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银钏刚死不久,她满心怨恨,而今见了小月娥,依稀明白了什么,故而更觉荒唐。
可她不能把气撒在这个女人身上。
爱慕虚荣也好,身不由己也罢,萧家这火坑,她终究是跳进来了,没人能救她。
于是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转身离开:
“他今晚喝高了,不会再来,洗洗早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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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娥刚刚嫁进来那段日子,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
花街柳巷是吃人的地方,风尘里打过滚的个个都是人精,短短半年,小月娥早就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了。她嫁进萧府之前就成了春玉楼的红牌,她能将听过几次的戏曲学的形似,就能将窑子里所有姑娘该有的手段都学去。
许是因为她知情识趣善解人意,许是因为她能烧得一手好鸦片,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是个江南女子,萧子显对她颇为宠爱,很是消停了一段日子。
往常大概一两个月,从萧子显的房里就能抬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丫鬟,那段时间居然一个也没有,小月娥甚至很快有了身孕。
那年盛夏,萧瑜闲来无事提溜着廖季生送的八哥在花园里闲逛,转过假山石洞,便听见荷花池边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
整个萧府,满打满算,就那一人会唱这《牡丹亭》,走近一看,果然是小月娥。
她可以对春玉楼的小月娥心存怜意,但她对萧子显和他房里的人向来眼不见为净,没兴趣照面,刚想转身离开,却不想小月娥起身叫住了她。
“二小姐,那里日头晒着,不如来这边水榭阴凉处坐一坐?”
她怀了四个月的身孕,不见腰身,却圆润了不少,紫罗兰色绣花的袄裙,梳了个元宝髻,瞧着温婉娴静,好似个良家女子。
萧瑜迈步走了过去,在边上一张躺椅上坐下,姿态随意,不冷不淡唤了声:“月姨娘。”
“二小姐怎么这样生分,我算哪门子姨娘?你叫我月娥就好。”她抿嘴一笑。
这一笑可是漏了底,她天生一双勾魂眼儿媚,如今笑起来带着三分讨好,四分谄媚,实在俗气。
萧瑜皱了皱眉,不想理睬,谁知道手里那八哥突然模仿起人语:
“月娥!月娥!”
嘶哑的声音难听极了。
小月娥却又惊又喜,像个孩子一样不住问道:
“二小姐,它会说话?它会叫我名字?我只说一次它就听懂了?它还会说什么?”
萧瑜无奈:“不会别的了。”
她从没教过它别的,虽然知道八哥能学舌,但也一直当普通鸟养着,谁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开了口。
“也许,它是觉得与月娥是同病相怜吧......”小月娥看着笼子里扑棱着翅膀却飞不出去的八哥,轻轻说道。
萧瑜一时无言,转头看见八仙桌上盛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可是放得久了,连一丝凉气儿都没了,于是随口道:
“怎么不趁凉快喝了,孕妇不都爱喝酸的?”
小月娥轻轻一笑,垂眸慢条斯理道:
“二小姐,假如我今天喝了这碗酸梅汤,也许明天这八哥叫月娥的时候,就没人应了。”
萧瑜微愣,而后勾起一抹冷笑。
许久没有搭理宅子里的那群女人了,差点忘了她们的手段,这些年风平浪静了一阵,不过是看萧子显确实颓废,没有威胁,而她是个女孩子,终究是要姓霍的。如今来的新的姨娘,肚子里又怀了孩子,自然是不一样了。
小月娥低头温柔的抚摸着自己还不曾隆起的小腹,低声道:
“二小姐,其实做学舌的八哥也好,谁的替身也好,月娥从无怨言。我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进来萧府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我只想好好伺候老爷小姐,不想争什么,也不想抢什么。可我如今有了孩子,将为人母,我不能让他们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死不足惜,可这是老爷的骨肉啊!”
萧瑜轻笑了一声,她算是明白这女人平白无故的示好是为什么了,她在萧府无依无靠,连个娘家也没有,斗不过那些个心狠手辣的人精,病急乱投医到她这里来了。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多一个庶出的弟妹?萧子显的骨肉与我何干?”
她直言父亲名讳,让小月娥一愣,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幽幽道:
“因为,二小姐......曾是月娥的恩客,还望您能念几分旧情。”
萧瑜差点被她这句话呛到,瞪了她一眼。
小月娥嫣然一笑,得逞一般,继而正容道:
“这宅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像这笼子里的八哥,将来终究要烂死在这里,我也一样。但二小姐,你不同,你会离开这里,你会展翅高飞,你会去到我想也想象不出的地方去。二小姐,你和我们全都不一样。”
不愧是春玉楼的红牌,善解人心到这种地步,她未必真的高瞻远瞩能看到萧瑜的未来,但她却真的知道萧瑜爱听什么。
“好,我让你安稳生下这个孩子,但有一点——”
萧瑜站起身子,抖了抖手中笼子,那八哥就不停的叫唤:
“月娥!月娥!”
“你以后别冲我这么笑,看着心烦。”
她受不了有人顶着这样一张神似沈月娘的面孔,做如此谄媚之态。
第12章
可是萧瑜料错了,小月娥一点也不怕她。这个女子除了身量容貌,性子半点也不似个温婉的江南女子。
“其实我娘是巴蜀人,后来辗转到扬州,遇见我爹,生了我。后来他们死了,我被二伯卖进青楼做小琵琶,还没等挂牌,遇上京城来人挑人,我就跟着来了京城。”
“为什么来京城?”
“京城达官贵人多,出头的机会也多。”她笑着说,“命既如此,总要自己给自己找出路。”
小月娥说这话时正吃着第二碗酸辣鱼片,辣得两颊通红,鼻尖冒汗。
府里新来了个川菜师傅,饭做得红艳艳的,萧瑜口味清淡,吃不惯,此时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很是不解,
“不过是疼麻了嘴巴,有什么吃头?”
小月娥不住的笑:“谁知道,可就是离不开。以前我娘亲每顿饭都无辣不欢,我也是,可后来在春玉楼里不让吃辣,怕有异味不雅,好久没吃得这么爽利了。”
“人家说酸儿辣女,你怀的莫不是龙凤胎?”
小月娥一愣,低头摸了摸凸起不小的肚子,温柔一笑:
“这也是有可能。”
“那也少吃点,这玩意伤嗓子。”
“不妨事,二小姐不知道,川妹子都是吃得越辣,嗓子越甜,我就是天天吃辣子,也能给你唱曲儿听。”
萧瑜嗤笑:“你那两把刷子,可别拿出来献丑了。”
小月娥也不恼,只不紧不慢说:
“知道二小姐爱听戏,我这点功夫还入不了二小姐眼,我也日日练着,可惜孤掌难鸣,没人与我对戏,起转承合,总是差些意思。”
“听你这意思,是还想让我从外面给你找个人对戏?”
“哪还用这么麻烦,这不是有现成白衣书生?”小月娥嫣然一笑,媚眼如丝,“二小姐可愿和我学一学唱这《牡丹亭》?”
萧瑜只觉得她异想天开:“你以为我是那只秃尾巴的八哥?”
自从那只八哥开口学了话,小月娥就对它格外喜欢,整日里逗弄着它,教它学舌,只是这八哥笨得很,至今也没学会第二句。
小月娥依旧乐此不疲,每天不是喂八哥,就是在萧瑜面前唱戏,一字一句,细嘴白牙,非要教会她不可。
弄得萧瑜不胜其烦,三天两头的出去躲清静。
“二小姐最喜欢《牡丹亭》哪一出?”
“自然是游园惊梦。”
“我却不同,我最喜欢《闺塾》,最爱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觉得自己也跟杜丽娘似的,被这句话点通了。”
“那是《诗经》里的句子,借此抒情而已。”萧瑜失笑,“你哪里像杜丽娘,倒是像个丫头春香。”
也不知平日里在萧子显跟前伺候着,是不是也这么没轻没重。
“也成,赶明儿我要是生个女儿,小字就叫/春香怎么样?”
萧瑜揶揄,“怎么,不想生个儿子?”
人说母凭子贵,她是这院里唯一的姨娘,一旦生下儿子,地位就彻底牢固了。
“不想。”小月娥摇头,“我不想成为太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希望我的孩子是个女儿,能平平安安的在这里长大,以后找个老实人家嫁了,一辈子安安稳稳。”
这是这年月,绝大多数女子的心愿。
萧瑜却是不置可否,将余生寄托在旁人身上,就已是难求安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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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常,总是不尽如人意,那年冬月,小月娥生产,竟然真是一对龙凤胎。
产妇难产,老太爷发话,力保男孩,最后那个女孩终究是没留下,小月娥也折腾去了半条命。
男孩被取名萧珏,虽是庶出,但是萧子显唯一的儿子,甚得老太爷宠爱,满月酒办的风风光光,府里张灯结彩。
生下孩子后,小月娥身体一直不好,病殃殃的,好像一夜之间失了原来的精气神儿,少女的鲜嫩活泼全没了。
萧瑜去看过她几次,只见她经常拿着原来给女儿缝的小衣小鞋发呆,知道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然而萧瑜有心无力,而且彼时她也无暇顾他。
那一年,霍老爷子做主,送霍锦宁去国外留学,他希望萧瑜也跟着同去,一切事宜由霍家安排。霍熙怀一直都很满意这个未来孙媳妇,觉得她有胆识,有见地,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不想让她困在萧家宅子里。
萧家守旧,本来是不可能同意未过门的女儿随别家漂洋过海去上学,然而那时候时局动荡,萧老太爷被政敌构陷,辞官在家,很迫切的想和霍家结这门亲事,觉得霍锦宁要是这样只身留洋,回来八成会退亲的。
于是那年开春,霍锦宁和萧瑜就订了婚,准备一同出国。
订婚宴那天晚上,小月娥来找她,红肿着一双眼睛。
“你要走了?”
萧瑜见她神色有些不对,“你怎么了?”
小月娥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
“是啊,你要做霍家二少奶奶了,去那个叫什么美利坚,还是什么坚的地方。听说那里好远好远,光坐船就要一个多月,听说那里遍地都是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说话叽里呱啦的,听说那里晚上成宿成宿的亮着灯,跟不夜城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