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有些慌乱的心绪被微妙地安抚了下来,同时也从道思源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深 意:“……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嗯,霁云道友之妻。”道思源记不住女孩子的名字,只能抚摸着易尘的后脑勺,慢吞吞地道,“她告诉我,夫妻之间不应当如此生疏,我若不能让你安心,迟早有一天,你会因此离我而去。”
易尘顿时汗颜,咬牙道:“别听她胡说八道,她已经学坏了,变成肮脏的大人了,想拖你我下水而已。”
不就是一个不小心睡了自己的师父十几次还重复生了十几次小孩吗?至于这么报复社会吗?
……对不起我错了,这个听起来真的很惨很应该报复社会。
解除了危机的易尘感受到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压迫感就此散去,不由得在心里松了口气。她一放松就忍不住开始调皮,整个人往身边人的怀里拱,用头顶蹭了蹭道思源的下巴,问道:“你说,霁云道长和乔道友真的能把幻境中的孩子再孕育出来吗?”
易尘本来只是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来缓解尴尬,谁知道道思源把玩着她的长发,语气淡漠地道:“很难。”
“啊?”易尘微微一懵,“为什么?”
“修仙问道之人纳气入体,炼炁而得道,为避免精气流失,故而女斩赤龙,男断白虎。”
道思源解释道:“如霁云道友这般修为之人,寿命绵长,半步踏出五行之外,红尘自然不会为其平添一笔后嗣因果。”
简单来说,万物生灵实际都是冥府中人投胎转世而来的,而得道者既然已是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存在,因果不染,万劫不沾,自然也不受冥府管束。在这样的情况下,治理三界生灵轮回转世的冥府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管束的生灵投胎成得道者的子嗣。
道思源的解释简单明了,易尘却听得微微一怔。
少言身为道主,早已成就了仙君尊位,他自然也因果不染,万劫不沾。
也就是说,她和少言之间……其实是不能拥有子嗣的吗?
易尘的心情有些沉重,算不上低落,只是有些遗憾。
她是在父母的悉心呵护下长大,也在父母的舍命相救下活了下来,对于家庭,对于血脉的牵系,易尘心里是怀揣着一份美好的憧憬的。
虽然有些遗憾,但易尘也不会强求什么,毕竟他们一位天柱一位天道,诞生下来的孩子未必能平安幸福的长大。
想开了,易尘有些困倦地蹭了蹭道思源的下巴,语气含糊地道:“你有想过要一个孩子吗?”
易尘随口一问,一般来说这种问题,只要回答一句“男孩女孩都好”,“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就都很棒”也就没什么事了。
但是换成少言这个比钢铁还要笔直的直男在听完易尘的问题后,居然严肃非常地摇头道:“我不想要孩子。”
易尘顿时惊了,睡意都被吓跑了大半,忍不住从被褥里伸出两只手来捧住了少年的脸,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能当一位称职的父亲。”道思源低头看着易尘,瞳孔深深,满怀郑重,“我会如包容天下苍生一般爱他,这样也无事吗?”
易尘愣怔了半晌,听明白了少言的意思,一时间有些说不上话。
——像爱一草一木,爱山川湖海,爱鸟雀惊兔一般爱着自己的孩子,这样一听,反而有种莫名的可悲呢。
“我明白了。”易尘摸了摸少年的脸,“没有私心,大爱至公,会不会很累啊?”
“不会。”少年认真地道,“除大爱至公以外的所有,尽数给予了你。”
易尘微微一怔。
“我会像守护自己的道一般守护着你,如钟爱天地红尘一般倾心于你,似我悠长寿数那般此心不移。”
“所以——”少年叹息,“我无法像爱你一般爱着那个孩子。”
“这是我仅剩的私心,所以——”他喃喃着,低头轻碰她的唇,“对不起。”
“笨蛋。”易尘抿了抿唇,“你要扛起这么多责任,已经很累很累了,没有必要跟我说对不起。”
n bs “大不了孩子领养就好了,有什么关系。”
易尘也没想到,她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很快就一语成谶了。
魔匠穆巫打造出来的世外桃源是以牺牲其他地方的平民百姓而作为代价的,一个晋国王宫里,就起出了无数作为阵法命脉的尸骨。
这些尸骨都是女婴,最小的不过刚出生,最大的也不过五岁,这些拥有皇族血脉的公主都被残忍的杀害,灵魂被炼化在尸骨之中,成为沾染无数怨秽之气的“阴骨”,这些阴骨数量太多,而且怨气厚重,若不能令其中的灵魂轮回往生,只怕会酿成大祸。
这些阴骨,想要如同子州云台县那般镇压后用死生阵法将之化为生机也是不可取的,毕竟阴骨里蕴含着婴孩的灵魂。
易尘第一次看见这个埋藏在晋国皇室地底下的阵法时几乎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作为布阵材料的女婴阴骨以外,这个阵法的阵眼居然是一个不过两岁大的小男孩。
易尘和道思源找到这个男孩时,小男孩是被钉在棺材里埋藏在地底下的,若不是易尘察觉到不对将阵法挖开,他们可能都没办法发现这个被藏起来的小男孩。
“纯阳之体,真龙血脉。”道思源看着那眼神空洞不断撞击着棺材板的幼童,不由得轻阖眼帘,“造孽。”
穆巫所行之事乃是逆天之举,但是谁也没想到她居然疯狂到了这种境地。
道思源摧毁了那小小的棺材,易尘则动用了谦亨留下的戒律,以“肉白骨”治愈了小男孩身上的伤,将这小小的男孩抱在了怀里。
“晋国的皇帝是穆巫的傀儡,这个男孩,应当是当年年幼登基的崇阳帝。”
小男孩的真实身份就是如今晋国的皇,也就是穆月语所“嫁”的那一位皇帝,男孩的年纪应该已经不小了,但是因为纯阳道体之故而被穆月语残害化为了箱庭之阵的阵眼,从那之后就再也不曾长大,反而被傀儡顶替了身份。
易尘抱起这个小男孩时,这小小的孩子依旧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撞击的动作,眼神空洞无神,连憎恨都没有,仅剩一片死寂。
即便心大如易尘,看着这一幕都觉得心酸不已,她把男孩紧紧地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背脊:“好了孩子,你已经出来了,别怕。”
陌生的体温似乎让这个不曾感受到温暖的孩童感到了困惑,但他下意识地伸出软绵绵的手死死地缠住了易尘的脖颈,不愿意与温暖分离。
“我要收养他。”易尘抱着这个不愿意撒手的孩子,嗓音沙哑地道,“往昔一如昨日死,以后……你便唤作‘莫喑’吧。”
喑,小儿啼哭。
莫喑——愿这孩子以后的人生能幸福安康,再无苦痛与泪水。
至少,可以这样期待的吧?
穆巫死后,晋国成了一个天大的烂摊子,好在道思源身为大派弟子亦懂权衡之术,很快便平定了晋国的动乱,扶持了一位宗室皇亲为帝。
穆月语远嫁而来,用的身份是江国公主,为了这事,晋国险些和江国开战,好在易尘劝解后,晋国这才以修生养息为主。
江国实际也无辜,本来穆月语顶替的这个公主身份也只是因为貌美而被皇室封为公主的义女而已,谁知道公主居然是个魔修?江国与慕男色的晋国不同,江国慕艾色,凡间女子若有皮相秀丽的皆可获封,每年都要拨一笔阿堵物去供养那些美人出身的公主郡主乡主。
只是经此一事,江国的优良传统怕是要断了。
晋国的动荡平息之后,那堆积如山的尸骨也成了晋国皇室的心头大患,为了镇压阴骨,道思源被困于晋国,无法离开半步。
道家清正之气倒也能超度亡魂,只是道思源是一名剑修,一时间也有些捉襟见肘。
就在易尘思考着身为天道要不要出手之时,一位风尘仆仆的光头和尚来到了晋国,提出超度阴骨。
“贫僧芬陀利,愿担此责。”
满身风尘几乎有些灰头土脸的佛僧不负曾经光鲜亮丽的出尘之姿,唯有一双明眸清澈如泉,一如当初。
第105章 芬陀利
听说有个和尚前来拜见时, 易尘还躲在房间里给那名为“莫喑”的孩子喂米粥, 并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
听说阴骨蔓延的阴气被控制住时,易尘还抱着莫喑在屋檐下晒太阳,随口问了一句这位能人的名姓。
然后被人告知,这一位超度了阴骨的和尚, 名为“芬陀利”。
佛子芬陀利,殊胜白莲华。
他人或许想不明白, 为何高高在上的佛子会出现在凡间, 但易尘却突然意识到,佛教或许势头将起。
在《七叩仙门》的故事中有提到,在极九仙魔大会之前, 佛门的道义不纯, 理念尚未明晰,故而也未成气候。
直到第九次仙魔大会之后, 魔道大兴,于红尘肆意弘扬自己的思想理念, 而佛门在与魔道对抗的过程中取长补短,整合了道教的经义并为了反驳魔道的思想, 也在这种对抗与磋磨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符合神州大陆百姓思想的佛门道义,至此,佛教大兴。
人常言“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这实际上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成佛还是成魔, 都在世人的一念之间。
佛教的兴盛, 是建立在魔道大兴的基础上的,若不是为了对抗魔道的传道,佛门未必能在太平盛世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路途。
为了能更深入地了解佛门的经义,修佛者势必也要了解魔道的经义,在这种过程中,是能在浊泥中打磨出自身一颗圆融的佛心,还是沦陷于魔道快意恩仇的桀骜不驯?这个,谁也说不清。
但是在易尘看来,先前的佛门,显然是不够纯粹也难担大任的。
毕竟如今神州大陆上的佛门势力尚且处于摸索的阶段,“佛祖”的概念都尚未明确,只有一个被强行捧上神坛的“佛子”芬陀利。对于自身的道,佛子自己都有些举棋不定,更别提成为天下人之表率,胜任“佛祖”之尊位了。
但是当易尘听说芬陀利超度净化了阴骨之时,她便意识到,佛门大兴的契机到来了。
试问,佛教与道教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呢?
很简单——道教修今生,佛教修来世。
“轮回”是佛门道义中最基础的概念之一,因为轮回道而衍生出加行、无间、解脱、胜进四道,因果业障的概念也因此而生。而对于凡人来说,修长生逍遥的道教要讲究根骨机缘以及悟性,但佛教只需你行善积德,修来世善果,显然比道教更加通俗易懂一些。
简单来说,道教太过高贵冷艳,佛教门槛稍微低点,六道轮回众生平等,看得见希望的总比可望而不可即的更容易被世人所接受。
毕竟,能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更多的人会习惯于认命,甘于平凡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易尘拿出手绢擦了擦莫喑嘴边的粥渍,小小的孩子安安静静地窝在易尘的怀里,易尘喂一口粥他就抿一下勺子,木呆呆的脸蛋上依旧是挥之不去的空洞的神情,但是当易尘喂得慢了的时候,这还不到膝盖高的小孩也已经会伸出手催促般地搭上易尘的手腕,木愣愣地拍两下。
——也算是有很大的进步了吧。
喂了粥水,易尘估摸着孩子已经有八分饱了,便将怀里的小娃娃抱起来朝外头走去,准备围观一下佛子的风采。
莫喑离开那阴暗的地下宫殿之后就一直离不了人,易尘必须时时刻刻将他抱在怀里。
将他放开一时半会这孩子也不会闹,但刚刚恢复了些许的神智会重新变得混沌,易尘有一次把他放床上离开了一小会,回来就看见这孩子一脸麻木地敲击着床板,从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敢放莫喑一个人呆着了。
易尘抱着莫喑来到大殿上时,一踏入门槛就闻见了浓重的檀香味,殿宇中烟雾缭绕,颇有几分仙气渺渺的错觉。
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青年正背对着殿门的方向盘腿坐在蒲团上,有规律一般地敲击着木鱼,全神贯注的模样,连易尘进来了都没有察觉。
易尘举目四望,就看见大殿的另一头,道思源正捧着道经一脸肃穆地坐在蒲团上,嗓音清正地念诵着经文。
这个半佛半道的超度方式看得易尘风中凌乱,她很像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内心复杂的心绪,但两个当事人看上去都很认真的样子。
“易姐。”咬着一个包子的乔鹿灵远远地看见易尘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殿门口,立刻睡眼惺忪地凑了过来,“早啊。”
“早。”易尘无语地瞥了一眼这个已经对人生自暴自弃的姑娘一眼,颠了颠手里的奶娃娃,“你师父呢?”
被易尘颠得脸颊上的肉肉微微一颤的莫喑呆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蛋,大眼无神地朝着乔鹿灵望了过去:“……?”
乔鹿灵这些天一直都在哭自家那不存在的倒霉孩子,此时看见莫喑就忍不住捧心,道:“不知道啊嘿嘿,因为不想看见师父那张脸我就把他锁房间里了……算了不说那个了,这孩子真可爱啊叫什么名字?咿唔,真像我家飞沉小的时候啊呜呜呜……”
说道伤心处,乔鹿灵就控制不住热泪两行,看着莫喑的眼神里也带上了母性的慈爱。
“叫莫喑。”易尘也觉得自家孩儿真可爱,忍不住凑过去亲亲他的小肥脸,“两岁大,是不是很可爱啊?”
两岁大的小孩正处于最可爱也最好玩的年纪,身高不过膝盖那么高,说话还含含糊糊,也没到猫嫌狗憎的年纪。
就像刚出炉的糯米麻薯,软糯甜香,黏得一塌糊涂。
乔鹿灵好歹也是当了十几次娘亲的人,知道易尘这些天一直被这小孩缠得无法脱身,便自告奋勇地将莫喑抱了过去。
莫喑很抗拒别人的怀抱,推搡了几下发现自己反抗不能,就捂着脸蛋直愣愣地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