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恒……”清酒卡在喉间,难以下咽。
她知道,贝恒就是已不看好思恒医疗。
“我仔细地看过那份投资协议。并没有说‘内部转让公司股份’的价格不得低于投资人获取股份的成本……那样你就买不起了。邵总王总只规定了,若创始人辞职离开,已成熟的股份可在投资者和创始人间转让,价格经过全体股东赞同即可。”
阮思澄:“……”
“我猜,我现在把股份还回,大家是不会反对的。思澄,我也不是要钱,只是干了一年,总归希望能把思恒医疗股份稍微换点东西……很少就行,给钱就卖。十几万甚至几万,都行。你愿不愿意接手过去?”
整个公司大股东中,最可能要的就是思澄。而邵君理还有王选,贝恒心里都挺怕的,不好谈。
“贝恒,”阮思澄又开始她的人情攻势,“你再想想……”
没有想到,贝恒这时忽然使出了杀手锏!!!
“思澄,你可怜可怜我。”他说,“我说自己崩溃、抑郁、疯了,是真的!!!”
“……贝恒???”
“我疯了,我真的疯了。”贝恒拿出桌子上的餐巾纸包,抽出一张餐巾纸来,一边不住地说“你要不信我给你看……我已经疯了……我真的疯了……”一边将餐巾纸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堆在他的餐盘里面,好像一座小山。
阮思澄也被吓傻了:“……贝恒???”
接着,贝恒便将那些又白又轻的餐巾纸条一把把地扔在了对面阮思澄的脸上,一边扔,一边很扭曲地笑着,“思澄,我是真的被你们给逼疯了……你看我这样,你还不信吗???”
阮思澄怔怔地看着贝恒。
餐巾纸一条一条零零落落挂在她的头上,或顺着她的面孔滑落。
没一会儿,她的头上就全都是餐巾纸了。她觉得自己像丧葬仪式里面挂满白条的树,既哀且伤。
贝恒还是笑着,一把一把,把餐巾纸扔在女孩脸上。每扔一把,就说一句“我疯啦!”“我真的疯啦!”
阮思澄终彻底失望。
也彻底放弃。
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低头,脸颊藏在垂下来的纸条里面,眼泪又在眼眶当中来回翻滚,餐厅地面在水雾中来回摇摆。她头晕,极力压抑自己,抖着嗓子说道:“好……贝恒……我把股份盘下来吧……咱们明天商量转让价格……还有确定离职日期……你好好休息,养养精神……不行就去看看医生……祝你永远不再抑郁。”
贝恒停了下手,好像也很想哭。半晌后才轻轻地道:“谢谢,思澄。”
阮思澄没讲话。
已快克制不住。
贝恒又道:“也祝思恒医疗鹏程万里。”
“……”
贝恒苦笑:“我是真心说这话的。希望你们可以成功。是我不好,我不会嫉妒。”
…………
阮思澄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样回到家的。
好像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东西,感受不到这个世界,被包裹在一个壳中,周围全是黑暗混沌。
一进家门,提包便从肩膀滑落,咚地一声摔在玄关。
她也再也站不住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眼泪一滴一滴掉落在地板上,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小滩。
在黑暗中,阮思澄终痛哭失声。
她抽泣着:“爸爸……妈妈……邵总……”
她怕地板受潮,伸手去抹眼泪,可是越抹越多,最后终于放弃,薄薄的影子趴伏在地板上,喘得像个风箱,任由眼泪奔涌。
心脏仿佛被刺穿了,血淌在胸腔腹腔之间的隔膜上,带得五脏六腑跟着疼痛起来,而且还是没完没了地疼。
她不明白,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原本三个人的公司,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
原本想着大佬带飞,可明天开始,她要一个人扛下去。
第24章 独行(四)
大约半小时后, 啜泣声音渐停。阮思澄还跪在原处,低着头, 时不时地抽上一声, 时不时地耸下肩膀。
终于, 眼前重新出现影像,耳旁重新出现声音,她用无力的手摸过自己身边地板上的手机,找到投资人老父亲, 慢慢地打:【邵总,我刚才已同意贝恒离开公司。】
一行字写了删、删了写,最后终于发送出去。
发完,她将手机扔到一边,费力挪动发麻的腿,抖着脚踝站起身子,没穿拖鞋,更没整理不知何时掉落下来散在门口的高跟鞋, 蹭着地板穿过客厅,走进洗手间, 对着镜子看看自己两只核桃眼, 又慢腾腾地拧开水龙头, 往脸上撩水花。
不能这样, 她想:明天还要上班。
每撩会儿就再看看——好像没有多大效果。
等再回到玄关收拾提包钥匙, 阮思澄见手机正在嗡嗡作响, 在半黑中闪着蓝光。
她捞起来, 发现是邵君理。
投资爸爸来电质问吗?
按下屏上绿色按钮,阮思澄也有点慌张:“邵总……”
“又哭了吗。”
阮思澄把包从地上捡起来:“刚停了……还好,现在已经平静多了。”
邵君理稍沉默,又问:“在哪。”
“家呢。”
“家在哪。”
“???”虽然疑惑,阮思澄却还是回答,“朝阳区,‘万国商场’这边儿,离思恒医疗不是很远。”当初公司选址时他们也考虑到了交通问题。
邵君理再问:“具体地址。”
“……”阮思澄答,“‘碧湖家园’3栋707。”
“等着。”
“哎???”不会把?!
对方声音依旧低沉:“二十分钟。”
阮思澄的心脏一跳,刚想回答“我没事儿”,电话就被对方挂断了。
“……”看看屏幕,上有6个未接来电——邵君理竟一直在打。
阮思澄心直打突突,坐立不安了一阵子,上网、看书,干什么都干不进去,一会儿想到钱纳,一会儿想到贝恒,一会儿想到思恒医疗,崩溃后的麻木当中带着刺痛,一下一下地被扎着,连“邵君理”都压不下,最后干脆放弃今晚,揣起手机走出大门。
她出小区,坐在路边,伸长了腿看天上星。
“碧湖家园”大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小街。偶尔有人有车也是倏忽而过。
今夜满是星斗,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云京的天。它们忽近忽远,竞相闪烁,好像将黑沉沉的夜幕推远了。
她坐了十分钟,有两个姑娘——一个东北口音一个西北口音,过来轻轻地问“怎么啦”“没事吧”,还说“感情问题不是问题,以后会有更好的人”。阮思澄一方面觉得感动感激,一方面又忍不住想,为什么人总是觉得女孩子们难过哭泣一定是因为感情问题?明明还有家人、朋友、事业、梦想……
然而她们说的大约没错。贝恒走了,“以后会有更好的人”。
…………
还没等进“碧湖家园”住宅小区,邵君理就看到路边坐着个人。
他一开始并未在意,想直接进去,然而走近以后才发现他认识那一大坨东西。
得,阮思澄。
阮思澄与以往不同,没穿正装或半正装,而是一身运动打扮,素颜——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对方素颜时的样子,有点儿像个学生。
他停步在对方面前。
阮思澄抬头:“邵总……您来了。”
像被抛弃的流浪狗,一头一脸湿漉漉的。
邵君理问:“在干什么。”
阮思澄又抬头看天:“云京今晚好多星星。”
邵君理也回头。
阮思澄没立刻起身:“最近几年都没有过的夜空呢……不是灰灰的、浑浑的,而是有着星星在闪。”说完她笑起来,“邵总,您是本地人吧?”
“嗯。但我父亲是南方人,来读书,毕业后在计算机所,84年开公司,一开始卖别的东西,97年才创立扬清……我是在这儿出生的。”
“我不是,我j省的。我来p来读研那天,几个……一堆师兄接站。我当时随口说了一句‘今儿好阴’,结果那些师兄回答,‘这是云京的大晴天!’”
听到吐槽,邵君理又唇角一勾。
他转过身,扯扯西裤,手稍一撑,也在路边坐了下来。
外面那只膝盖竖起,里面的腿随意倒着,两手轻轻垂在两只膝盖上边,姿势倒是潇洒。
见邵君理陪着坐上马路牙子,阮思澄挺惊讶地看。男人大腿肌肉明显,比阮思澄粗好几圈,成熟、健壮,黑色衬衣袖子被略微地挽起,露出分外有力的男性上臂,有点儿不羁,阮思澄还没有见过。
发现视线,邵君理也低头看看:“今儿天热。”
“您的车里有空调的。”
“那也得过会儿才凉。着急,直接开出来了。”
“哦……”听出弦外之音,阮思澄低头,“从扬清过来的吗?”
“嗯。”所以还是衬衣西裤。
他们看星星,说起思恒医疗。
阮思澄的声音低低:“邵总,贝恒真的走了。”
“我知道。”
“钱纳贝恒都不在了,我真觉得特别难受,好像马上就要挺不下去了……邵总,您创业时……也有觉得挺不下去的时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