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的时候,江水悠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头去。
果然,是一道身影仓皇而急促地冲了进来。
罗红药已经给挪在了榻上,浑身湿淋淋地,脸色雪白,湿透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她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仙草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她只是晕厥了。
如果不是这幅浑身湿透的样子,完全就是睡着的模样,如此恬静祥和。
然而事实是,紫芝跟宁儿跪在旁边,一个手捂着嘴忍着泪,一个低低地哭泣着。
若非这个,只看罗红药的话,仙草几乎就觉着小太监那句话是误传的了。
但就算如此,心里仍旧存着一丝希望,仙草呆呆地挪步往前细看,试着唤了声:“昭仪?”
却见罗红药仍是闭着双眸,但是唇角却依稀上扬,竟如同在微笑。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果然!罗红药的脸上,竟是微笑的模样。
“昭仪?”仙草提高了声音,她扑到跟前,想将罗红药叫醒。
江水悠张了张口,却又没有出声。
方太妃在旁边坐着,眉头紧锁,见仙草并没有按照规矩先行见礼,可是毕竟事情非同一般,倒也罢了。
旁边的太医低着头,无法出声。
地上跪着的宁儿拉着仙草,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小鹿姑姑,是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看好昭仪娘娘!”
仙草的眼中已经模糊了,方才她的手紧握住罗红药的胳膊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冰凉了。
罗红药的手臂很冷,如同大热天握冰的感觉,那是一种人死后自带的阴冷。
但她的笑还是这样温柔……
仙草有点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仙草才道:“这是怎么回事?”
宁儿啜泣说道:“因为天热,昭仪想出来乘凉,快走到清晏湖的时候,又说口渴,让奴婢回去拿些香饮,说自己会在这里等着,谁知奴婢拿了香饮回来,却发现昭仪不见了……”
那时候宁儿左顾右盼,以为罗红药自己找了个地方乘凉去了,便且走且寻,来到这石舫外试着叫了两声,无人应答,她转身正要走开,无意中却发现水里飘着一条眼熟的帛带。
仔细再看……惊心动魄。
宁儿说着掩面大哭:“是奴婢该死,奴婢不该离开昭仪身边的。”
“好好的昭仪怎么会落水?你说清楚!”仙草瞪着她,眼中的泪随着动作纷纷跌落。
宁儿摇头哭道:“奴婢也不知道。”
仙草睁大双眼。
此刻紫芝哽咽着说:“听太监说救起昭仪的地方有块大青石,想必是昭仪想要玩水踩在石头上,才不慎跌落的。”
仙草呆呆看她。
方太妃在旁看到现在,见仙草只顾询问宁儿跟紫芝,并没有看自己一眼,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鹿仙草,”方太妃蹙着眉头,轻声说道:“昭仪身亡自然非同小可,此刻太后跟皇上只怕都得知消息了,这件事本宫当然会着人仔细调查,该追究的一定会追究,你就不必先操之过急了。”
仙草抬头。
江水悠从旁道:“太妃说的对,小鹿姑姑毕竟之前伺候过罗妹妹,跟她感情非比寻常,所以一时情急也是有的。不过你放心,这件事太妃会替罗昭仪做主的,何况太后跟皇上也甚是疼爱昭仪呢?一定给她一个交代的。”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外头又有脚步声响,原来是颜珮儿跟延寿宫的曹嬷嬷一块儿来了。
曹嬷嬷先走上前,一眼看见榻上的罗红药,忙先回头道:“婕妤不要入内了。”
颜珮儿正要进门,闻言止步:“嬷嬷,怎么了?”
曹嬷嬷道:“婕妤还是先回延寿宫去吧,这里有些不干净,别冲撞了。”
“难道、”颜珮儿微白了脸色,迟疑着问:“是罗昭仪真的出事了吗?”
曹嬷嬷点点头:“太后也忌讳这些,所以婕妤就别进来沾染了。且去吧。”
颜珮儿拧眉往内看了眼,一来曹嬷嬷就挡在门口,二来她还未上台阶,未进石舫,自然看不清里头情形。
无意中却正看见站着的仙草。
两人目光一对,颜珮儿蹙着眉峰,眼带忧郁地转身去了。
曹嬷嬷见她走了,才转身进内,先向方太妃行礼。
方太妃却敬重她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已经站起身来:“是太后派嬷嬷过来的吗?”
曹嬷嬷道:“回太妃,太后听说消息,不肯相信,就叫老奴过来看看,正好婕妤也在太后身边,便央求跟着过来了。”
方太妃叹道:“真是咄咄怪事,青天白日的,罗昭仪竟然落水身亡。方才太医已经诊过了,的确是胸腹积了水,窒息呛咳而死。”
曹嬷嬷上前,仔细打量了罗红药半晌,失声叹道:“可怜见儿的,太后前些日子还说罗昭仪身子好了,终于可以侍寝了呢,因为她这幅好相貌,人又心善,太后也偏疼惜她些,怎么却竟然这样没福。”
方太妃眼圈微红,忙掏出帕子:“可不是这样说吗?”
曹嬷嬷叹息数声,细看罗红药片刻,诧异着又问道:“怎么罗昭仪的神态,却好像是在笑一样?”
方太妃拭了拭泪,道:“我们方才见着,也觉着怪的很,可又不知道怎么样。”
曹嬷嬷转头看太医:“太医怎么说呢?”
两位太医得了消息,飞速赶到,竭力为罗红药控水,却终究回天乏术,他们知道罗昭仪也是皇帝深宠之人,正在惶恐,见太后的人询问,忙躬身道:“微臣们也看不出所以然,原本溺水的人,多半都是满面惊恐,所以死状……咳,会有些可怖的,但是昭仪这样的情形,真真的闻所未闻。”
太医说话的时候,仙草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泪水却如同泉涌一样,无法断绝。
她想再看一眼罗红药,但是眼前却一片模糊,只趁着泪流出的片刻,才能看见她含笑如生的温柔可怜面庞。
***
皇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到,因为此刻皇帝并不在宫中。
今日正是京城内国子监正殿修葺完工,又在太学街上新起了一座牌楼,皇帝亲临国子监,观其盛况,并嘉许众教授、监生等,其中蔡太师,礼部跟吏部众人,京城内王公侯爵等尽数陪同。
雪茶自然也是随行左右,见皇帝所到之处,众人躬身山呼万岁,簇拥着赵踞,犹如众星拱月。
正在高兴,外间却有宫内的飞马而至,在牌楼之外的街头翻身下马,无法上前。
原来皇帝亲临非同等闲,所以这太学街都非封住了,不许闲人走动,又有宫内禁卫们两边站着防备。
因见来者是宫内的服色,其中一名禁卫副官上前,询问何事。
那小太监不敢高声,低低地在耳畔说了句。
副官不敢怠慢,当即亲自往内通报,上报给了侍卫统领。
统领很是为难,今日乃黄道吉日,皇帝又在兴致上,此刻谁愿意去触霉头,当下命副将把小太监传了进来,让他去找雪茶公公。
雪茶被那小太监拉开人群里,听了他报说宫内罗昭仪出事,也如仙草似的无法相信。
“你是不是瞎闹?”雪茶竖着眼睛道,“这种事可别乱说,要掉脑袋的。”
小太监红着双眼道:“奴婢怎么敢胡说?太医都看过了,方太妃娘娘已经在着手处理后事,知道今儿皇上在外头忙,本想等皇上回宫再禀告,又怕皇上怪后宫知情不报,所以才……”
雪茶听他一句句说的详细,整个人开始天晕地旋:“天啊、天……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雪茶喃喃自语,叫苦连天,最后又看向前方赵踞的方向:“这要我怎么开口跟皇上说?”
让雪茶意外的是,跟皇帝禀告这件事后,皇帝的反应并不如他担心的那样。
那时候赵踞已经召见过了各国子监的祭酒主簿等,正在太学内的容粹楼里喝茶小憩。
雪茶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告知了此事,皇帝端茶的手势一停:“你说……罗昭仪殁了?”
雪茶早落了泪,跪地点头:“是的,皇上。”
赵踞盯着他,看了半晌,眉头慢慢地皱起。
他并没有端茶,只是转开头,看向旁边敞开的窗扇。
夏至将到,暑气袭来,窗外满目翠绿摇曳,蝉在外间的树林之中鼓噪不休,此起彼伏。
皇帝的眼前出现那个总是会含羞低头的罗红药,他微微闭上双眼,心底竟响起姜夔的那首《扬州慢》“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回到宫内后,赵踞并没有去看罗红药最后一眼,只先去了延寿宫探望太后。
太后本就有些犯了暑气,给这件事情一惊,更添了几分症候,先前太医开了药,加了许多安神之物,赵踞赶到之时,太后正吃了药睡下了。
赵踞听太医们说明,便并未叫人打扰。
颜珮儿一直近身伺候着太后,此刻轻声问道:“皇上,昭仪姐姐……”
赵踞道:“你去看过她了么?”
颜珮儿红了眼圈:“听闻出事,我跟曹嬷嬷一块儿去的,曹嬷嬷怕我受惊,没叫我近前,回来后又一直守着太后,就没顾上过去。”
赵踞道:“也好,你不必去看那些。何况人已经死了,看也无用。”
颜珮儿听他口吻淡然,全无波澜似的,咬了咬唇,低头道:“珮儿知道了。”
又有方太妃听闻皇帝在此,便带了江水悠来到,跟皇帝禀告调查结果,以及对罗红药身后事的料理等等。
方太妃先将宁儿所说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道:“当时御花园内的执事人等,因为天热,所以并没有四处走动,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初步推断是昭仪想要玩水,却不知那青石上滑,所以才失足坠落的。”
赵踞喉头一动,没有做声。
方太妃看他片刻,又道:“至于太妃的身后之事,本要跟太后商议,可太后身子微恙,所以我想问皇上的意思……首先是罗昭仪的封号跟位份上,是不是得有些变动?”
“当然,”赵踞面无表情的,“朕想追封昭仪为淑妃,配享太庙。”
方太妃听他果决地说追封罗红药为四妃之一的淑妃,已经极为诧异。
又听到最后一句,更加大惊,忙道:“皇上,配享太庙的事,要不要……等太后好了些之后,商议了再做决定?”
“不用,太后向来疼爱罗昭仪,必会体恤此意。”赵踞说完,又看方太妃道:“其他的就多由太妃操持了。”
方太妃垂头答应,赵踞又看一眼她身边的江水悠,这才迈步出门去了。
皇帝出了延寿宫,回到乾清宫后,在书桌后落座。
却并不喝茶,也并不看书,只是呆呆出神。
过了半晌,皇帝转头看见身边站着的雪茶,才蓦地醒悟过来:身边少了一个人。
“鹿仙草呢?”赵踞问。
雪茶早就知道了,此刻小心回话道:“皇上,小鹿现在宝琳宫里。”
赵踞皱皱眉:“在那干什么。”
雪茶道:“听说、听说是在给罗昭仪……不,是淑妃娘娘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