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当时禹泰起看着这半阙词,不知为何,热血涌动,毛发尽耸。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他到死都不会忘记这句。
禹泰起不知道这位皇子是怎么留意到自己的,并且冒险在决战前夕生死交关的时候、送来这样的一封信。
但是从雍王这义勇决绝的举止、以及这信中诗词的气势上,禹泰起发觉,原来朝堂跟皇室并非他想象一样昏聩无光,这写来辛词的少年,兴许就是那靡靡永夜中的一点光。
仙草竟不知道此事。
“是了,还有一件事,”禹泰起说罢,终于缓缓回头:“当初我说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是因为欠了你们太妃娘娘一点人情,你可知道是什么?”
仙草微微摇头。
禹泰起道:“因为在我最危难之时,救了我的,除了那封信,还有徐太妃。”
直到禹泰起走了之后,仙草还没想通:自己什么时候救过禹泰起?
她顶多知道这位将军的威名,知道他是个能征善战保家卫国的,但如果论起交情,那可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
难道禹泰起搞错了?
一念至此,仙草竟有些心虚:还是希望他搞错了。
只盼他别在弄清楚之后,跟自己讨账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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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妃跟罗红药江水悠三人联手,竟把后宫的各种事情料理的甚是妥帖。
这让颜太后大为欢悦。
又因罗红药身子弱,在众人回禀了之后,颜太后便叫她先会宝琳宫歇息。
剩下江水悠跟方太妃相陪。方太妃小声问太后道:“娘娘,那件事,皇上可答应了?”
颜太后道:“皇上还没有最终决定,不过也快了。我听如璋说皇上已经有了安排。”
“这就好,”方太妃微微一笑,“其实太后的担忧自然也是我们的忧虑,毕竟这宫内的乌鸦,百年里也不曾伤过人,偏是皇上登基后……”
颜太后眉头深锁:“别的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千万别再让鹿仙草接近皇上了。皇上虽然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但也要忌讳些,就连罗昭仪那里……唉,倒要找个机会,把这鹿仙草从罗昭仪那边儿调走才好。”
方太妃笑道:“但是宫内的人都知道,罗昭仪对待鹿仙草好的什么似的,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有传言说,那宝琳宫内真正的主子是鹿仙草呢。”
“什么?!”太后有些恼怒。
方太妃忙道:“这也不过是他们乱传的罢了。太后息怒,未必是真。”
江水悠陪笑说道:“眼见新年要到了,太后何必为这些事不开心呢,何况罗昭仪才是当事之人,她自个儿都没有说话,自然就没有这回事了。”
大家都知道罗红药性子柔弱,就算给欺负了只怕也没有话说,太后越发不悦。
正在这时,外间太监走到门口,跟一名宫女低低说了几句,那宫女进内,悄悄地对太后道:“皇上去了梅园。”
太后道:“这几日听说皇上为朝政之事烦心的很,难得他想消遣消遣,让他去吧。”
那宫女小声道:“听说皇上……还传了鹿仙草。”
太后惊愕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梅园内的白梅红梅迎雪盛放,才步入月门,就嗅到一股郁郁馥馥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醉倒其中。
皇帝徜徉在千姿百态的梅林之中,一直走到了当日徐悯写字的那棵梅树下。
如今在他面前的这片地上,雪色洁白无瑕,但他却明明能从这雪地上看出那三个栩栩如生的篆文字。
抬手折了一支梅花在手上,皇帝俯身,轻轻地写了起来。
如今他早已非昔日只会看着徐悯的字体发呆惊叹的无知少年,这一笔字也颇见功力,不多会儿,就写了个带角的鹿,篆文的字最是象形,就好像雪地上有一头鹿正蹦跳着窜起似的。
而身后也恰到好处地有人轻声道:“奴婢参见皇上。”
有那么一瞬间,赵踞恍惚听着竟像是徐悯的声音。
他并没有回头,只道:“你过来。”
仙草迈步上前,听见积雪在自己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原本是她最喜欢听的声音,现在却无心欣赏。
每次皇帝召见,她都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应对,因为她永远也想象不出皇帝又会出什么难题。
就在她走到赵踞身后的时候,皇帝慢慢地回身。
今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狐裘大衣,却越发先的面如冷玉,一双眸子恍若寒星。
皇帝生得本来就好,只是现在不是那种惹人怜的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了,他可以温情款款,也可以冷若冰霜,可以把人捧到天上,也可以一句便取人性命。
这金尊玉贵的俊美少年烨然地立在梅花树下,真是清新脱俗,美不胜收。
第64章
仙草抬头之时,正看见站在白雪梅花间的赵踞,真真似芝兰玉树,风华绝代,那天生的光华不慎间竟晃了人的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仙草有些恍然失神。
赵踞道:“还以为你不肯来,怎么来的这样快?”
这当然了,若不是雪茶跑去宝琳宫揪着她,只怕这会儿她还在宫内的哪个犄角旮旯里缩头不敢出呢。
仙草讪笑:“皇上召见,奴婢当然要立刻前来了,总不成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想要抗旨吧。”
赵踞道:“你不仅能抗旨,还会欺君呢。这对你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仙草拢着唇轻轻咳嗽了声,转头四处打量:“皇上好好的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怪冷清的。”
伺候的宫女跟太监居然都没有一个在身旁,方才她进来的时候就留意到了,大家都守在梅林之外。
不知皇帝这次又要出什么难题。
仙草心中掂掇的时候,赵踞道:“你过来。”
这三个字就像是紧箍咒般,每次她听见了都会觉着头晕目眩。
偏偏无法抗拒。
仙草谨慎地挪前两步:“皇上有什么教诲?”
赵踞抬手往前方的地上指了指。
仙草垂眸,才看见那雪地上写着的一个“鹿”字。
那罕见的篆体映入眼中,顿时唤醒了她的记忆。
是了,当初也是在这林子里,自己曾经给资质跟小鹿写过这种石鼓文小字。
但赵踞怎么会知道?
可更让仙草意外的是,细细看去,这地上的篆体字,赫然跟自己的笔法如出一辙。
倘若不是旁边还少了两个字,仙草只以为是当初自己写的那三个字……经冬历春,却仍然神奇地存在此处无法磨灭。
眼中透出不能掩饰的惊诧,仙草下意识地看向赵踞。
赵踞微微一笑:“你当然认得,这是一个‘鹿’字。那你应该也还记得,当初这里留下的第三个字是什么?”
仙草突然有些无法面对。
怪不得先前在乾清宫里,面对那个拼凑起来的“忍”字,皇帝的反应会是那样。
“怎么不说话了?”赵踞问。
“皇上,”仙草深深呼吸,清雪的寒冷之气混合着梅花的香气沁入心底,让她缓缓清醒,“皇上是指当初……娘娘在这里写字的事吗,可是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奴婢、都已经不大记得了……”
她已经习惯了出口成“谎”,但是这一次,声音却低低的。
赵踞道:“你不记得了?”
她点头。
赵踞道:“不打紧,你不记得……别人都不记得都不打紧。”
他握住那支梅花,俯身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
那个字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赵踞打量着,轻声道:“朕还记得。”
那个篆体的“忍”,在小鹿口中如一个跪着的人般的样子,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刹那间,简直如同时光倒流。
看着那跟自己的笔力有七八分相似的“忍”字,虽然竭力自控,她的双眼仍然有些潮润,眼圈微微地泛了红。
赵踞转头端详着她的神情。
仙草察觉,忙侧脸看向旁边。
赵踞道:“朕没有写错吧?”
仙草偷偷地吸了吸鼻子,含糊不清地回答:“应该是不错的。”
赵踞道:“你可认得这是个什么字?”
仙草支支唔唔。
当初小鹿问她的名字怎么写,她想了想,提笔写了这个“忍”字。
这人生浑然是不由己的,先是为了救父亲而入宫,又要攀附皇后,应酬皇帝,在这染缸似的后宫里日复一日地熬着,她担心自己在这潭死水里搅合,迟早会也变成行尸走肉。
幸而先是得了那真鹿一样憨直可爱的小鹿,又瞧见了有趣而别扭的小皇子。
从此调教小鹿,磋磨赵踞,竟渐渐成了她生活之中死水微澜似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