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此举乃是顾熙言故意而为——那日台阶上青苔斑斑,顾熙言瞅准了一处最为湿滑的地方落脚,自然如愿扭伤了。
顾熙言卧在美人榻上,褪了罗袜,撩了衣裙,丫鬟碧云方托着红漆木托盘上前道,“姑娘,药来了。”
顾熙言的脚踝轻微扭伤,需用冰敷才能达到消肿止痛之功效,故而那药包是在冰水里浸过后方才呈上来的。
冰冷的药包贴上脚踝处的肌肤,一阵冰冷刺骨之感顺着小腿攀爬上来。顾熙言亲自按着那药包,冲碧云道,“我自己来按着敷就可以了,你先下去罢。”
碧云脸上颇为为难,呐呐道,“世子一早便吩咐过,教婢子寸步不离地伺候好姑娘。”
顾熙言闻言,当即怒道,“这屋子里里外外守了多少人?!莫非你还怕我跑了不成?你若不放心,大可在外间守着便是!”
碧云见顾熙言发了怒,再也不敢多言,跪下道,“姑娘息怒,婢子这便退下。一会儿姑娘敷好了药包,记得唤婢子进来服侍。”
顾熙言不置可否,目送着碧云打帘子出了内室,又听得屋外木门一阵开合,方才稍稍放下浑身戒备。
只见顾熙言将脚踝处敷着的药包拿在手中,两三下打开药包上的活结,露出里面的数十种药物来。
但凡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物,其配方都少不了一味曼陀罗花。
顾熙言打小受外祖林氏一族的医术熏陶,自然知道这曼陀罗花有迷魂致幻的功效。
故而那日顾熙言故意在韩烨面前流了好些眼泪,哭闹着喊脚踝疼得厉害,那大夫见她的伤情严重,便将药包里的曼陀罗花多加了几分剂量。
故而,这几天每次敷药的时候,顾熙言便趁其不备将药包拆开,将其中的曼陀罗花碎细细挑拣出来,再拿锦帕包好了,将其偷偷藏于枕头之下。
只见顾熙言轻手轻脚地从枕下取出锦帕,把里头的曼陀罗花揉碎了,握在袖中,又静坐了会儿,算着敷药的时辰到了,才高声道,“碧云,进来罢。”
碧云进了屋门,径直挑帘子进了内室,见顾熙言按着药包敷在脚踝处,并无任何异样,方笑着上前接了药包,又拧了干净的帕子给顾熙言擦拭脚踝处的肌肤,笑道,”姑娘稍等片刻,婢子这便去取了通经络活血的药油来给姑娘揉按脚踝。”
顾熙言亦是笑着道了声“好”。
不料,顾熙言已经暗暗自袖中取了那包花碎,见碧云转过身去,当即从背后将那包着曼陀罗花碎的锦帕捂上了碧云的口鼻。
那曼陀罗花被揉捻成碎片入药,又经冰水浸泡多时,故而药效发挥的极快。碧云只稍稍挣扎了几下便没了意识,沉沉软倒在了顾熙言的怀中。
顾熙言还是第一次干这种背后偷袭别人的事情,强忍着心头大跳,把碧云扶到床榻之上。顾熙言脱去外衫穿上碧云的丫鬟衣衫,又给碧云换上自己的外衫衣裙,对着铜镜压了压神色,方才出了内室、推开屋门,低着头匆匆往外走去。
顾熙言被关的这处院子名叫“映雪堂”,初被掳来那日,韩烨足足在屋子外设了四班人马交替巡逻守卫,因着一连数日顾熙言表现的十分安分守己,韩烨许是见其没有想逃跑的想法,自两日前,院子里头巡逻守卫的人马竟是被撤下去了一半,只剩下两班人马交替值守。
顾熙言面上安分守己,混淆视听,实则每日都暗中屏息,细细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一连听了几天,顾熙言发现,每日午膳过后,院子里守卫的两班人马都会轮岗换值,每到这个时候,屋外都会有半柱香的时间听不到巡逻的脚步声——这半柱香正是她逃出生天的最佳时机。
顾熙言出了屋门,果然见庭院中巡逻的守卫已经撤离,而前来接替的守卫还未到岗,诺大的院子里偶有几个丫鬟来来往往。
顾熙言心中惴惴不安,正低着头一路往外行去,忽然听得一丫鬟叫住她道,“碧云姐姐,熙姑娘可是用过饭了?方才姑娘发了脾气,我等也不敢进去询问,便只好来问问姐姐,也好向世子那边回个话去。”
顾熙言突然被叫住,不禁心头一紧,故作不经意地侧了身子,背对着那丫鬟,捏着声道,“姑娘正在用呢。”
那丫鬟听了道,“幸好,幸好!话说这屋子里的熙姑娘不知是什么来头,世子爷对她百般爱护,有求必应,就连姑娘整日甩冷脸子,世子爷也甘之如饴,竟是丝毫不生气!上次那滚烫的热水破了世子一身,世子竟是也没发火儿!”
“这院子里头伺候的,谁不知道咱们世子虽是风姿出尘的人物,纵使面上总带着和气的笑意,可这脾气却是一等一的大!别说战场上杀伐决断了,就连平日里处置人也从不见手软!如今这位熙姑娘得世子眷顾,我等也只能如菩萨一般的供着,若是今日熙姑娘因生气不用膳食,我等只怕要在世子面前以死谢罪!说到底,还是谢过碧云姐姐了!”这丫鬟许是对顾熙言早有意见,此时自说自话,也不怎么看眼前的“碧云”,一时竟是没发现眼前的“碧云”竟是顾熙言如假包换的。
顾熙言心不在焉地听着,心头如擂鼓一般,眼看着轮岗的巡逻人马就要来了,更是急出了一头冷汗,偏偏身后这丫鬟还啰啰嗦嗦地说个没完,只好应道,“妹妹不必客气。我正要去藜照堂回世子的话,便不多说了。”
那丫鬟听了道,“那姐姐快去罢,耽搁了世子问话可是大事!妹妹便不耽搁姐姐了。”
顾熙言正欲抬脚离去,不料那丫鬟回想起“碧云”方才的嗓音有些不对,问道,“不过,姐姐的嗓子是怎么了?”
顾熙言闻言,汗不敢出,并不敢回头,“原是昨夜里染了风寒,有些咽喉肿痛罢了。”
那丫鬟这才松了口气,“嗨,原来是这样!我这儿有瓶上好的川贝膏,回头给姐姐送去,保管药到病除!”
片刻之间,顾熙言的冷汗已经出了一身,低低应了声谢,便脚下步履不停,匆匆往院门处跑去了。
不料,顾熙言快行至院门之际,竟是眼睁睁地看着那轮班的一行守卫提着佩剑进了院子。
顾熙言别无他法,只好肃手立于院门旁的花丛旁,等一行守军进来,才强忍着心头惧意往外行去。
“——且慢!”
顾熙言被这当头棒喝吓了一跳,脚步骤然一停。
方才开口呵斥的守卫望着那抹纤细的背影,沉思道,“你是何人?为何如此面生?”
顾熙言心中惊魂未定,正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忽然听见另一守卫笑道,“你这没脑子的东西!这位是映雪堂里近身伺候主子的碧云姑娘!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见了姑娘的衣裳便知是姑娘了,你竟还觉得面生!”
此话一出,其余守卫皆低声笑道,“连个姑娘都认不清,活该你打光棍到今时今日!”
那疑心顾熙言的守卫不禁面红难当,冲着顾熙言的背影一拱手道,“鄙人一时错了眼,姑娘莫怪。”
顾熙言冷汗盈额,低低“嗯”了一声,便匆匆抬脚出了院门。
那日跟着韩烨逛园子,顾熙言便暗中记下了这园子里的阡陌纵横——自映雪堂的院门出去,便是一片苍翠竹林,竹林里头有条鹅卵石小路,直直通往园子的一处偏僻小门。
顾熙言一路朝竹林行去,拨开竹叶枝丫,只见偏门里正一左一右地站着两名守卫,握着红缨长矛,一脸肃然。
顾熙言略一思索,低头捡了一块鹅卵石,用了大力,往竹林外的小池塘那边远远一扔。
“扑通——”
两名守卫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禁大惊,匆忙提了长缨上前探看。
顾熙言屏息凝神,见两名守卫已经绕到池塘那边儿走远了,方蹑手蹑脚地上前,轻轻推开了偏门。
江淮距离盛京千二百里,等她逃出此地,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身上的玉佩金银典当成现钱,去附近的镖局里托人给萧让带一封加急密信,然后再搭客船一路北上,到京东道地界下船,找一处客栈住下,等萧让来寻。
江淮之地丝绸、瓷器广销四海,商贾云集,每日客船货船来往纷纷。船只虽要在相关府衙登记造册,可来往的行客皆是不用登记在册的。
一旦她坐上客船,便如泥牛入海,等韩烨发现她逃出,若想再寻,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这条路线顾熙言不知在心里默默念了多少回,眼看着就要逃出牢笼,自由就在眼前,顾熙言不禁满心欢喜。
不料,等偏门缓缓打开,顾熙言还未抬脚走出,喜色却登时僵在了脸上。
偏门之外,有数十人身着甲胄,腰佩宝剑,为首的韩烨一身素衣锦袍,正负手而立。
男人一张玉面上古井无波,似笑非笑,冲她道,“熙儿,好玩吗?”
作者有话要说:顾熙言:溜了溜了,玩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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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失控
映雪堂中一室寂静,落针可闻。丫鬟婆子跪了一地,皆低头俯首,不敢高声语。
原是方才丫鬟见屋子里一个人影也无,入了内室看到昏迷在床榻上的碧云,忙惊慌地将此事报给了院子里的守卫。
韩烨亲自将人捉了回来,脸色虽是依旧含着笑的,却明显不怎么好看。
男人心中十分沉得住气,只字未提顾熙言在一院子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之事,而是亲自端了膳食去喂面前的美人儿。
顾熙言苦心积虑筹谋数日的逃跑计划被韩烨轻而易举地识破,正满腔心灰意冷,寒着小脸儿坐在锦榻上,竟是连个正脸也不愿意给他。
只见韩烨端着手中的白柚瓷碗,盛了一口炖汤递到美人儿的唇边,“折腾了半晌,熙儿还没用午膳。”
“我说了,我不吃!”顾熙言侧着身子,看也不看他,面上冷然道,“你若继续把我关在这儿,我便一直绝食下去!”
这几日顾熙言在映雪堂中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看上去安生的很。韩烨本以为顾熙言认出了自己,念起了当年情分,待他自然是不同的。他自欺欺人地想,哪怕就这么一日两日地和她朝夕相处地过下去,也是极好的。
如今事实突然摆在眼前——原来她前几日的故作听话,竟全是为了今日出逃做的铺垫——只是为了叫他放下防备罢了。
韩烨闻言,脸上笑意一僵,当即回头道,“来人!”
一心腹闻声入内,“属下在!”
韩烨垂眸盯着手中瓷碗上的缠枝花纹,语气淡淡,“熙儿不想吃饭,想来是膳食不合胃口,既然如此,便是下头的人伺候的不够尽心尽力。齐恕,去查今日经手膳食的人,把这些惹主子生气的奴才通通拉出去——斩了。”
那被唤做齐恕的心腹部下听了这话,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拱手道,“属下领命!”
此话一出,顾熙言登时大惊,扭头看他,“你疯了!?吃不吃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若有气便朝我来!又何必牵连这些无辜的下人!”
韩烨不置可否,只重新盛了汤,将瓷勺压在美人儿粉嫩的唇边,似笑非笑道,“或许是早就疯了吧。”
这几日他待她极近温柔,不仅百般宠溺,更是恪守礼数,她不愿意的事儿,他绝不会勉强她。
他给她时间,想叫她好好想清楚,可不是叫她一味地想着怎么往外逃的。
“眼下,这些人的命都握在熙儿手里,吃还是不吃,熙儿自己做主便是。”
顾熙言听着这清润的声音,望着眼前男人的面容,只觉得周身一阵阴恻恻的冷意袭来——他明明含笑看着她,却比雷霆震怒更叫人害怕。
两厢无声对峙了半晌,她终究是败下阵来。
只见莹白的小脸儿上淌下两行清泪,她朱唇微启,轻颤着将那瓷勺中的汤食吞了下去。
韩烨见状,脸上重新漾起微微笑意,伸手替她擦了脸上泪痕,“熙儿不许哭。”
这话温柔又霸道,顾熙言被他带刀的情意逼得泪眼朦胧,听见这话只觉得耳熟,再一深思,脑海中似有一道白光闪过。
曾几何时,扶荔山上满目苍翠,清泉石上流,涧水浮落花。
深山有人家,茅草屋檐下,一垂髫女童撅着粉唇,望着桌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犯难,“啪嗒”一声,滴下两滴豆大的泪珠儿来。
一侧,白衣少年郎将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轻轻将面前的那份蜜饯儿朝女童推了过去,“熙儿不许哭。若是乖乖喝了药,我的蜜饯便天天都送给你吃。”
女童听了这话,才勉强停了抽泣,扁着嘴巴,抬了一双杏眸看他,“那、要玄哥喂。”
白衣少年郎微微一笑,伸了手轻柔女童的发顶。
“好。”
……
过往历历在目,总是在不经意间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叫人无处遁形,无处可逃。
一碗汤水喂尽,顾熙言已是眸色含怨,泪花盈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韩烨被她看的心头大动,一腔怒火瞬间消散于无形,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句软话,“乖乖用了膳,我带你去个地方。”
……
城门之上,身姿英朗的男人独立城墙,垂眸俯视着城下的江淮大地,远处的绿草茵茵。
萧让一身玄色锦缎大氅,长眉入鬓,薄唇紧抿,深邃的眼睛里隐隐藏匿着锐利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