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正拽着一个少年郎夺路狂奔,而另一边厢,情况也不甚明朗。
苍山云顶之上,战火稍歇,硝烟未绝,唯有死寂一样的沉默在不断弥漫,仿佛剑拔弩张之时弓弦缓缓抻张的前调。
阴朔饮了一口茶水,抿了抿微微发白的唇,眼神却冷沉得吓人。
在阴朔的对面,魔尊乔奈的面色也不好看,虽是唇角带笑,可那笑弧怎么看都僵硬得很。
如今天际泛白,晨光乍现,论道了一夜的两人虽说依旧灵台清明毫无困顿之意,但身体的强健也抵挡不住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
阴朔恼怒魔尊乔奈诡辩手段层出不穷,一个不留神只怕会被对方带入歧途,狼子野心昭昭,简直令人恼怒。
魔尊乔奈也觉得心里憋屈得慌,他欲渡剑尊成魔,怎奈何剑尊阴朔道心坚毅难以动摇,还时不时拿出“易尘说”来堵他,而他竟然也被只言片语堵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反驳不能,屡屡落到了下风。
如此几个来回后,魔尊乔奈也忍不住认栽,他这次可能是真的撞上了克星了。
“本座——”魔尊乔奈还想搞事,那边手持茶杯的剑尊却已是青筋暴跳,抬手一个茶杯就砸了过来,伴随着一声怒斥:“闭嘴!”
剑尊大人非常暴躁,惊得场中鸦雀无声。
乔奈想生气闹闹性子激得剑尊怒而拔剑引动道主出手,但是当他对上了阴朔的双眼时,读出阴朔心思的乔奈却选择了沉默。
剑尊不想杀他,只想拿起杯子堵他的嘴巴。
这种程度,丢脸,却还无法引动道主出手,得不偿失,还是算了吧。
乔奈很快就如同晒干的咸鱼一样瘫倒在椅子上,那副坐没坐相的样子,看得元机手痒痒,忍不住去摸自己的法器二仪戒律尺。
双方休歇的中途,一直不言不语居于论道坛正中央的道主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缓缓地站起了身。
道主不动则已,一动便牵连了万千瞩目的视线,所有人都心头一凛,打起精神来注意道主的言行。
少言抬头望了望远方,如山巅冰雪般冰冷的眼神凉得有些吓人,仔细一看却又仿佛藏着万千流云,缥缈而又高绝,似是蕴藏了一个世界的风景。
“论道暂歇。”
道主留下了四个字,抬袖一挥,手上便多出了一本书。
看见那本书,不管是端正严明的正道修士还是乖戾恣雎的魔修,都实打实地感到心中一寒,一股冷气顺着脊梁骨爬上了天灵。
道主身化流光,眨眼消失在苍山云顶,道主离开后,山顶上沉寂了足足三息,方才如沸腾的滚水一般疯狂鼓噪了起来。
道主离开了苍山!
是谁!到底是谁这么不怕死?!居然让道主祭出了天书?天书一出,道统抹除,究竟是谁倒霉至此?
魔尊乔奈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可是他不愿意承认。
不会的,老大仅仅只是召请天道,又不是要残害天道,虽有些剑走偏锋,但应当不会惊动道主才是。
乔奈面前端住了架子,可问道七仙那边却没有像他一样熟视无睹。
时千在茶案上划了又划,却什么都没能算出来。最后,还是抬手解开了覆盖在眼上的白绸,缓缓睁开了一双如九天艳阳般金黄璀璨的眼眸。
——三道目,天眼。
天眼的宿主生来便无法像常人一样正常视物,因为天眼只能看见天机,却无法倒映出人世的景象。
只是,窥伺天机终究需要付出代价,为了不沾因果,时千方才以白绸遮眼,挡住了这双被天道所钟爱的神目。
坐席中的几位仙尊都凝视着时千,见他眼神涣散了半晌,忍不住出声唤道:“发生了何事?”
时千面色微微发白,他一语不发地看完了眼前的景象,方才猛然闭眼,出声道:“阴朔!”
“小一……出事了!”
时千本想窥探一下足以惊动道主少言的大事是凶是吉,却没想到竟看见了一身青衣面对着无数凶兽的小一。
天眼能知世事,时千虽然没见过易尘,但他知道,景象里的少女就是他们的小一。
时千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小一在天地炉!阴朔!”时千双目剧痛,却还惦记着如今生死未卜的易尘,他们不知晓易尘修为如何,但年过二十的孩子,又怎能一个人抵过千军万马,战胜那些即便天道出手也无法泯灭的凶兽?
不等时千催促,阴朔已是拍案而起,她拔剑出鞘,浑身剑气凛冽,剑光在她身侧环绕,下一秒,她便也身化流光远遁而去。
几人将少言突然离开以及易尘出事的前因后果联系了一番,都不难得出了答案。
“你们魔道好生无耻,论道比不过,就要对小……易尘出手了吗!”紫华气得面皮发红,身为道主的少言不会轻易离开苍山,但是一旦道主离开了苍山,就必然有人违反了天规。偏偏小一最近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得罪了魔道而已。
“闲话休提!事后再算!”清淮翩然而起,身周墨意翻腾,一眨眼间那墨色就凝聚成了一条威仪昂扬的巨龙,发出了响彻云霄的龙鸣。
素问搀扶起双目剧痛的时千,抬手唤出一艘云舟,清淮唤出黑龙后,一脚踏上了自己的坐骑,黑龙甩尾,顿时便直入云霄,遁出百里。
眼看着友人们各显神通,紫华抬手唤出了毕天鼎,一蹲身就钻了进去,他费劲地缀在黑龙的身后,对着清淮喊道:“带我一个!带我一个啊!”
清淮衣衫猎猎,面容冷肃,端的是好一番君临天下的气场,听见紫华的呼喊,却是冷酷无情地道:“带不动,太蠢了。”
紫华气得在鼎里拼命地摇晃,如同一只从纸箱里冒头的奶猫一样大声喊道:“你不带我我就告诉小一!扣你零食!削你礼物!以后你跟小一论道我就捣乱!小一最疼我了!”
于是黑龙的龙角之间便多了一个愚蠢的鼎。
苍山云顶,眼睁睁地看着问道七仙跑得只剩下仪师一人,乔奈只觉得心急如焚,忍不住敷衍地笑道:“既然论道暂歇,那在下便……”
告辞的话语还含在舌尖,那边厢一身神清骨秀的道童却姿态端方地站起身来,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冷冷扫来,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苦蕴魔尊擅于论道,实在让本尊见猎心喜,今日不如便划下道来,我等不提道统,只论输赢,如何?”
第48章 众生巅
易尘正带着一个人在沙漠中飞奔。
她紧紧地握着顾留的手不敢松开, 因为她对施术还不熟练, 必须要有肢体的接触才能作用在别人的身上。
而顾留,大难当头也没有什么心思胡思乱想, 虽然在红尘中他的年龄已经可以娶妻了,但是仙界修士的年龄向来成谜,谁知道面前的仙长是不是能当他的奶奶了?因此顾留一边逃命还一边胡思乱想,这位仙长为何不反抗而直接选择了逃跑?莫非是因为此地的凶兽杀之会沾染因果吗?
顾留在红尘中的身份不算卑微, 甚至可以说, 豪门勋贵,世代簪缨,清贵无双。
顾留的祖辈是一位修士, 可惜最后深陷情网未能成就大道,反而念着“只羡鸳鸯不羡仙”转而投身红尘之中,一辈子倒也活得轰轰烈烈。
祖辈有这样的传奇, 耳熏目染之下, 顾留会对修仙问道之事有着这样远超常人的期待与憧憬,也不是说不过去。
而也正是因为祖辈的影响,顾留身为一介凡人,却对天界中事多有了解, 别看他祖辈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实际上对于天界来说不过是一弹指的光阴罢了,很多事情依旧没变, 比如天界势力的分布、天界几位尊者的名号等等, 顾家都留有不少书册的记载。
顾留长大一些后就接受了家族手中的江湖势力, 成为了新任的“耳报神”,实际上是为了搜集有关天界的情报与消息。
虽然是一个没有修仙资质的凡人,但顾留从未想过要放弃,一心想要改变自己出身带来的局限性。
如今,他和面前这位一看就地位尊贵不凡的仙尊沦落到如此险地,好几次都险些被那些凶兽追上却又勉强躲过。面对如此危险的境遇,那仙尊居然还是带着他一昧逃跑而不动手,这不由得让顾留想到了仙尊给出的那一刻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
……这位仙尊,该不会是修生者道的吧?
所谓的生者道指的便是与杀破道对立的道统,修习这个道统的修士不可杀生,只能救人,门中弟子还必须严格遵守清规戒律,不可修习任何斗术之法,只能学习辅佐与治疗的法术,其道统的极端之处比之杀破之道亦分毫不逊。
——生举世众生之命者,是为生者道。
顾留并不觉得这个道统有哪里不好,事实上他这种连修仙门槛都过不去的人也没有资格对仙门的道统挑挑拣拣。
但是如果这位救了自己的仙长修的果真是生者道,那情况就有些险峻了。
毕竟在天地炉这个罪恶之地,若是心存半点仁善之念,必定会被辜负致死。
顾留一再调息,好不容易才在药力的催生下回复了两三层内力,便面色发白地抬起头,轻声道:“这位仙长,您……”
那青衣如水的女子偏过头来看向她,顾留却只能看见她似有焦虑之色的眼眸,还有微微发白抿起的唇。
心有玲珑七窍的顾留顿时恍然,无怪乎这位仙长从头至尾不置一词,原来这位仙长竟是……喑人?
顾留心中百转千回,易尘半点都感受不到,因为她有些跑不动了。
这处沙漠里的凶兽好像突然发疯了一样,不管她和顾留跑到哪里,他们都会穷追不舍地跟上来,一副誓要将他们吞吃入腹的姿态。
虽然有法术的护持与辅助,易尘运行术法也觉得尚未到力竭之时,但是她到底只是一个凡人,神经时刻处于绷紧状态,她实在有些吃不消。
易尘手中的掐诀不敢停下,一个个术法在她的手中成型后甩出,宛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将节奏把控得极好。
死亡的威胁与压力让易尘的进步极快,她也不愿去思考这么做有什么后遗症,只是一股脑地将自己能记得住的术法一一使用了出来。
只是,也快撑不住了。
易尘沉着眼思考着对策之时,那被她牵着跑路的少年郎竟几步走上前来蹲下,将略显清癯瘦弱的后背显露在了易尘的面前。
“仙长,我等应当尽快离开此地。”顾留的声音也很冷静,宛如剑鞘中沉寂的雪刃,“在下冒犯仙长了,请让顾留背仙长一程吧。”
易尘一时沉默,抿了抿唇,面前的少年面相看着圆滑世故,实际上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方才还重伤濒死,如今如何能背负着她逃命?
易尘想要拒绝,顾留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出声解释道:“在下对仙长有所求,还请仙长护持于我,我为仙长一一道来。”
再墨迹下去就要大难临头了,易尘只能趴在了少年的背上,将一个个辅助的术法甩到了对方的身上。
顾留调息后运转内劲,在黄沙上轻轻一踏便如同流云一般飞出了十几米,身姿潇洒,步伐飘逸,颇有大家风范。
两人的身后隐隐传出了凶兽震怒的吼叫与剑啸,声彻九霄,甚是骇人。
“若我没记错,前方应当有一处绿洲,乃是道主划出的域界,凶兽不敢进犯。”只是那绿洲太过遥远,已是力竭的两人未必能赶得到。
顾留咽下喉中的腥甜,忍不住垂了垂眸,嗓音哑哑地笑:“仙长,若是晚辈能侥幸逃出生天,您可否收我为徒?”
顾留并不是什么好人,实际上,他圆滑世故,城府深沉,虽然年纪轻轻,但江湖上厌憎这只狡狐的人已是多如过江之鲫。他自然看出了那些凶兽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这位仙长,否则他进入天地炉这些天里,早就死无全尸了。
但是他也不蠢,两人疲于奔命,这位仙长虽然没有大杀四方一遁千里的威慑力,但使用术诀却跟吃饭喝水一样从容自然,就算修为不算高深,但想必也是大宗门内的弟子,是他高攀不得的存在。
他的伤势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若是此时丢下这位仙长一个人离开,固然可以活命,但他不甘心。
他想起了秦老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抓住了那一线的生机,就千万不要放手。
所以他打算拼死一搏,搏一个前途或许光明也或许黯淡的未来,也总好过小人一般苟延残喘。
天边不详的乌云越靠越近,翻滚着刺鼻的恶臭之息,阴影逐渐笼罩住了不敢停步的两人。
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不管是易尘还是顾留,都很冷静。
易尘不能说话,只能从竹叶空间中摸出一条香水坠子,戴在了顾留的脖颈上。
顾留垂眸,轻轻一笑:“您是答应了?”
易尘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说话。这枚香水坠子跟她送给阴朔的银纹琉璃瓶是同款工艺,一看便知。她不知道自己死后能不能回到现代,也不好误人子弟,但假如有机会,或许当真能送这个孩子一场仙缘也说不定。
易尘这么想着,却突然感觉到,自己好像能说话了。
这种感觉非常玄奥,就好像冥冥之中知晓了天数一般,似乎大道在为她指路,告诉她应该如何作为一样。
易尘的一只手,轻轻抚上了顾留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