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到此为止,纳尔森在后面附了一截语音,充当总结和补充说明。
“这孩子具有一切我所了解过的兽孩特征,”他说,“畏光、怕水、习惯用牙撕咬、敌视人类、拒绝沟通、对食物有着出奇的执念……”
“至于喜欢把布撕碎,我猜测是破碎的纤维某种程度上更像动物的毛发,这能给他更多的安全感——就像他还待在兽群里、跟他的养父养母们躺在一起一样。”
听到这,乔安娜愣住了。
她又回过头,看了睡在身后的丹一眼。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小朋友翻了个身,手在身边摸了摸,触到她的尾巴,立刻如获至宝地抱到怀里,贴在脸上蹭了蹭,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又安心睡着了。
即使有过犹豫、有过懊悔,乔安娜也从没质疑过自己决定将丹送给志愿者们养育的正确性。
现如今她在想,她自认为对丹好的选择,真的对当事人没有任何负面影响么?
诚然,长远来看,丹始终是要回到文明社会的,长痛不如短痛。相比等他年纪渐长、性格习惯逐渐定型的时候再做打算,趁他还小忘性大把他送返,显然更有利于他适应人类的生活。
可是,她把丹往据点门口一丢就走,全然不顾后续事宜。志愿者们不懂——懂也不一定有精力顾得上——生活方式的转变要循序渐进的诀窍,对丹而言,就意味着原本的生活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改变来得太快太猛,是不是反而容易矫枉过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到痛不欲生,重写了几个版本,总算是捋顺了。
接下去几天会爆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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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只毛绒绒
乔安娜从不敢自诩为一个完美的母亲,?说白了,她‘母亲’这层身份,最初都是见鬼的命运硬塞给她的。
然而,?许多人生(和豹生)的重大转折点,起因皆为赶鸭子上架,?事主没有其他的选择,不得已而为之。久而久之,?总有些佼佼者干出一番心得,?斩获成就和荣誉,?巧合也就成了命中注定。
乔安娜还没达到那种崇高的境界,也没有多少深刻的觉悟,她只是单纯觉得,?既然当了母亲,?就理应对孩子们负责到底。
发觉自己的决策可能会对丹造成影响深远的伤害后,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自责的怪圈。
一方面,她明白自己并非全知全能的神,考虑事情难免有所纰漏;可另一方面,?她总忍不住想,当初做决定之前,为什么没有再仔细斟酌一下?
她沉痛地反思着,?消极的低气压浓稠得若有实质,好一阵才缓和过来。
算了,?世上没有后悔药,与其浪费生命为过去的错误耿耿于怀,倒不如好好想想更实在的事。
乔安娜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钟,已经四点了,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强打起精神,争分夺秒地继续翻看视频记录。
亲眼见到丹这个‘兽孩’似乎让纳尔森很激动,初见的那一天,他足足录了四五段视频,简直恨不得把镜头黏在丹身上。
第二段视频摄于午餐时间。
据点的一名男性志愿者端来了午餐,准备开门送进房间给丹。纳尔森适时提出请求,想揽过这项工作。
“你不行的。”人高马大的志愿者斜睨着他,取笑他的不自量力,“这小子难办得很,你肯定制不住他。”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我能搞定的。”纳尔森执着地伸着手。
志愿者没办法,把餐盘递到他手里,换了他的摄影机。
听到门锁开启的“咔哒”声响,原本靠在角落里打瞌睡的丹精神一振,一骨碌爬了起来,循声望向门口。
志愿者把纳尔森推进房间,自己也跟着闪身挤进来,迅速带上门,阻断小朋友乘人不备越过房门开溜的希望。
丹对此习以为常,撇撇嘴,也不多奢求,注意力很快从门上转到了纳尔森身上。
他第一次跟纳尔森见面,眼神里带了些陌生,又带了些探究,不过马上就变成了一视同仁的敌意。
他微微低下头,耸起脊背,对着纳尔森皱鼻龇牙,试图胁迫对方将手里的食物‘让’给他。
“你可以放下了,”志愿者拿着摄像机,小声提醒站在身前的纳尔森,“把餐盘放到地上,推给他,他会自己拿走。”
纳尔森偏不这么做。
他端着餐盘,直挺挺杵着,平静地看着角落强装凶恶的小朋友。
丹等了一阵,渐渐失去了耐心。他往前靠了两步,盯着纳尔森的眼睛,喉咙里滚动出低沉的咆哮。
纳尔森仍没有动,有恃无恐地跟丹对峙。
志愿者拿不准他在玩哪出,忍不住催促道:“纳尔森博士?”
“不急。”纳尔森答,声音和背影都信心十足,“他在威胁我们,这种时候绝不能让他得逞,否则他只会觉得这方法有效,以后变本加厉。”
“可是,如果你再不给他,他就要……”
志愿者话到一半,丹身形一晃,如一只灵活的兔子一样窜了上来,朝着纳尔森腿上“吭哧”就是一下。
“——咬你了。”志愿者收回阻拦失败的手,慢吞吞地续上后半截话头。
视频在纳尔森倒抽凉气和餐盘落地的声响中终止,乔安娜又快进着看完了剩下的几个视频,它们分别拍摄于下午、傍晚和晚上,内容包含但不限于清扫房间、更换盖毯、为小朋友洗澡,不过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纳尔森被咬。
大致算下来,平均两条胳膊两条腿各一口。
纳尔森还在后续的录音总结里辩解:“他那小牙咬人一点都不疼……我没事!……这点牺牲精神都没有,还做什么科研呢?”
乔安娜啧啧两声,有点同情,但……更想笑。
先前的那点难过和抑郁,早在纳尔森的惨状面前烟消云散了。
都说第一印象决定往后相处,丹和纳尔森的相识过程不太愉快,这让乔安娜更好奇后续的发展了:纳尔森是怎么跟丹混熟,甚至拿到了‘是个好人’的评价的?
难道是因为他耐咬吗?
乔安娜顺着时间线往后翻阅,找到了两个人关系缓和的关键点。
点开视频,画面晃动得很剧烈,手电筒的光线在黑暗中相互交织,模糊成一幅抽象派图片。背景声音嘈杂,有人气急败坏地骂着脏话,喊着“别跑!”、“抓住他!”,过了一阵,终于等到了纳尔森姗姗来迟的解说。
他应该正在跟着人群奔跑,脚步沉重,张嘴呼吸,声音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现在、呼、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我们的丹小朋友……他‘越狱’了!几乎所有人都出动了,追在他屁股后面抓他。”
“我听他们说,他用了很妙的计策。他先是突然发出尖叫,有人过去查看,发现他仰面朝天倒在门口的地上,一动不动。守夜人自然以为他是出了什么意外,开门查看,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跳起来,呲溜一下就从人胳膊下面钻出房间,撒腿就跑!”
纳尔森说着,被丹的‘妙计’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便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费劲地顺过了气,又说:“他不可能从我们的日常行为中学到装死,这方法要么是之前养育他的动物们教他的,要么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我觉得是后者,因为如果之前就会,他没理由憋到现在才用。”
他连咳带喘,嗓音沙哑,语气语调却难掩欣喜,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居然还挺聪明!不像大家所想象的兽孩一样,从小跟着动物长大,智商也一并退化了,只会傻傻地吃和睡,野蛮不愿被开化。……我想,等他不再那么排斥我了,我可以试着教他一些东西。他年纪还不大,三观还没有定型,也许能重回社会也说不定……”
背景里有人喊了一声:“他往树那边跑了!快!拦住他!”
纳尔森匆匆忙忙调整镜头,晃动的画面给到据点围墙外的一棵树,手电筒的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过去,将树的四周照得亮如白昼,只见一道小小的影子趴在树上,尽力躲避着光源,一边攀住突出的枝节向上爬去,赶在被抓住之前飞快躲进了树冠下的阴影里。
“我应该拍到了吧?看到了吗?”纳尔森说,“他居然会爬树!”
“我之前看过志愿者们留下的航拍影像,他之前跟着一群野犬生活。野犬当然不会爬树,可他会!——这是否说明,爬树躲避危险是灵长类动物的本能?”
当然不是。乔安娜在心里说。丹爬树的技能,是她教的。
视频里的纳尔森当然听不到她的腹诽,真心实意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发现高兴着:“我得把这个记下来,回头跟斯坦教授讨论一下……”
纳尔森这边在说着,旁边的其他人也没闲着。
他们在树旁围了一圈,用手电筒往枝叶之间照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个人拨开人群走到树下——乔安娜注意到,他就是之前跟安吉拉一起护送纳尔森和丹过来的男志愿者——搓了搓手,开始爬树。
据点周边只有这一棵孤树,丹无法转移根据地,男志愿者爬上树,一抬手,便顺利抓住了他的一侧脚踝。
丹惊恐又愤怒地尖叫起来,用力踢蹬着被抓住的那条腿,带得半边树冠都在簌簌抖动。
男志愿者一时够不到他别的身体部位,又不愿松手,于是攥着他的脚腕稍稍施力,坠着他的重心,想暂且控制住他不让他再乱爬,等他平静下来再抓捕。
丹小朋友可不是会甘愿受制于人的受气包,压力越大,他反弹的力度越大。发现挣脱不开后,他愈发焦躁,重重地喘着粗气,低吼咆哮,可以说是暴跳如雷了。
他挣扎的动作过于激烈,眼看就要失去平衡,从树枝上一头栽下去。
“别再拽他了!”安吉拉的声音惊道,“他会掉下来的!”
“小心!”纳尔森也在惊叫,镜头里一阵天旋地转,大概情况紧急,他顾不上先关闭拍摄,也顾不上解开手带把机器收好,直接伸出拿着摄影机的手去接那具即将坠落的小身体。
事实上,小朋友没有摔下来,应该是男志愿者意识到危险,及时松开了手。
视频画面恢复正常角度时,丹已经爬到了更高的地方,站在树顶颤颤巍巍的细树杈上,警惕地环顾着下方的成年人们。
男志愿者趴在能承受自己体重的最高位置,一手扶着树干固定身体,一手伸长够了够——手指尖离小朋友的脚大概二十厘米,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
他眼睁睁看着原有的好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有些气自己,又有些气树下光咋呼不干事的同伴们,怏怏下了树,自暴自弃地摆手道:“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陆续又有几个爬树好手自告奋勇,然而小朋友吃过一次亏,学聪明了,专挑又高又险的位置站,无论成年人们如何努力踮脚伸手,都碰不到他的一个脚趾头。
双方僵持了半晌,最终,丹以微弱的优势取得了胜利。
之所以说是‘微弱’,是因为志愿者们抓不着他,可与此同时,只要他还待在树上,他的活动范围就是受限的——而只要他一下树,到了平坦空旷的平原上,以他的小身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手长脚长的成年人。
在场的人们都对此心知肚明,各自都松了一口气,一些人离开回屋休息,另一些人零零散散在树旁边席地而坐。
他们打算就这么等着,直到小朋友熬不住,自行从树上下来。
乔安娜不太赞同这种做法:以丹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气,自愿服软下树不太可能,更大的概率是他在树上耗空了精力,在干渴和饥饿的双重作用下晕倒,毫无意识地从树上摔下来。
纳尔森跟她所见略同,并不打算被动等待。
他把摄影机给另一个人拿着,自己则进了厨房,拿出点吃的,坐到树下,就地大吃大喝起来。
据点的作息很规律,大家都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夜间能找到的食物,无非是几个粗粮面包和一壶水。可纳尔森却吃得很香,把面包撕成小片,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偶尔“吸溜”一下喝上一口水,仿佛吃喝的不是白水和面包,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浮夸的表演果然吸引了丹的注意。他悄悄地往下爬了一截,又往下爬了一截,伸着脖子看着纳尔森手里的面包,眼馋得很。
他此时已转移到了较低的树枝上,树旁的另外几个人接连站起身,都想趁此机会围过来实施抓捕。
丹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意图,又迅速爬回了高处,带着戒备和敌意俯瞰他们。
“没事,交给我,让我来。”纳尔森忙安抚其他人,尽力不让自己的计划夭折于外因干扰。
由于短短几天下来,他挨咬的次数比据点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志愿者和工作人员们并不太信他“我能搞定”的说辞。不过他们一向顶不住他的游说,他再三打包票,他们也就抱着早吃亏早死心的想法随他去了。
在他的要求下,其他人都暂且离开,退到了五米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