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都是林蔓事先准备好的。就在下午,赵铁柱一家人围坐在客厅里说话的时候,老毛忙碌在灶间里准备晚饭的时候,林蔓带着小田在书房里,翻出了近两年来的所有报纸,从中整理出了她需要的一摞。
从小田双手捧着的报纸里,林蔓随意抽出一张,放在赵铁柱面前,指着上面一栏新闻,让一旁的老二看:“这上面说,一个局级干部去世后,存折里只有三十块钱,为了表彰他的清廉,以及他生前的工作成绩,国家……”
除了小田以外,所有人都只听到林蔓的前半句话,再后面的内容,他们就都听不进去了。
每个人都暗暗地思忖:怎么可能,一个局级干部口袋里只有三十块钱。
每个人都看向老二,向他确认林蔓话里的真实性。老二弯下腰,手扶鼻梁上的黑镜框,细细地看了三遍新闻,确认林蔓讲话不虚后,向众人肯定地点了下头。
赵铁柱脸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三弟媳妇银娣抻着脖子朝桌上看,当看到桌上人脸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丝失望,不禁心里咯噔一下,也有了担心。
难道谭丽的外公外婆真没什么钱?
重复同一个动作,林蔓又指着另一张报纸上的新闻道:“这里有说一个比局级更大的x级干部,存款只有80块。”
不等赵铁柱一众人回过神,林蔓又拿了下一张报纸道:“这是省城一个局级干部,前年去世,存款只有50块……”
紧接着,林蔓接二连三地摆了一张又一张报纸在赵铁柱面前。
一个又一个的实例,将赵铁柱等人心里所固有的观念彻底打垮。
或许,谭丽的外公外婆果真就没什么钱?
放下最后一张报纸,林蔓对赵铁柱说道:“现在不比以前,你以为现在的干部还像以前的官老爷一样腰缠万贯?早不一样了,大家都清廉得很。”
赵铁柱说不出话,桌上的人都陷入了沉默,每个人都对报纸上的内容深信不疑。他们虽然没有文化,很多人甚至大字不识一个,可是这些人都对文化存有一丝说不出的敬畏。他们本能地认为,但凡被写在报纸上,用一个个小铅疙瘩字所拼出来的话,都一定是真的,不会有假。
“那,那房子呢?”三弟媳妇银娣不甘心,钱没有,房子总该留下来吧!还有外面那一大堆伺候的人。
林蔓轻笑了一下,向身后的小田摆了下手。小田立刻心领神会,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硬壳纸。
“这是这个房子的租赁合同,”林蔓再摊硬壳纸在赵铁柱的面前,指着上面的一行字,她说道,“在这里有写谁租了这栋房子。”
“是谁?”赵铁柱不识字,急得拽了一下老二,让他赶紧告诉他。
老二弯下腰,细看林蔓指出的一行小字。蓦地,他吃了一惊,转头对赵铁柱说道:“这房子是xx局从国家手里租下来的,跟不属于谭丽的外公。“
“这啥意思啊?“赵铁柱急切地想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林蔓道:“也就是说,这房子是属于国家,国家将他租给了谭叔的单位,谭叔的单位又借给谭叔住。有朝一日,谭叔不在了,那房子自然就要被收回去了。”
“啥?就连房子也和她没关系了。”赵铁柱大失所望。
“那外面那些人?”银娣不甘心什么都捞不到,急得迈步上前。
小田道:“外面那些人都是单位派来照顾谭局起居的,一旦谭局不在了,他们自然会再被安排去别处。”
听罢小田的解释,赵铁柱恨恨地瞪了谭丽一眼,叹了口气:“我还当你走了什么好运,能有这样的好日子过。原来都是假的,到头来还是赔钱货。”
谭丽感到万分委屈,那两个老不死就算没钱,跟她也没关系啊!怎么爸会这么生气。
“爸,我跟这家人又没什么关系,他们有钱没钱,能碍着我们什么事?”谭丽极力向赵铁柱辩解,想让他明白她是他们赵家人,跟老谭家没关系。
赵铁柱拉长了脸,对一旁的谭丽无动于衷。
“既然这样,那咱就不回去了,还是要让她外公外婆满足我们之前的要求。”银娣可不要谭丽一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小姐当弟媳,家里那么多的话,她弟又需要人伺候,娶了谭丽,那不是自找罪受,不行不行,还是捞点现成实在的好处算了。
抽出腰间的烟袋锅子,赵铁柱赞同道:“嗯,还是要让他外公外婆给俺们弄进城。”
“没错!他们还在位子上,要办到这事不要太容易。”老二跟着应和。他来江城前一早打好了主意,非要混个城里机关单位的会计做不可。
“爸,我们不回老家了?”谭丽不解,不是片刻前还嚷着要带她回家吗?
银娣笑道:“傻孩子,老家什么时候回都一样,还是先把俺们都办进城里吧!本来过来也是为这事,不是么?”
谭丽道:“那给奶奶上坟?”
赵铁柱不耐烦道:“你奶不缺你那点纸钱,等来年清明再说。”
眼见父亲不高兴了,谭丽乖乖地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
赵铁柱等人一致认为,即便谭丽的家产泡汤了,但终归还能让她当官的外公给众人安排工作、落户口、分房子。这样一来,全家可就变成了城里人。算起来,也还不亏。
林蔓看出赵铁柱等人所想,忍不住冷冷拆穿道:“我劝你们还是早点死了心,我谭叔既不会安排你们进城,也不会给你们分房子分户口。”
赵铁柱气道:“凭什么?我可是大丫她爸,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带她回老家。”
一见有现成的讨好机会,谭丽马上附和道:“没错,那两个老家伙害我这些年都见不到爸爸,他们应该做出补偿。要是他们不依,我就跟我爸他们回老家了。”
林蔓看得出来,一桌子上的人都是看赵铁柱的眼色。于是,她径直忽视了谭丽一套白眼狼说辞,只对赵铁柱说话:“但凡只要谭叔一句话,你觉得你们能从这带走谭丽?”
小田在旁帮腔道:“你们好好想想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赵铁柱心虚地沉默了。他想起进大门时,曾有拿枪的卫兵把他们一家人拦在外面。要不是谭丽出来接,他们根本进不了门。
桌上有人不服道:“我们大哥可是大丫亲爹,凭什么不能带走她?”
林蔓冷笑:“你们现在的意思,是只要不答应你们的要求,你们就带走谭丽,是不是?”
“没错!”老二理直气壮地说道。
桌上的人群情激愤,纷纷响应老二的说辞。
“没错!不答应我们,我么就带二丫走。”
“安排工作,落户口,分房子,一个都不能少。”
“大丫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怕什么?”
受家人的感染,赵铁柱重拾信心,又理直气壮起来:“没错,他们必须答应。”
林蔓厉声道:“知道你们现在的行为是什么吗?是敲诈勒索。”
“啥?”赵铁柱第一次听见林蔓说的词,“啥叫敲诈勒索。”
老二懂一些,满不在乎道:“行啦!你少骗我们,我们不是吓大的,没这么严重。”
林蔓冷笑:“严不严重,可不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觉得公安局的人会听你们的话,还是会听谭局的话?”
桌子上的人又一时没了声音。他们虽然没文化,但都懂得一个老理,民不与官斗,难道谭丽外公真能发恨把他们都抓起来?”
林蔓又道:“还有,一旦你们闹得太过分,谭丽又实在伤了谭叔的心。谭叔也可以任由她跟你们回去。反正谭丽也快初中毕业了,该是自食其力的时候了。”
林蔓一早想好了,她要先用一大堆的证据向赵铁柱等人证明,谭局谭婶并不会有什么巨额遗产留给谭丽。这样,也就绝了他们想要带谭丽回乡的心。接着,她再用谭局的权势吓唬他们,让他们死了问谭局要东要西的念头,使他们自觉回家去。
“谭局真能不管大丫?”赵铁柱有些被说动了。
林蔓微微地张口,正要说话,冷不防谭丽从旁插话进来:“那个老东西才不关心我死活呢!前段时间,我也就是从同学家借了点钱,他就狠狠扇了我个耳光,说以后再不管我了,还说要把我送走。”
林蔓和小田都知道,谭局讲的话是气话。可是这话听在赵铁柱等人耳中,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赵铁柱暗自思忖:哎呀,照这么看,难道那个老头还真不一定管大丫了?
桌上的人不止一个在心里暗道:大丫到底是个女娃子,看来她外公对她也就那么回事,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俺们要是就这么回去,也太没面子了。”赵铁柱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回家算了。他不想等谭丽的外公回家后,再像上次一样被一群公安遣回原籍,但转而一想,就这么回乡恐怕会被老家人耻笑,于是便有些犹豫不决起来。
掏出一包中华烟,林蔓扔到赵铁柱手上:“没抽过这个吧!”
赵铁柱收回手里的烟袋锅子,点了一根中华烟,用力地吸了一口。猛然间,他发现手里的烟可要比烟袋锅子的好多了。
林蔓笑道:“我要是你们,就拿点东西回家算了,这样也不算白来。”
话罢,林蔓起步上楼。
老二也想尝一口茅台的味道,他抬手去拿,猛地被赵铁柱按住了手。
赵铁柱道:“还是带回家去吧!好让村里那帮眼红的人不会笑我们空手回去。”
老二点头道:“嗯!这倒也是。”
一下子,不光赵铁柱和老二,其他人都没有了吃饭的心情。除了谭丽之外,桌上所有人都站起身,开始到处搜罗能带回家的东西。
女人们嫌男人浪费,自行跑去灶间要了一堆饭盒和搪瓷罐,将桌上的饭菜打包起来,预备留在火车上吃。
一片混乱之中,谭丽追着赵铁柱问道:“我是不是也要收拾东西,跟你们一起回去。”
赵铁柱忙着寻摸能带的东西,敷衍地回道:“以后再说吧!老家房子就那几间,哪儿有你睡的地方。”
谭丽又问银娣:“婶子,真不要我跟着回去了?我还想给我奶上坟。”
“傻孩子,哪儿有冬天上坟,那不吉利。等来年开春再说吧!到时候你过来,婶子好好招待你。”银娣同谭丽说话时,手上打包被褥的动作一点没慢下。转眼的功夫,小田前几日刚拿来的崭新被褥,尽被打包进了她要带走的包袱里。
小田看不过去家里像被洗劫一样,上楼问林蔓:“他们会不会太过分了,有几个人连椅子都不放过,也要一起带回老家去。”
林蔓轻笑:“你没看谭丽对赵铁柱还是百依百顺吗?你能拦得住他们?”
小田长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就当送瘟神吧!反正等下他们就走了。”
然而当天晚上,赵铁柱一家人并没有走成。
由于一众人全都沉浸在搜罗东西的喜悦里,不知不觉间,竟连火车发车的时间都错过了。
于是,小田不得不给一众人改签火车票。第二天上午的火车,是年前回西城方向的最后一班列车。
林蔓早上起来时,赵铁柱等人已经将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客厅。有些人还不死心,正在楼上楼下地找寻“漏网之鱼”。
见到林蔓,小田无奈地摇了下头:“谭局回来,弄不好会以为家里遭打劫了。”
林蔓不以为然地笑:“行啦!能让谭丽留下来,又送走这些人,谭叔只会夸你。”
话罢,林蔓看了一眼紧锁的书房房门
“小田,我想去书房拿本书,你帮我开下门吧!”林蔓漫不经心道。
恰好有人下楼,小田一直盯着从楼上走下来的人,生怕他们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嗨,我不是说了吗?给你钥匙,你自己去拿好了。”
话罢,小田扔了一串钥匙给林蔓。
林蔓接了钥匙,走进书房。进书房时,她带上了门。不多会儿功夫,她还掉了《平家物语》,又拿了一本《鸟山集》出来。
谭丽让小田安排车子送赵铁柱等人去火车站。按照林蔓的提醒,小田为难地告诉谭丽,由于连续几日的大雪,车子都发生了故障。
赵铁柱一众人等不及,索性拖着大小包的行李往门外走,扬言要自己乘公共汽车去火车站。他们拿了太多东西,每个人的心里都发虚,个个要趁着谭丽的外公回来之前,赶着乘上火车离开江城。
谭丽送他们出门,一个劲儿地说想送他们去火车站。赵铁柱拦住了她,让她赶快回家,不用她送。谭丽有些感动,以为赵铁柱是不想她路上挨冻,所以让她回去。可事实是,赵铁柱生怕谭丽一定要跟着他们上车回老家。他可不想多带一个吃白饭的赔钱货回去。
赵铁柱一群人前脚出门,吵嚷了近一个星期的房子终于安静下来。
小田让后面的人到前面来打扫卫生。
对于父亲的离去,谭丽有些伤感,自顾自地上了楼。
铃~~~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