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空中比了个位置,“她大概有这么高,有些瘦,大眼睛,长睫毛,长得有些像我。”
谈太医摇摇头,“我们太医不能步入后宫半步,否则就要砍头,只能在乾清宫问诊宫里的人,或者根据脉案和医案开方子,女官们都在后宫,我们见不到。”
“这样啊。”那人双目的光亮瞬间消失,“我还以为太医能出没宫廷,认识我女儿呢,对不起,我一介商人,见识浅薄,让太医见笑了。”
谈太医医者仁心,不忍见他失望,说道:“姓胡的女官我没见过,但是我听说宫里有个胡典正很有名,如今内外命妇都认得她,叫做胡善围,这出南戏《琵琶记》就是她推荐到御前,结果皇上很喜欢,命教坊司谱以北曲的弦乐,改成折子戏,几乎每天都命人演出,《琵琶记》也一炮而红,成为宫廷四大戏之一。”
刚好戏台上开演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厌》,丈夫不归,又遇荒年的赵五娘被迫吃糠,将白米让给公婆。
听到赵五娘唱“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时,那人居然当场就哭了,泪满衣襟:
“我可怜的女儿,都是我不好,给她寻了个短命鬼未婚夫,害得她守贞不嫁,呜呜,当初我要别那么心急,逼她改嫁,何至于今日父女宫墙相隔,不得相见。”
那人正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胡荣因改嫁一事和女儿反目,整日借酒消愁,甚至明知继室陈氏性情大变,折磨女儿,他也忍痛漠视了。
他天真的以为女儿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就会接受改嫁的现实,到时候他会给女儿安排丰厚的嫁妆,风光出嫁。
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都需要嫁给一个可靠的男人,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胡荣实在想不明白,女人怎么能不结婚呢?不结婚的女人,怎么能被世俗所容?这不乱套了吗?
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噎不成声的中年男人,谈太医很难相信面前这位就是宫里风云人物胡典正的父亲。
且说会同桥勾栏里,失意人对示意人。这日正月十五大朝会上,洪武帝宣布了一桩大事件——第四次北伐开始了。
大明已经提前做好各种准备,文武百官都不意外,有种“终于等到你”之感。春暖花开,北元失去寒冷和风雪的天然屏障,到了大明还击的时候。
洪武帝封了魏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元帅,信国公汤和为左副将军,郢川侯傅友德为右副将军,出塞北征。
北元大军严阵以待,在西北调兵遣将。
可是老奸巨猾的洪武帝又封了西平侯沐英为北伐东路军先锋,出征东北,往长城古北口进发,双路夹击。
徐达和沐英,大明帝国的绝世双骄,犹如两把锋利的匕首插向北元。
大明发动双线攻击,军情急报日夜不停地涌向京城,洪武帝自是忙碌,连马皇后也号令后宫日夜纺织,缝制军衣鞋袜,送到前线军士手中。
故,不仅是朝堂,宫廷气氛也紧张起来,连体弱多病的孙贵妃都响应马皇后的号令,翊坤宫的织布机唧唧复唧唧,到了三更方歇。
胡善围听到沐英是东路军的先锋,为处于徐达西路军阵营的沐春松了一口气,还好,父子两个不在一处,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六局一司七个大佬拿着沈琼莲写的榜单,又开始新一轮的“抢人才”。
年纪最大的黄惟德由马皇后赐名,并频频以她为楷模,鼓励宫女读书识字明理,已经是新考中女官们最热门的人物。
七个大佬摩拳擦掌,就像去年争沈琼莲一样,都想把黄惟德收入麾下。
争来争去,都不肯让步,只有使出同样的招数——抽签。
“又来这一套?”曹尚宫摇头,“不行,我抽签几乎没赢过。干脆这样,同样是赌运气,我们推牌九。”
曹尚宫打叶子牌、还有推牌九的运气向来不错,选择自己擅长的来。
结果,尚服局的王尚服以牌九最高点数——丁三配二四,俗称至尊宝的牌面赢了所有人!
黄惟德由此成为尚服局从八品的女史。
愿赌服输。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王尚服将人才纳入囊中。
曹尚宫又嫉又气,“怎么是你赢?别是出老千吧。”
向来中规中矩的王尚服难得靠手气赢一员英才,懒得和曹尚宫计较:“你别光说,拿出证据来。”
崔尚仪赶紧出言活跃气氛,“下一次不要赌运气了,我们干脆扔门栓跌千金,看谁扔的远,人就是谁的,如何?”
众人想起胡善围跌千金砸破屋顶的笑话,皆忍俊不禁笑起来了。
曹尚宫对范宫正说道:“所谓一力降十会,说的就是胡善围了,看起来娇滴滴的,没想到有一身蛮力。”
范宫正不轻不重的顶回去,“她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岂止一身蛮力?运气,智慧,还有眼光——能带出黄惟德这种人才,可不全身都是本事么。”
曹尚宫眼珠儿一转,“她是你手下爱将,无往不胜。不过,若是真难得一遇的人才的话,应该在那里都会发光。如今有个大好机会——自从刘司言走后,皇后娘娘身边就缺一位司言女官。胡善围因破格推荐《琵琶记》在御前留名,皇上皇后对她的印象都不错。”
范宫正难以置信的看着曹尚宫,“你不是开玩笑吧,从典到司,又升一级,她进宫还不到一年。”
曹尚宫嗤笑道:“我身为尚宫,统领后宫女官。但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巧取豪夺之人……”
听到这一句话,其余六个女官心里都默契的翻了个白眼。
曹尚宫似乎浑然不觉同僚的鄙视,继续说道:“我敢在皇后娘娘那里举荐她为司言女官,加入我们尚宫局。就不知范宫正是否舍得割爱,放她奔前程呢?”
范宫正直视着曹尚宫的双眼,想从她眼中读出真意,只是想激她,还是真的要举荐胡善围。
范宫正问:“此话当真?”
曹尚宫反问:“大好人才,你舍得放人?”
范宫正:“你敢用,我就舍得放人。”
宫正司典正之上,就是两个六品司正。而这两个司正皆是无牵无挂之人,打算一辈子效力宫廷,直到干不动了退休为止,对胡善围而言,想要往上进一步,很难。
除非范宫正将来自己让位,但范宫正也没有出宫的打算,她是个寡妇,无论夫家还是娘家,她都觉得没有在宫廷舒服自在,何况娘家目前的状况,还反过来需要她照拂一二……
她不舍得胡善围,但是她也明白,胡善围在尚宫局更有前途。
尚宫局直接辅佐马皇后,是六局一司的核心,最靠近权力的地方。宫正司只负责惩罚宫人,断各种官司,连嫔妃都不归她们管。
曹尚宫说道:“你舍得放,我就敢用。”
范宫正猛拍桌面,“一言为定!在座的都是证人,你们都听清楚了,倘若曹尚宫反悔,从此我们都瞧不起你,看你以后如何服人。”
“这个——”曹尚宫做出冲动之后懊悔的表情。
崔尚仪,宋尚功,徐尚食,王尚服,赵尚寝五人难得看见曹尚宫吃瘪的模样,甚是觉得解气,纷纷起哄道:“我作证!曹尚宫说话要算话。”
曹尚宫一副被高高架起下不了台的模样,忙解释道:“司言是皇后娘娘的喉舌,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定下来,我只负责提名,最终要看皇后娘娘选了谁。”
范宫正把纸笔递过来,“你现在就提名,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你都舍得放人了。”曹尚宫赌气似的写下了胡善围的名字。
最终曹尚宫递给马皇后司言女官备选名单一共有七个,六局一司各选了一个口齿伶俐、头脑灵活、素有威仪的女官提名。
马皇后思忖片刻,用朱笔勾了胡善围的名字。
胡善围扶摇直上,进宫不到一年,从八品女史升到了六品司言!
懿旨一出,后宫皆为震惊。刚好开春工匠们修缮房顶去了,宫人们纷纷议论胡善围这次高升,是因跌千金扔到最高处的缘故,果然宫中这种传统是有原因的,太灵验了!
明年跌千金的时候,一定要好好扔!
接到懿旨,胡善围就像做梦似的,抱着文房四宝去了尚宫局。
首先要“拜码头”,见曹尚宫。
曹尚宫依然对她冷言冷语:“我绞尽脑汁把你弄到尚宫局司言的位置,不是因为喜欢你,只是为了帮你实现老梅花树下的承诺。这次北伐,秦王一定会立下大功,恢复爵位。只有你经常在御前晃悠,才会时刻让帝后想起秦王曾经做下的恶行,等有一天,帝后对你的信任,超过对秦王的信任,就是你出手的时候了。到时候,你若让我失望,我有的是法子把你搞下台。”
胡善围为曹尚宫心计折服。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伐西路军,小将沐春也被大明斥候们深深折服。
被北元烧杀抢掠一个冬天,终于到了春天,大明要反攻了。沐春加入了征虏大元帅徐达麾下,大明和北元的战争,茫茫草原,就是一场“元军去哪儿”的生死捉迷藏游戏,这一次也不例外。
大元帅徐达接到斥候密报,在灰山大败元军,取得第一场战役大胜,沐春带着队伍东奔西突,杀了个痛快,终于出了冬天总是被动挨打的窝囊气。
之后徐达修整军队,等待机会,某天夜里,一人一骑接近大明军营,马背上的人背后中了四箭,也不知他如何撑到这里,那人一身元军打扮,手里晃着一面投降的白旗,后方还有元军追兵。
值夜的沐春发现这个人很眼熟——正是那晚救了他们的大明斥候“齐刘海”。
顶着毁天灭地的发型,还能这么帅的人,沐春绝对不会认错。
沐春连忙拍马带兵去救“齐刘海”,击退了追兵。
“齐刘海”背着四支箭,身上伤痕无数,还能喘气保持清醒,简直是个奇迹。
“齐刘海”从怀里摸出一张沾满鲜血的牛皮地图,指着西辽河的一块地方,“元军就在这里。”
说完,“齐刘海”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昏迷过去。
当晚,大元帅徐达就命军队行军到西辽河,正好遇到正在渡河的北元军队。北元军队猝不及防,胡乱踩踏,军心崩溃,淹死无数,不战而逃,徐达下令追击,俘虏了北元平章(仅次于宰相)别里不花和太史文通等北元高官。
西路军大胜,凯旋而归。
第68章 你的名字
西北,大明军营。
王宁是被枕边的呼噜声吵醒的。好吵,但并不觉得讨厌,因为这意味着他还活着。
不对,为什么有人睡在我身边?
王宁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军营,身边有个人像猫一样蜷缩着,左脚的鞋子都没有脱,应是脱下右脚的鞋子后,实在累极了,倒头便睡。
这人正是那晚迷失迷魂谷、满嘴骚话和吴中艳曲的小将沐春,西平侯沐英长子。
沐春睡相太差,乱成鸡窝般的脑袋早就从枕头上落下来,被子也滑倒腰间,只穿着单衣,他侧身睡觉,透过交领的衣襟,王宁可以看见他胸膛里那炳裹着扇套的扇子。
见他睡的死沉,王宁缓缓伸出手,轻轻拨开他的衣襟,握住扇炳,缓缓的往外抽。
他干了三年斥候的工作,偷看东西这种事情驾轻就熟。
可惜抽到一半,沐春来自父母强悍的将士血统,肌肉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眼睛还没睁开呢,就迅速翻身而上,骑在王宁身上压制对方,“有刺客!”
王宁的箭伤顿时剧痛,大呼:“是我!”
沐春这才醒过来,“你刚才为何偷袭我?”
王宁镇定的说道:“是你睡觉的时候翻身,压在我的伤口上,疼的很,我把你推开。麻烦你快下来,我的伤口好像被压得开裂了,好不容易逃脱元军追杀,恐怕要死在你身下了。”
“哦,对不起。”沐春翻身下去,对外面大吼道:“军医!”
沐春像个猴子似的蹲在王宁身边,安慰他,“这个军医是我爹给我的,医术高明,放心,他不会让你死的。”
军医来看王宁的伤口,大多伤在后背,幸好穿了盔甲,没有致命伤。军医给他重新上药,包扎伤口,还一边埋怨沐春,“大少爷,您不要在这里骚扰病人,这里是主帅大帐,您为何不去自己的营地睡觉。”
王宁暗道,我居然睡在北伐大元帅、魏国公徐达的营帐里!
沐春说道:“我嫌弃他们太臭了,身上跳蚤又多,能活活把人咬醒。”
军医说道:“您自己也臭啊,莫要把跳蚤传给病人。这一位是大元帅交代过要好好照顾的病人。”
沐春闻了闻咯吱窝,“叫人打水来,我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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