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刚才在宫门上了车,就有底下人来禀:“皇上去了仁寿殿,陪太后用晚膳,还有福宁长公主作陪。”
韩征打发了来人,才冷冷勾起了一边唇角。
昨儿凤仪殿的事能瞒得过其他人,要瞒过太后却是不可能的,他也早预料到太后和福宁长公主会抓住这次机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添油加柴了,却是没料到,二人会这么迫不及待,不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呢?
不过无所谓了,他还有足够的时间,等时间一到,连隆庆帝都只能沦为阶下囚了,何况她们母女,他定会将她们给一勺烩了的!
韩征很快回了常太医家。
一路上既迫不及待想见施清如,又有些怕见她,怕见到她仍然消沉悲观,却还要强打精神,强装自己已经无事了的样子。
却是刚进了院子,就见施清如正扶了采桑,在廊下走动,脸上虽没有笑容,整个人的精神气色却都还不错。
韩征脸上不自觉已带上了笑意,正要说话,施清如已先看见了他,远远叫道:“督主回来了。”
韩征心下一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她面前,“是啊,宫里无事,就早早回来了,你今儿都还好吧?”
施清如点头笑道:“挺好的,除了舌头和喉咙还有些痛,已经没有大碍了。外面凉,我们屋里说话去吧。”
韩征便要伸手去扶她,伸到一半,忙又收回了,示意采桑扶着她先进了屋,自己才跟了进去。
待二人坐定,采桑便沏茶去了。
施清如这才低声问韩征,“宫里怎么样了,皇上……今儿没有为难督主吧?”
韩征道:“皇上没有为难我,你只管放心……我真没骗你,他是传了我去乾元殿,问我可知道‘立皇帝’、‘九千岁’是谁?我辩解一通,又把邓氏恨我,是因为她一心逼我早日设法儿定下太子的人选,她好把邓玉娇嫁给太子后,他也就顾不得生我的气了,毕竟过继和立太子才是他最大的心病和逆鳞,相较之下,旁的都是次要的了。”
施清如听他后边儿这么一解释,方眉头稍展,道:“可就算如此,他心里肯定也已对督主有所猜忌与防备了吧?”
韩征点头,“猜忌与防备肯定是有几分的,换了谁都一样,但短时间内,应当还是无虞的。我就是一柄利刃,立在乾元殿便是个警示,提醒满朝文武都不可有任何异动,因为总会有一双眼睛,替皇上时刻盯着他们,他们必须得时时刻刻都安分守己,不然就会有杀身灭门之祸。只要文武百官安分了,皇上的江山自然也就能坐得安稳了。所以至少在找到能代替我的人之前,他不会真对我怎么样的,但这段时间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马上就年底了,待翻了年,文臣武将便都得进京述职了,只要届时他手里有了足够的兵马,有些事不过就是朝夕之间的事而已。
施清如的眉头这才彻底舒展开来,督主既说时间足够了,那他心里自然有成算有把握,她帮不上他的忙,难道还做不到对他有足够的信心不成?
适逢采桑端了才沏好的茶来,施清如待韩征喝了几口茶后,方又道:“那皇后怎么样了?”
好像昨儿就死了?又好像没死?
她昨日的记忆本身就很混乱,她还一直不愿回头去想,也只能问督主了。
韩征见问,冷笑道:“她还能怎么样,竟敢谋害圣躬,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了,可惜没等到皇上下旨杀她,她已经先自己气死了。皇上今儿知道她死了,却仍不能解气,废了她的皇后之位,把她贬为了庶人不算,还下旨宁平侯府夺爵抄家,流放琼州……也算是为咱们出了一口气了!”
有了昨日那一遭,施清如对邓皇后真正是恨之入骨了,比之当初恨施延昌,也不遑多让,如今听得她落得这样的下场,自然半分同情与可怜都没有,只觉得解气,道:“她这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韩征不欲她再多想昨日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岔开了话题,“清如,如今天儿越来越冷了,这种天气,泡温泉却最是合适相宜,要不我陪你去小汤山那个庄子小住几日吧?”
也好让她换换心情,早日走出阴霾。
见施清如不说话,又道:“我们还可以一边泡温泉,一边吃锅子,一边赏雪景,冬日的小汤山又是另一番景致了,你去了一定会很喜欢的。”
施清如这才开了口,“督主司礼监日日忙不完的事,尤其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我司药局也是一样,还是等以后得了闲再说吧。”
沉默片刻,低声又道:“我知道督主都是为了让我能早日忘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早日开心起来,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真的没有必要,逃避从来都解决不了问题,直面而上才是正道,我会努力克服心里那些阴影,努力忘掉那一切,尽快好起来的,真的,我相信自己能做到,督主也请相信我好吗?就这么点小事儿而已,怎么可能打倒我!”
“只是……与督主的婚期,我希望能暂时推后,我眼下实在没有那个心情,这是我们一辈子的大事,我希望是在我们两个都开开心心,水到渠成的情况下完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们心里都有阴影,根本不可能真正全然开心起来,督主能明白,并体谅我吗?”
她今儿白天想了一整天,她和韩征能走到今日真的很不容易,彼此也早已是生死相许,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不离不弃了。
那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非要自以为是的藏着掖着呢?
凡事都可以开诚布公的谈嘛,谈开了一起面对,一起解决便是,憋在心里却除了能让自己难受,对方也难受以外,还有什么用?
弄得本来他只有心痛她,没有半分嫌弃她,她也从来没怀疑过他会嫌弃她,若是寻常情侣遇上了同样的事的最大困扰,在他们之间都压根儿不存在,却反倒要去纠结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岂不是无病呻吟么!
韩征听施清如终于还是把推迟婚期的话说了出来,心下不但没有失望,反而如释重负,忙道:“我自然能明白体谅你,我昨儿与老头儿便是这样说的,只要你能高兴,我等多久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方才一进屋其实便已看到衣架上的大红嫁衣已不见了,猜到定是施清如让桃子和采桑收了起来,还在想着要怎么才能不着痕迹,自然而然把话题引到这上面,再把推迟婚期的话说出来,既要替清如解决难题,又要让她心里不至不痛快。
倒是不想,她自己先就说了,还与他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那当然就更好了。
他就知道,他的小丫头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她始终都是那个坚忍不拔,通透果敢的她!
施清如轻声道:“督主能明白体谅我就最好了,我也会争取不让你等太久的……我就是心理上暂时克服不了,身体上也有些不能忍受与人、与人有任何的接触。不止是男人,我今儿发现隔着衣裳还好,若不隔着,便是桃子与采桑,我其实都有些不能忍受。”
可一旦成了亲,又怎么可能不与督主坦诚相对?
她不忍再委屈他,那本来就是人之大伦,他也等得够久够急了;却也不愿为难自己,在伤口还未痊愈之前,又自己撕裂痂痕,让伤口雪上加霜,不知到底时候才能真正痊愈。
“但督主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克服的……你先别说话,我也不止是为了你,我可是一个大夫,若余生都不能忍受与人发生身体的接触了,我还怎么治病救人?或者一辈子都只给女病人治病,不管男病人不成?那肯定是不行的。我也已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三个月,想来应当也够了,督主觉着怎么样?”
韩征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
心里是既欣慰于她的坚强勇敢,直面问题,又忍不住心痛这样的她,他其实真的宁愿她大哭大闹一场,让他必须要怎样怎样的,她也不是做不来,却一直都这般的懂事通透,冷静理智,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他么?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后加倍的爱她,加倍的对她好,生死都不负她了!
次日,施清如果然照常与常太医一道进了宫去复值,身上的官服是新的,人瞧着也精精神神的,除了说话声音还有些哑,自己知道舌头和喉咙还有些痛以外,相较往常,没有丝毫的异样。
常太医心疼徒弟,本还想让她再歇两日的,架不住施清如坚持,“只要天没塌下来,这日子该怎么过,就还得怎么过,难道还能不过了不成?横竖高兴也是一日,不高兴也是一日,我当然得高高兴兴的过,师父就别担心了。”
邓庶人为什么临死了还要算计督主和她?
不就是见不得他们好,哪怕弄不死他们,也要他们不好过么,那她要每日都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岂不是如了她的愿?
她才不会傻,她就是要与督主好好儿的,每日都要开开心心的呢!
师徒两个一路到了司药局,就见司药局里里外外也仍是一如既往,人人都在忙碌着,却是忙而不乱,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显然都不知道前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施清如就喜欢这种大家都专注做自己的事,专注提升自己,压根儿不关注其他人其他事的氛围,一到司药局,便觉得浑身霎时充满了希望与力量。
她与大家打过招呼,谢过大家的关心:“我无妨,就是时令变化,染了风寒而已,昨儿吃了药,歇息了一日,也就大好了,多谢大家关系,继续忙各自的吧。”之后,也就投入到了自己的忙碌中。
一忙碌起来,就更觉得心里无比的充实,更觉着那些破事儿,都算不得什么了。
还是待一气儿忙到午时,用过午膳暂时闲下来后,施清如才不得不又为摆在眼前的现实烦恼起来。
前儿的事能瞒过别人的耳目,却是瞒不过太后和福宁长公主耳目的,也不知道她们会借此生出什么事来?
她们是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也势必已经在谋划着怎么借此陷害督主,或是利用她来陷害督主了……她以后若能找到正当的理由再不用去仁寿殿就好了,可那根本不可能。
她在宫里行走,也不可能一直都不再遇上隆庆帝,哪怕她再三再四的小心,只怕也架不住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与算计。
谁知道隆庆帝再见到她后,会发生什么事呢,那些未知根本就不可控,因此所会产生的后果,就更不可控了……
要不,她辞了司药局副司正的职位,先不进宫当值了吧?
那样督主便能没有后顾之忧了……可那样一来,她岂不是只能日日都窝在一方小天地里,慢慢再不想当一株菟丝花,也要实质变成一株菟丝花了?
而且她一直躲在都督府那一方小天地里,就能高枕无忧了不成?太后一旦传召她,她还不是只能立时收拾了进宫来,与如今的情形说到底又有什么两样?
要不回头她再与督主商量一番?可督主肯定是不愿意委屈了她的,这事儿还得她自己拿主意……但真要她拿主意,她又实在舍不得……
施清如这样纠结了几日,都没等到太后与福宁长公主有所行动,不由暗暗有些好笑自己也太杞人忧天了,总不能因为天要下雨,就一直不出门了吧?
却也仍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但凡进了宫,随时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另一边,豫贵妃奉命办理邓庶人的后事,也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既不能违抗了隆庆帝的命令,办得太体面,又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想邓庶人走得太寒碜,那好歹也是当了大周十年皇后的人。
如此在尽可能低调,又要尽可能保持体面的情况下,邓庶人在宫里停灵七日,便发了丧,几乎无人相送,也无人为之哭泣。
宫里都没人为邓庶人哭泣服丧,宫外自然更没人了。
连邓家上下接到她的死讯后,都无人悲伤,只有咒骂,骂她是破家灭门的祸害,到底家里哪里对不住她了,她非要拉了一家老小陪她一起去死,他们不是一直在替她想法子,希望能尽快救她出凤仪殿,让她又做回以前那个名副其实的皇后娘娘吗?
只有邓玉娇在哭,且哭得肝肠寸断。
却不是在为邓庶人哭,而是在为自己哭。
哭自己怎么就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了,一开始她明明就是奔着下一任皇后之位去的,只当自己的姑母能当皇后,自己自然也能当;谁知道皇后梦那么快就彻底的破碎了,她被赐婚给了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断袖,除非听旨嫁人,根本没有别的路。
等她终于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想着就算是断袖,只要自己将来能忍着恶心,生下儿子,日子还是有盼头的……谁知道更残酷的事来了,姑母在宫里死了,他们家也被夺爵抄家,全家流放了。
老天爷怎么就不肯给她一条活路呢?难道是因为她前面十几年已经把这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所以余生只剩苦,再没有甜了吗?
展眼进了腊月,京城越发的冷了,却因离年日近,街上的人反倒越发多了,渐渐已经开始有了年节的气氛。
宫里也开始准备着过腊八节了,邓庶人的死在偌大的皇宫里,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便已消弭于了无形当中。
但腊八节终究还是没能过起来,不过各宫都赏了腊八粥而已,到了正日子,宫里反倒比节前更冷清些。
因为南梁忽然侵犯了大周的边境。
且不是以往那些个小打小闹的侵犯,而是大规模的侵犯,直接一万多将士绕道打进了大周与南梁交界的一个叫云梦的县城,杀光了守军不算,还占领了云梦县城,将其公然挂上了南梁的旗帜。
军情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进了京城,又送到了隆庆帝的御案之前后,夏天里还嚷嚷着要御驾亲征的隆庆帝不嚷嚷了。
却也跟以往不同,这次司礼监和内阁六部的重臣们议事时,他全程都有参与,——‘九千岁’和‘立皇帝’两个词儿,终究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让他决定再不能像以往那般没有限度的放权了。
可惜让一个懒散受用惯了的人忽然又开始高强度的劳心劳力,就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一样的道理。
隆庆帝不过才在御书房听韩征与阁老重臣们议了两日的事,已觉得头昏眼花,辛苦之至。
偏偏他既然在,自然臣工们凡事都得先征求他的意见,等待他拿主意示下,一日下来,光那一句:“未知皇上意下如何?还请皇上示下。”,他就得听不知道多少次,简直耳朵都快听起茧子来了。
终究还是只能扔下一句:“朕先给太后请安去了,众爱卿先商议着,拿不定主意的,便听韩厂臣示下。”
往后宫找大小陈婕妤快活去了,反正韩征只是个太监,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既能给,自然也能想什么时候收回,就什么时候收回,有什么可担心的?
就该人尽其用才是,不然凡事都得他亲力亲为,他还当这个皇帝做什么,他当初那么想当这个皇帝,不就是为了能随心所欲吗?
第二百零一章 新岁
“恭送皇上!”
韩征跪在地上众阁老重臣的最前面,与大家一道恭送隆庆帝被簇拥着离开后,嘴角才终于有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隆庆帝想要收回大权可以,他乐意之至,可也得看隆庆帝有没有那个耐心和恒心,又有没有那个能力才是,可惜他连基本的耐心都没有了,更遑论其他?
便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还可以找人分他的权,甚至取他而代之,也得看他能不能找到那个人,那个人也有没有那个能力和本事才是!
念头闪过,韩征已请众阁老重臣都起了身。
随即又请大家都坐了,还着人上了热茶来,才肃色继续与大家议起事来,“颍川侯身经百战,必定已有所部署,凉州卫应当短时间内是守得住的。但时间一长就说不好了,到底南梁贼子更骁勇善战,他们的骑兵更是胜出我们的几倍,若要强攻,胜负如何,还真说不好。所以必须得尽快派出援军才是,粮草也得尽快送到,褚阁老,得辛苦您了。”
褚阁老一张脸都快皱成一团了,“厂公,国库真的没有银子啊,这马上又得过年了,更是哪哪儿都得要银子,您说一百个‘辛苦’也没用啊!”
韩征笑道:“总归每次一听到要用银子,褚阁老都是一样的说辞,最后也都是弄出了银子来的,我们都知道您的本事,您就别谦虚,也别叫苦了,至多等打退南梁贼子后,本督把本督府里的好酒都给您送去府上,这总可以了吧?”
褚阁老却还是叫苦不迭,“厂公府上的好酒我可消受不起,再说我头都秃成这样了,家里夫人早就不让我喝酒了,您还是留着自个儿喝吧,总归我这次是真变不出银子来了,无论厂公说什么都变不出来了。”
说得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纷纷调侃,“您头秃关喝酒什么事儿,没听说过喝酒秃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