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无人应声。朱明辉无奈地笑,再不强求,迈步下楼,坐上军绿色的吉普车。这种车子在武钢厂很常见,无论接待领导,还是干部出外办事,用的多是这种车。
吉普车送朱明辉到江城火车站外。朱明辉下车,持车票走进车站。江城火车站不比省城的火车站热闹。刚刚开走一列车,下车的乘客都出站了。站台上,等车的乘客稀稀落落。
朱明辉站上月台,蓦然回首,望见站在月台另一头的林蔓。
天还没有完全亮。藏蓝色的天幕刚刚撤下,换上了一片青色的灰。林蔓双手插兜,闲闲地朝着火车来的方向张望。
朱明辉笑了,心中涌起一阵悸动,快步走向林蔓。
汽笛声的长鸣由远而近。绿皮火车轰隆隆地驶过朱明辉的身侧,带起一阵强风。列车员又忙碌起来,吹着口哨,既催人上车,也催人下车。
朱明辉蓦地停下脚步,嘴角的笑容渐渐凝滞。越过乌泱泱攒动的人头,他看见一个戴大檐帽的公安下车,走近林蔓。林蔓向他展露笑容,那是朱明辉从没见过的笑容。幸福而甜美,不含一丝算计,温暖地能融化一整季的冰雪。
朱明辉退却了两步,转身上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回望林蔓所在的方向。只见林蔓和男公安肩并着肩,有说有笑地走下月台。
列车员口中的哨子又发出刺耳的鸣响。火车开动起来,朱明辉看着林蔓的背影消失在月台尽头。火车越来越快,青绿色的山景铺天盖地而来。朱明辉回过头,从包中拿出了一沓照片。
照片是前些日子拍的。趁林蔓不注意,朱明辉在给五钢厂学雷锋的职工拍照时,也偷偷地拍下了她的照片。
有的照片是林蔓的侧影,穿着藏蓝色的工衣,眼中炯炯有神;有的照片是林蔓的背影,天色渐沉,林蔓独自一人小道上,背景怅然;有的照片是林蔓冷不防地看向镜头,轻轻的一笑,灿若夏花……
朱明辉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看下去,眼中始终有笑意。
有个带孩子的妇女坐在朱明辉对面。孩子吵嚷着晕车,妇女无奈,只好拉开窗子,放新鲜的空气进来,好吹散车厢里的闷气。
耳边猛地刮来巨大的风响,朱明辉猝然听见林蔓唤了他一声。他恍了神,手头一松,相片尽数飞出窗外。
红日冉冉上升,天完全亮了。漫山遍野的绿树披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外衣,耀得朱明辉眼角温热。望着照片飞散四处,离火车越来越远,朱明辉释然地笑了。他的心里再没有纠结,回身坐好在位子上。对面的女人向他借杯子,想给孩子冲一杯奶,好哄孩子安分一些。朱明辉欣然答应,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白瓷杯。白瓷杯上有一圈红字,上书“五钢厂向雷锋学习活动个人优秀奖”。
“没想到工会那么抠门,得个个人优秀奖,奖品居然只是个白瓷缸杯子。去年我得优秀先进个人,拿的可是英雄牌的钢笔。”
一回家,林蔓就在厨房忙碌了起来。她挽起袖子,和面擀面,见缝插针地准备汤料,芹菜切段、蘑菇焯水、五花肉切片吊汤。她让秦峰先去卧房睡一会儿,等面好了再叫他。秦峰说不困,偏要倚着门框,饶有兴味地看林蔓。
“对了,下次你回来,就不能早两天通知我?我好先买了菜准备着。你看你,凌晨打电话到我们厂收发室,害得收发室值班的人着急忙慌地跑来告诉我,我又要接你,又要烧饭,也是手忙脚乱。”
林蔓滔滔不绝地讲话,一会儿像是自顾自地说,一会儿又像是对秦峰说话。大多数时候,秦峰都含笑不语。偶尔林蔓问他,他便发表两句简明扼要的观点。
“奖品是工会负责采办,八成是你们工会主席想给厂里省经费!”秦峰道。
提起回来的太突然,秦峰道:“我也是上半夜才知道,赶着买了张火车票就回来了。”
“那你这次能待多久?”林蔓感兴趣地问。
秦峰道:“说不准,可能马上要走,也可能会待一阵子。”
林蔓撇了下嘴:“讲了和没讲一样。”
面条擀成秦峰喜欢的宽度。锅里的水沸了,林蔓抖散了面条,就着沸水的热气,全数扔进锅里。两扑水后,乳白色的面条浮上了面汤。林蔓用大漏勺子盛出面条,冷不防地秦峰从后拥住了她。
“送给你的!”秦峰拿了一块手表在林蔓面前。
林蔓轻抚手表,表面镶着金色的边,表带是黑色的小牛皮。她见表面上有“上海”两字,轻笑道:“呦!是上海牌的。”
秦峰笑道:“喜欢吗?”
林蔓熄灭了炉火,转身伸手腕在秦峰眼前。秦峰领会了林蔓的意思,为林蔓戴上手表。像变魔术一样,秦峰又给林蔓无名指戴上了一只戒指。戒指是金色的环,中间带一点碧玉的翠,衬得林蔓手指修长,水葱根一样的白。
“这个喜欢吗?”秦峰又问。
林蔓点了下头:“喜欢!”
秦峰笑道:“两个比起来,你好像更喜欢戒指?”
林蔓嗤的笑了出来:“那当然了,十块上海牌的手表,可也买不了这样一枚戒指。”
秦峰宠溺的笑,揽林蔓入怀。林蔓顺从被秦峰搂着。秦峰轻抚林蔓的背。林蔓搂着秦峰的颈项,抬起右手,借厨房的灯光看指上的翡翠戒指。
纯金的戒环上,雕着精美的花纹,做工考究,一看就老物件。翡翠虽然不算大,但质地清纯、通体满翠、水润通透、光泽极佳,想来不算价值连城,但也是百里挑一的好东西。
面条已经好了,盛在碗里,直到放凉了,秦峰和林蔓才想起来。
秦峰吃完面后,进卧室睡了一会儿。因为下午还有会,他起床后,匆匆地吃过了中饭,就告别林蔓,赶回江南。
这日是星期天,秦峰走后,林蔓无所事事,看着墙上的挂钟发呆。时针一格格向前走,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地浮现在她眼前。蓦地,她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很显然,她和朱明辉的绯闻是有人故意散播。可是细究那些绯闻起来,她又发现绯闻的焦点都在她身上。比如说她勾引朱明辉,还说她赖在朱明辉家不走,甚至风化小队也是到她家里抓人……由此推测,散播绯闻的人是针对她,而非朱明辉。那么这个人,又究竟是谁呢?
林蔓感到很不舒服,就好像明知有人在暗中窥伺她,而她却没办法将那个人揪出来。这种感觉让她很没有安全感,使得她总在午夜梦回中惊醒,好像走在深坑边缘般的忐忑不安,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落进坑里,万劫不复。
一日夜里,林蔓端了一锅甜汤去风化小队。当夜值班的人恰好是赖队长。她借口体谅赖队长等人值夜班辛苦,所以特意煮汤慰劳她们。林蔓烧汤的手艺好,再加上嘴甜,哄地风化小队的大妈们个个眉开眼笑。
眼见着时机成熟,林蔓随口问赖大妈道:“唉,那个举报我的人是男是女啊?”
赖大妈心直口快:“是个男的,听着是个年轻人,最多二十多岁。”
林蔓道:“前后几个电话全是一个人打的?”
赖大妈道:“可不是吗?有时候,他一天能打三五个。”
男人?
林蔓苦苦思索,怎么都想不起得罪过哪个男人,以至于能让他值得费这样大的周章整她。线索查到电话这里后,就断了。因为六十年代没法追查电话来源,林蔓只得作罢。
又过了几日,林蔓正在吃中饭,郑燕红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一桩新听来的八卦:“咱班上的李小五出事了?”
林蔓诧异:“就是总跟在邓萍旁边的人?”
郑燕红点头:“就是他!他好像工作上出了纰漏,被人事科调职到外地办事处上班了。听说,他去的地方靠近边境,可苦了。”
林蔓道:“他已经走了?”
郑燕红叹道:“已经走了,调令下来,第二天就被拖走了,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
第82章 臆想的对象 二更
开春后, 城外的办事处积压了一大批产品, 全是年前来不及处理的货。孙主任不得不安排人外派, 一个一个办事处地跑下来,将出货的单子补齐。段大姐是化验室的老员工,自然而然地揽到了外派的好活。
但凡外派,除了要起的早些外, 其他的工作都比平日待在厂里松快。不但工作量不大,还能得到各办事处负责人好饭好酒的招待。再加上春天出游,一路上风光秀丽, 简直就像春游一样。
孙主任让段大姐把林蔓带上。段大姐本来就有这意思。胡锦华结婚时候,林蔓送了她好几张布票。她正想怎么还林蔓人情呢!碰上外派出差, 刚好是一个机会。
于是,还是老样子, 清晨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 林蔓和段大姐、小张在厂门口汇合, 坐上管后勤科借来的吉普车,开开心心地直奔城外。
“回来的时候, 我们绕道去下松河镇。”段大姐提议道。
小张点头:“今天是单日, 指不定集市上有好东西。”
许是逛集市的人越来越多,就连省城都有人结队光顾,松河镇的领导到了后期,特意改了集市的日子。将每星期天开集,更改成了逢单日开集。自此以后, 松河镇的集市就更热闹了。
林蔓赞同道:“刚好我要买只鸡,家里的鸡蛋也快吃完了。”
秦峰喜欢吃鸡肉。林蔓打算烧大盘鸡给他吃。到时候,待秦峰将鸡肉吃完,她还可以就着剩下的酱汁,下手擀面进去。劲道的手擀面拌上鸡味浓郁的酱汁,又是别一番的风味。
赶在正午之前,车子驶到了办事处。
季主任迎段大姐下车。
小张早在车上就喊“饿”了。段大姐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像往常一样,段大姐一下车,就带着林蔓和小张直奔食堂。按照估计,接待的丰盛酒席应该已经准备好,就等着她们上桌了。
“这怎么回事?”段大姐一进食堂,看见空荡荡的桌面,当时就不高兴了。
季主任紧跟进食堂,为难道:“现在查得严,没办法啊!万一让人举报,我们拿好酒好菜招待总厂来的人,非要吃不了兜着走。”
段大姐听不明白,黑着脸问:“查?谁查这些?”
季主任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反正,你们到镇上去逛逛就知道了。今天真对不住,不能招待你们。你们要是饿,后厨还剩下几个馒头,要不你们先对付着?”
段大姐狠白了季主任一眼,气得转身出门。
虽然没有饭吃,但是该干的工作还是得做。
无法,段大姐只好带着林蔓和小张空着肚子开单。
做到下午,小张实在饿得不行,便顾不得赌气,还是吃了季主任给的馒头。
开单的时候,林蔓稍加留意了一下,发现季主任的办事处比起她上次来,明显有了许多不同。
季主任的办事处是五钢厂前年新设的办事处。所有的机器、车间、房子,乃至房子里的桌椅板凳,都是新的。
可是今天来,林蔓发现除了机器以外,那些崭新的桌椅板凳都不见了,全换上了老旧的木头桌椅。窗框门框上的红漆原都是新的,可是今天一看,个个都斑驳了漆。林蔓就近打量了一下,斑驳的漆面有被刀划抠的痕迹。很显然,这是有人故意弄成这个样子。
好好的一个新办事处,硬是给弄得破破烂烂。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林蔓实在想不通。
段大姐赶着开完了所有的单子。季主任留她多坐一会儿。她冷着脸拒绝,径直带林蔓和小张上车。上车后,她催促司机道:“快快,去松河镇,我们快饿死了。”
司机也没捞到饭吃。他急赶着要填饱肚子,将车子开得飞快,所幸乡间的道上没人,只偶尔惊起一群横过乡道的白鹅。平时20分钟的路程,今天只开了10分钟出头。
驶进松河镇的时候,车子放慢了速度。
小张探头出窗,望着满街的标语,不禁喃喃道:“段大姐,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不光是小张,林蔓和段大姐,还有司机都感到不对劲了。
满街的标语,写着“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务”。原先摆集市的街上,没有一个摊头。取而代之的是一队又一队戴袖标的工作队。有大声的斥骂从远处传来,浓重的乡音里夹着“死顽固”、“老狐狸”等字眼,每段斥骂的最后,都会迎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好。
车子停在路边,林蔓和段大姐下车,垫脚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那里乌泱泱地齐聚一大群人。
林蔓莫名觉得骨子里发瘆,催促段大姐赶快离开。段大姐也浑身不舒服,顾不上肚子还饿着,立刻上车,让司机赶快回江城。
车子出镇时,林蔓看见卖她鸡蛋的老妇。她让司机停下车,摇下车窗唤了老妇一声。老妇看见林蔓,紧张地瞪大了眼,对林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林蔓不明就里,打了个手势问老妇到底怎么回事。老妇走到车跟前,小声说道:“以后别来了,集市停了,现在到处在抓摆摊的人。隔壁的二道河生产大队里已经被逮了不少。”
车子急速驶离松河镇。离开的时候,车速比来的时候还快。在回江城的路上,车里的人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对刚才在镇上看见的一切,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
回到五钢厂后,林蔓看天色还早,便搭上了轮渡,到江南去看秦峰。
“你怎么来了?”秦峰看见林蔓兴奋不已。
林蔓甜甜地笑:“平常都是你来看我,今天也改成我来看你啊!”
有人跑下楼,催秦峰赶快回去开会。秦峰收回刚想握住林蔓的手。他俯身挨近林蔓,掏出钥匙塞进林蔓手心,柔声道:“我还有一个会,你回家等我。”
秦峰的手覆上林蔓的手心,迟迟舍不得离开。
林蔓凝看秦峰,轻笑道:“行啦,快去开会!”
有人又下楼催秦峰。秦峰不得不离开。跑上楼的功夫,秦峰频频回顾:“等我……等我……”
林蔓轻笑着挥手:“行啦,快去!”
对去秦峰家怎么走,林蔓算是熟门熟路了。
出公安局后,林蔓先在附近的供销社里买了些菜。她运气不错,今天的供销社里有江鱼卖。她买了一条,准备晚上给秦峰烧醋溜鱼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