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幽香弥漫,重幔如烟,烛火摇曳,正是旖旎时分,可殿中景象却无一丝温柔。
顾原二人还穿着白日结礼的嫁衣,却分执两端。顾行知身上被数道黑色剑气所缚,吊在半空,喉间被黑爪紧扼,逼得他不得不仰起下巴,双眸蹙作狭长幽缝,惊愕的目光夹着迷茫困惑与痛苦,落在谢冷月身上。原风晚双手颤抖地握着剑,似桃羞李艳般的脸颊已一片惨然,一边摇头一边望着顾行知,眉间挣扎眼中悲苦,发上炽金凤冠垂落的珠帘不断撞出细脆而凌乱的响音,慌不成调。
“师尊……我不能……”原风晚朱唇嗫嚅。这场结礼她足足等了八百年,若说从一开始,她只是贪恋顾行知所给予的温柔,钟爱他的人品样貌,那这八百年间的相依相伴,则让她完完全全爱上顾行知这个人。这段从白韵手中抢夺来的爱情,却已倾注她一生所有感情。
纵然她卑鄙无耻,手段低劣,可她却敢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比她更爱顾行知,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就算是事事强过她的白韵,也比不上她。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为他承受种种倾吐不得的苦楚与委屈。花八百年时光,她让自己完全替代白韵,刻到顾行知心上,成为他的双修眷侣。
而今夙愿得偿,一世双人,她人生最盛大的幸福已抓入掌中,却没等到品尝之刻。
“为什么要杀师兄?师兄是做错了什么?我,我愿意代替他接受惩罚,求您放过师兄,放过他!”原风晚语不成调地求谢冷月——跟着谢冷月八百年,她知道谢冷月骨子里的狠毒绝情,但她还是要求。
谢冷月一身青袍,谦润如玉,唇边嚼着惯常的慈悲笑,站在二人中间仿佛是个傀儡师,顾原二人就像他指尖下的两尊木偶,他的悲悯,不过源于已经看透的结局。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轻轻勾动指头,看着原风晚被迫举剑,“韵儿,为师养你这么久,倾注无数心血在你身上,助你碎丹重结,渡过鳞蜕之关,予你无数天材地宝,给你这万仞山上独一无二的尊宠,放任你种种作为,为你不惜与昆都结怨,你以为这一切,是无需代价的吗?”
“师尊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哪怕要我奉上我现有一切,我也愿意,我只求师尊别让我杀了师兄。”原风晚惊惧地看着自己的手无法控地执剑而起,已是满目蓄泪。她愿意给谢冷月所有的东西,哪怕是背叛她的亲族,她也不在乎。
“本尊现在只要你杀了他!”谢冷月动了动指头。
“不——”原风晚凄厉一叫,双手执剑刺向顾行知。
长剑剑尖对准顾行知心口,寒光闪动,剑锋却是一偏,从顾行知手臂重重划过,刹时间鲜血喷溅,原风晚却是松了口气,她额上细汗遍布,将剑抱在怀中,不住摇头:“不能,我不能杀师兄。”
“韵儿学会违逆师父了?”谢冷月毫无意外,唇边的笑甚至更大了些,慈悲中是冷漠嘲讽,约是嘲笑她不自量力的抵抗。
话音才落,原风晚就看到自己的手又缓缓抬起。
“不,不要……”她已惊恐非常,用尽全力来抵抗谢冷月的控制。
嗤——
一声割肉细响,原风晚的剑划开顾行知左臂,鲜血将他红衣浸染得更深。谢冷月操纵着原风晚杀顾行知,原风晚不断挣扎抵抗,长剑便一剑又一剑刺在顾行知身上,虽都避过要害,可……
“韵儿,你越是如此,他就越痛苦。”谢冷月并不在意她的反抗,只是冷冷提醒她残忍事实。
原风晚已近疯狂:“不要,我不要……我不能……”
血自顾行知身上一滴滴落到地面,又浸入毯中,晕开一块块暗渍,沉重的血腥气味盖过了屋中幽香,叫人作恶。
————
那股恶心的感觉,由胃反上来,刺激得季遥歌紧咬后槽牙,眼前有些迷茫,隐约间她似乎看到瘦小的人影举着匕首,遥遥指向另一个人。
漆黑的高塔里,铁链磨着地面沙沙作响,像是恶鬼饥饿的呻吟,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吞噬,那人站在黑暗里,只有一双泛着猩红血色的眼眸,冷冷注视着她。
恍恍惚惚,她变成那个瘦小的人,没有力量,孱弱不堪,面容稚嫩,细瘦的手抓不牢匕首,也有人在她耳边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韵儿,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成为我的弟子,成为一个人。”
“好孩子,别怕,他是魔,你杀了他,是为天下苍生除害。”
可他,他是我父亲……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瑟瑟发抖,就像原风晚。
“快,杀了他!快点!不要犹豫——”
她战战兢兢举起匕首,朝着那人蹒跚而去。
————
“季遥歌!”
元神中忽有冰锥般的声音响起,刺入魂魄,将她从无尽深渊中暂时拉回。
幻象消散,小小的人、漆黑的洞与蛊惑的声音通通消失,只有元还清冷的眼神,像长夜不灭的星辰,直入她心底。
她回过神来,心头倏尔涌起强烈的、难以自控的杀气,如同原本已经冻结的冰块,眨眼沸腾。元还眉头大蹙,用力抱紧她,看着她逐渐失控的神情,猛地倾身吻上。
冰凉的唇封着雪一般的灵气,缓缓渡进她唇间,元还的声音同时在她元神内响起:“放松些,收敛你的杀气,不要被过去迷惑……那已经过去……”纵然不知她想起什么,元还多少也能猜中些许。
眼前发生的一切勾起她心底不堪的过往。
以她这般冷静的性情,会被影响至此,那必是一段十分痛苦的回忆。
灵气平缓了她心头戾气,季遥歌很快意识到发生何事,她渐渐平息,将头转开,看着眼前仍未收场的景象,传音入元还元神内。
“很多年以前,谢冷月逼我杀我的父亲。蛟王离梵,是死在我的手上。”
她的语气冷极,仿佛置身事外。
“那一年,我十三岁。就在万仞山缥峰踪的山洞里,我杀了我父亲,而后被关在洞中逾五十年……”
元还听得心如冰刺,又似烈火煎熬,一时竟不能言语。
而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又不再继续,只是喃道:“你曾同我说过,以灵修剑,此灵必是六道众生之灵,会有自己的意识、情感与成长,若要达到人剑合一,剑体情感必需尽数抹除,只留意识,方可为剑。可七情六欲,从成到灭都难以控制。他先夺我亲情,逼我弑父,如今同样……”
“盛极而灭,爱极而毁,则七情失尽,留下来的,只剩被彻底征服控制的意识。”元还何等见识,一点便通,只是越想越觉骇人。
今日是原风晚最为幸福的时刻,若在此时让原风晚亲手杀死顾行知,她所有感情必然被摧毁,而后留下的,不过是听从谢冷月的行尸走肉,剑灵至此初成,他化神圆满,修的剑道,正要借此顿悟破劫,突破化神迈入合心。
以人为剑,委实可怕,如此剑修之法,难怪被冠以“邪”名。
而更可怕的却是,谢冷月主宰了这段感情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