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心中有爱,不就会渴望与爱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吗?”
“现在,你还抱着她做什么?如此惺惺作态,难道能掩盖住你已经不爱她了的这个事实吗?”
女子几乎是凄厉地笑出了声来,四周阴风阵阵,裹着铁锈的腥气,映照着女子那颗被毒液浸透的心。
倏然,她忽而收敛了脸上扭曲的笑意,四周也重归了平静。她看向易尘,言语中满怀恶意,慢条斯理地道:“你还不知道吧,孩子。这个由我打造的箱庭,是专门为有情人书就的、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梦境。只要他足够爱你,你们就能天长地久地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会分离。”
女子的声音恍若天籁,娇柔却溢满了蛇毒一般阴冷:“如今,箱庭碎了呀。”
“他不爱你了,你明白吗?”
“箱庭是属于有情人的世外桃源,因为他不爱你了,所以你们才得以离开我构建的梦境。”
“他不爱你了。”女人冷笑,有些神经质地重复道,“他不爱你了啊——”
“打住。”女人所期待的为爱而狂的剧情并没有上映,那看上去只是个凡人模样的女子直起了身体,站了起来。
身穿道袍的少年沉默无言地站在她的身旁,温柔地搂住她的腰肢,防备着她突然摔倒。
那种温存心怜的模样,令女人的眼神变得愈加阴冷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易尘很是心累地喘了一口气,忍不住皱眉道,“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需要你的箱庭来证明吧?”
易尘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信任如同钢针一般毫不留情地刺了女人一下,她沉默了一瞬,轻笑,声音却无端端地变得尖利了起来。
“他如果还爱你,为何在你死去之时却已经不会因为你的死而伤怀了呢?”
“这与你没有关系吧?”易尘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更何况,就算他不爱我了,也没有关系啊。”
易尘对少言的感情,本来就不是简单的男女之情可以概括的。
正如少言因忘情而至公的大爱,易尘对少言的爱也是付出而不索取的大爱,其中的复杂与纠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易尘说得轻描淡写,但是站在两人面前的女人却仿佛被激怒了一般,瞬间竭嘶底里了起来:“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
“见之欢喜,思念不停,爱是占有,何来宽容?!”
“能够原谅他不爱你,你所谓的情也不过尔尔罢了!真是令人恶心!”
“所以呢?”一直沉默无言的少年,这时候却突然开口插话了,“因为爱是占有,所以你才不顾他人的意愿,布下了这个箱庭?”
“剪他人之口舌,割他人之耳鼻,换其骨,改其皮,编制出一张与其生前一模一样的皮囊,留住那人的一缕魂魄。”
“然后将他束缚在这阴骨堆积而成的箱庭,一遍一遍地重复旧时的风景,这就是你想要的爱吗?”
——“穆月语。”
道思源堪称心平气和地,说出了箱庭梦境中血缘至亲的幼妹的名姓。
“灵魂要一样的,皮囊要一样的,甚至连记忆中的风景都要一模一样的,不得不说,塑造出这些的你,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工匠。”
“可你,却连见他一面,都没有勇气。”
桎梏理智的弦,崩断了。
名为“穆月语”的女人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嚎啕了起来,她拼命地抓挠自己的脸,白皙的肌肤上露出斑斑干涸的血迹。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高高在上,生而尊贵!你根本不知道天道对我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不公!”
“我只是想留住那唯一的光明!”
穆月语的一生,并没有道思源所参与的那般幸运——因为她没有一个即便不顾一切背弃归途也固守着本心的兄长。
穆月语降生在拥有大巫血脉的穆家,天真而不知事地长大。在及笄之年以前,她一直是个很幸福也很快乐的女孩,严父慈母,疼爱自己的兄长,堪称倾国倾城的容貌,优渥出众的家世,这些都赋予了她敢于追求爱的勇气。
但是在穆月语的生命里,她没能拥有一个如少言一般为她着想而离开穆家的兄长,及笄之年,她等来的只有噩梦一般的婚礼。
向来疼宠她的兄长嘴上说着对不起,却还是为了家族而将她囚禁,不顾她意愿地施虐,只为了能延续那所谓的“大巫”的血脉。
严厉的父亲变得面目可憎,慈祥的母亲偏心着兄长,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地坐视着她沦落于地狱,没有人对她伸出援手。
——多么令人憎恨的亲情。
噩梦一样的三年,她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父亲为了让她腹中的孩子拥有更强大的传承之力,甚至还在她身上纹了巫咒,以汲取她的生命作为代价来换取下一代更强的资质。逼迫她吞食尸鬼的血肉,以此蕴养腹中的巫婴。
穆月语不人不鬼地挣扎了两年,终于在分娩之日趁着父亲不注意修改了巫咒,反过来吸尽了腹中胎儿的生命力。
之后,穆月语就成了“大巫”。
她杀尽了整个穆家,逃出了囚笼一般的地狱。
重归蓝天白云之下,任由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穆月语却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冷得浑身发颤。
接触到阳光的瞬间,再没有那一刻会比那时更鲜明地让她意识到,她的人生已经被毁了,彻彻底底,无可挽回。
阳光是这样,那个人……也是这样。
爱上一个人的瞬间,那种充盈心脏的温暖几乎就成为了她唯一的救赎,哪怕想爱而不能,想靠近却又不敢接触。
会因为那比光明还要耀眼的人而感到自惭形秽,卑微于自己身上洗不净的污浊,但……她还能感受到“爱”的存在。
源于血脉的肮脏、肉体被玷污的憎恶、灵魂因怨恨而晦涩,一切都已然不复纯白。
但她还能去爱,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依旧会感到温暖,看着他微笑的模样,她依旧会有被救赎了一般的错觉。
所以,在那人死去之后,她不顾一切地为他创建一处世外桃源,有什么错呢?
她渴望留住他生前的风景,所以小心翼翼地雕琢了精致的箱庭。
她在这小小的箱庭里守着自己记忆中的小小少年。
——直到永远。
不能与他结为夫妻,没有关系;不能被他所爱,没有关系;不敢去见他哪怕只是一眼,也没关系。
他只要在那里,一直璀璨耀眼着,就足够了啊。
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她就能很满足很满足,并且满怀勇气地活下去了。
——他是我的命啊。
所以——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啊——!!!”
被夺走唯一希望的天魔,因此而堕落为厉鬼——
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第102章 心归处
易尘很少看见少言出手, 实际上,除了在剧场中少言和阴朔那一次源于意外的打斗以外,易尘基本没见过少言拔剑。
易尘见过阴朔拔剑,那以“剑尊”为名的女子出剑之时一如她的名号一般璀璨耀眼, 她势如雷霆,剑若流星, 那种一往无前的睥睨与傲然,就如同伫立在剑道巅峰之上无可匹敌的王者,因自身强大而来的理所当然地傲慢,尊贵得足以让世人都仰望她的明光。
与剑道封神的阴朔相比,道主少言虽然也以剑为武器, 但却似乎缺少了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锋芒。
毕竟在所有人的印象里, 太上忘情的道主是那样宽和淡然的性子, 他以无上的胸怀包容着红尘众生,又怎么可能在剑道上有所成就?
剑,是杀人的利器。若没有伤害亦或是埋葬他人的决心,没有背负死亡罪业的果决,又哪里能用得好凶器呢?
杀人本是这世上距离快乐最遥远的事情, 所以修习剑道之人,理应如剑尊阴朔一般冰冷, 不是吗?
与其说少言的武器是剑, 倒不如说是道主选择了“剑”这种武器来制敌, 但是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那个人是道主, 所以无论是使用杀人的利器, 还是随手从枝头上折落的一段缀满鲜花的枝桠,都没人敢于小觑他。
但是直到易尘看见道思源拔剑,她才突然意识到,少年时期的少言实际上也有着内敛匣藏的锋芒。
那个历经万年岁月的道主以雪中梅枝为剑,其剑势厚重如山,一剑划分天下大道,剑削四海,平天下,安万民。
但少年时期的少言,拔剑,就仅仅只是为了拔剑罢了。
易尘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眼前一花,身披黑纱的女子似乎瞬间化作了某种畸形扭曲的非人的怪物,朝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扑了过来。妙龄女郎突然化作了一团带着腥风的黑影,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也吓了易尘一跳,但是在下一秒,黑影就被雪亮的剑光撕成了碎片。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惊艳的一剑了。
毫无宽和,亦无优柔,拔剑之人只是为了斩断所以拔剑,比之其他问道者五花八门的灵力与剑术,少年的剑干净得几可称作纯粹。
就像切割白纸,没有杀意,也不过分凌厉,仅仅只是斩断而已。
“你!”破碎又再度聚起的黑雾言语中多出了几分惊疑不定,“你到底是谁?金丹境的剑修,为何还要来凡间淌这一趟浑水!”
穆月语感到惊诧也是正常的,毕竟金丹期的修士多数已经堪破了红尘情劫,再没有入世历劫的必要了。
道思源身周的气息平稳浑厚,根本不像是刚刚突破了境界的人,穆月语自然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她的箱庭可以不拘境界之别将人困在幻境里,与那些飘渺无依的幻觉不同,她的箱庭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世的一方小世界。
她用箱庭笼罩了整个晋国的国都,箱庭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湖,都是她亲手雕琢构造出来的。
那些被困在箱庭中的修士,他们会在命运的书就下参与另一个人的故事,相知相爱,而当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面感到痛楚之时,箱庭的时间就会回溯。藉由他们因失去而生的痛苦以及无法保护所爱之人的悔恨,箱庭因为这些汇聚的愿力而一遍遍地上映着旧时的风景。
而那些变心的人,则会因为她早就书就在箱庭上的诅咒而死去。
穆月语自认自己已经考虑了方方面面的可能,并且杜绝了一些意外与危险的发生。
……可是,为什么面前的一男一女却完全不合其中的任何一种情景?明明情爱不在,却没有受到诅咒呢?
“‘魔匠’穆巫,原以为这几年你已是在魔界销声匿迹,却没料想你竟是遁入了红尘里。”
道思源将易尘护在身后,剑指面前的女子,语气淡淡地说道:“以处子鲜血绘就法阵,以女婴尸骨敛阴气为阵,以万众皮囊为刻木。”
“穆巫,可怜并不是你可恨的理由。”
在少言的描述之中,易尘终于明悟过来,晋国的异样之处从何而来了。
原来,并不是晋国如此幸运地规避了天地大劫的灾祸,而是穆巫以女婴尸骨作法阵,将晋国的灾祸全部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
子州云台县,应该就是穆巫布阵的另一处地点。
为了让这个小小的箱庭能够重演旧时的风景,魔匠穆巫就如同一位心细如发的能工巧匠一般精心雕琢了一个完美幸福的国度。
为一人而构建的国度。
她杀了很多人,取了那些人身上最好看的部分,或是鼻梁、或是皮肤,她用这些材料炼制了最肖似那人的驱壳,以禁咒唤来了彼世的魂。
身发体肤受之于母,那些人的皮囊骨骼都是她赋予的,所以被称一句“母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但是,唯独不愿意被那个人这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