打奢香夫人,他就立刻知道彝人要反?故意在马晔面前装糊涂,肯定内有隐情。
果然是一群鸡鸣狗盗之辈!马晔越发肯定了自己把沐春当做挡箭牌的安排,“贤侄,你也看见了,这群人生于蛮荒、长于莽荒,是一群尚未开化的野蛮人,根本不服从教化,我们若不用强悍的手段来命令他们服从大明统治,他们随时随地都会出卖我们,背叛大明。”
沐春点头,“马大人说的对,他们不交税,就是对大明不忠,我这就跟着他们去贵州宣慰府催着补缴税款,这事包在我身上。”
彝人抬走了昏迷的奢香夫人,沐春带着心腹紧随其后,陈瑄时千户等人全副武装,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不停的催促抬担架的彝人快点走。
出了军营,门口卫兵归还了彝人的武器,一路上,陈瑄低声给沐春解释奢香夫人和彝人抗税的由来。
奢香本是四川人,她是成都永宁宣抚司彝族恒部头领奢氏之女,其父是当地土官,世袭而成,接受朝廷册封,成都卫和当地几个大部落时常来往。故,陈瑄的父亲还是成都卫同知时,就知道奢香之名。
奢香后来嫁给了贵州彝族头领、宣慰府同知陇赞·蔼翠。宣慰府同知也是世袭罔替的土官,洪武十四年,丈夫去世,儿子年幼,二十三岁的奢香夫人继承了丈夫的爵位,成为贵州宣慰府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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