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散了大半,只剩下几个没卖完藤筐的摊主还蹲在路边。
林蔓远远地看见段大姐和小张。
段大姐一手拎了篮菜,一手拎着捆花布的绳子。小张刚买到两根扎头绳,正往鼓鼓囊囊的斜跨包里塞。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们到处找你。”段大姐一见林蔓,立刻挥了挥手里新买的布,炫耀半天下来的战利品。
小张把新买的小圆镜拿给林蔓看:“你来得太晚啦!卖好东西的人都走了。”
林蔓轻笑地回道:“我刚才去找地方吃饭。”说着,她指了指身后的“前进饭店”。
“味道怎么样?”段大姐眼睛一亮,跃跃欲试。
“唉,只可惜刚才吃了太多烤玉米,现在都吃不下什么。”小张亦是失望。
林蔓笑道:“没什么可惜的,难吃死了,面糊得像粥,不能跟你们吃的烤玉米比。”
不远处,赵里平和冯爱敏也结束了他们的大采购。
冯爱敏左右手各提了一大筐菜。菜筐的最上面有两个纸包,里面全是农家自晒的虾干鱼干。赵里平一手拎着只红冠芦花鸡,一手扛了满满一麻袋地瓜。
其他人也都逛的差不多了。
大家在镇子口汇合,一起沿来时的路走回去。
田边小路上,有个猴儿样的男人在卖伊拉克蜜枣。众人看见了,又是一窝峰地围上去买。
伊拉克蜜枣呈橘红半透明状,握在手里,黏糊糊、湿漉漉,吃进嘴里咬一口,厚肉甜得像蜜,扯一下,能拉出糖丝。
有传言说伊拉克蜜枣会传染乙肝,但在资源匮乏的年代,大家似乎都不是很在乎。因为它特别便宜,两三毛钱就能买一斤。但凡可以凭这一种东西果腹,谁还在乎它是疾病的传染源!
众人赶回下车的岔道口时,大卡车已经等在路边。他们拎大包小包上车,不得不和各种堆高的蔬菜们挤在一起。
车子开起来,许多人疲累了大半天,接连昏昏欲睡。
大卡车“轰轰”地开着。颠簸中,不时地有白菜叶子划到人脸;新摘的萝卜一个不稳,滚进熟睡的人怀里;还有一麻袋又一麻袋的青菜,成了睡觉人的枕头或靠背。
车子开出去了小半段路。也不知道是谁,打起了第一声鼾。
“我让赵德约小秋下星期来家里吃饭。”冯爱敏小声对段大姐说。车子一个颠簸,赵里平迷瞪着歪倒向她。她推了一把赵里平,赵里平又倒向另一边装了麻袋的地瓜。
“这样好,千万抓住机会,最好第一次上门就定下来。”段大姐一边说话,一边不忘继续织手里的毛衣。
“我是想,你不是介绍人吗,那天最好也一起过来,关键时刻帮着给推一把。”冯爱敏考虑得明白,下星期的饭就是临门一脚,期末考试一样的存在。段大姐这方面有经验,万一错漏了什么,她能给弥补。一旦有了时机,段大姐说上两句,指不定姑娘就松口了。
段大姐面露难色。她不是不想去,只因那天还有个场。小年轻两个第一次见面,可不能没人陪。
苦苦思索,段大姐忽的将目光停在林蔓身上。林蔓正整理包里的蜜枣。蜜枣外有层粘液,掉落了几粒出来,粘在包夹层里,这使她不得不耐心地一一将其拣出。
“下星期你有空不?”段大姐问林蔓。
林蔓摇了下头:“没什么事。”
“那你帮大姐个忙,陪个姑娘去相亲。”段大姐说道。
林蔓不置可否:“谁啊!”
段大姐回道:“宣传科的严英子,特优秀的一个姑娘。”
“严英子?”林蔓心里暗叹。
段大姐拜托得恳切,冯爱敏也在旁附和着劝说,林蔓不好再推辞,只好答应下来。
末了,林蔓好奇地问段大姐:“你给她找了什么人?”
段大姐得意地回道:“市公安局里的一个同志。”
大卡车驶出狭窄的乡路,进入宽敞的国道,沿着国道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回到了五钢厂厂区。
天色将晚,冯爱敏一到家就开始烧饭。林蔓在旁给她打下手。当晚的饭菜还是前日的剩馒头和酱瓜小菜。
冯爱敏告诉林蔓,鸡养到下星期再杀,好菜要也留到下星期再烧。因为这些,都是为了秋莉娜来家里做客而专门准备的。
天完全黑了,赵梅才从外面回来。段大姐打开蒸锅锅盖,前日里蒸的馒头又重新洒发出香气。林蔓拿了些小米出去喂鸡。
四面的平房里有不同的声音传来,孩子的哭闹,夫妻的争吵,街坊邻里之间的笑谈,老人碰到熟人的寒暄……
站在门外,林蔓自觉被一片市井气包围了,琐碎而温馨。蓦地,她想起段大姐说的一句话。
你给她找了什么人?市公安局里的一个同志。
“男公安,”林蔓担心地喃喃道,“该不会那么巧,是他?”
第31章 天生一对
又是一个星期天, 赵里平大早起来杀鸡。冯爱敏烧了满锅的热水, 待鸡血放干净后, 便扔鸡进去烫毛拔毛。
一套程序,夫妇两人驾轻就熟。不多会儿的功夫,鸡就光溜溜地煮进了瓦罐炖汤。至于鸡胗鸡肝之类,冯爱敏搭上了泡椒泡姜, 只等中午秋莉娜来的时候,给她做一道爆炒鸡杂。
“德子,快去汽车站看看, 人家姑娘说不定早到呢?”
冯爱敏一刻不停地忙在灶台间。
“老赵,去供销社买瓶二锅头, 今天段大姐也来,你陪人家好好喝两杯。”
好像三军总司令一样, 冯爱敏一人指挥着全家的运转。
“梅子, 你快来帮我……”冯爱敏话音刚起, 赵梅就从屋里火急火燎地出来。
“没空没空, 我和人都约好了。”赵梅抢断了冯爱敏的话,径直出门, 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爱敏白了眼赵梅走的方向:“真是没良心的丫头, 大哥的事还没出去玩重要。哼,看来以后我是指望不上她了。”
赵梅前脚出门,林蔓也叼着馒头走了。
段大姐让她和严英子在厂大门汇合。严英子先她一步到达。两人已经不是初识的关系。一见面,她们很自然就热络了。在路上,她们边走边聊。搭轮渡到江南, 转电车到文化宫。不知不觉间,她们来到了电影院。
“段大姐说他是个男公安。”严英子对林蔓说话的同时,环顾周遭,找寻符合特征的人。
这个电影院位于文化宫底楼,面朝大街。电影要放映了,大多数人已经进场。现在门前冷冷清清,稀稀落落地只站了两个检票员。
林蔓向四下里张望,帮着严英子一起找。
蓦地,两个身形颀长的男公安从街对面急匆匆地跑来。跑在前头的男人有些像猫,女孩儿样的漂亮。至于跑在后头的男人,剑眉星眸,唇角挂着一抹淡笑,狡黠得像狐狸。
林蔓一眼认出了跑在后面的秦峰。
“是严同志?”猫样的男人站到严英子面前,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陈书。”
林蔓猛的一怔。陈书?他不就是《春田》的男主角吗?本该过两个礼拜露脸的他,竟然在这里提前出场了。
严英子抬眼看陈书,脸微微泛红:“你好,段大姐对我介绍过你。”
从头至尾,严英子没看秦峰一眼。林蔓不觉得稍稍放下了心。看来,以后就没秦峰什么事情了。
秦峰见到林蔓,眼里泛上了笑意,欲言又止。
“你们几个同志还要不要进去?”检票员就要锁门,见门前还呆楞地站着四人,赶忙连声催喊。
严英子和陈书一见如故,不觉得间,忘记了身旁的两人。直到听见检票员的催促,他们才回过神来。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进场,过程中,严英子和陈书捎带介绍了带来的跟班。
“这是我的同事林蔓。”
“这是秦峰。”
秦峰和林蔓相视而笑。他们早就认识,用不着介绍。
进场后,严英子和陈书坐在一起,秦峰和林蔓坐在一起。
漆黑的大荧幕上亮起了光,电影开始播映,放的是《五朵金花》。它讲述了白族青年阿鹏和副社长金花历经波折,但总算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
这是59年上映的片子,对情节大家早就耳熟能详,因此放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在看。漆黑一片的座椅中,坐的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他们有的交头接耳,小声地说话;有的壮大了胆子,偷偷地摸下身边人的手。
“来江城还适应吗?”秦峰悠悠地问。
“还好!”林蔓纠结着要不要提“徐飞”的事,对于秦峰无关紧要的寒暄,没多放在心上。
沉默了片刻,秦峰又说道:“要是遇上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
林蔓调笑:“你是公安,找你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宁愿没这个机会。”
秦峰淡淡地笑。再沉默了片刻,他又道:“江城附近有不少好风景。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嗯,再说!”林蔓回答得心不在焉。她决定还是不问秦峰徐飞的事。两个不相干的人长得一模一样,说出来恐怕没人会信。
秦峰再不说话,一直沉默到了电影结束。
走出电影院,陈书提议大家一起吃顿饭。
文化宫附近有个卖火烧的国营老店。店铺不大,只五六十平米。但卖的东西却非常好吃,里面的厨子是师承家里几代人的祖传手艺。经他手做出来的火烧,色泽金黄、外皮酥脆、内芯软韧,馅香鲜美。吃这个的食客,往往还会叫上一碗酸辣口儿的粉汤。粉汤上撒葱末虾皮,滚热地大口喝下,再就着一口火烧,回味无穷。
吃饭的时候,陈书和严英子继续说说笑笑,渐入佳境。
林蔓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窗台上有一盆兰花,她望着兰花上的黑斑有些失神。
秦峰打了眼林蔓所看方向,笑说道:“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你。”
林蔓收回视线,向秦峰偏着头笑道:“想我什么?”
秦峰道:“我们在火车上聊了许多事,这让我以为对你有些了解。但等我回头细想,突然发现一点也不。”
林蔓道:“我不懂。”
秦峰笑道:“你是一个狡猾的人,好像说了很多,但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你故意让人误以为知道了不少,可是回过神来,深究下去,确是什么也没有。”
林蔓瞟了秦峰一眼:“你想了解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秦峰道:“大概是职业习惯,一遇到难解的谜,就忍不住地想解开。”
林蔓震了一震,忽的觉出了秦峰的话外音:“你去查过我?”
秦峰笑道:“你放心,暂时从表面来看,你没有任何问题。”
林蔓觉得秦峰未必真放心了。她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尽管红旗生产大队的林蔓和上海的林蔓勉强可以串联,但她们的相貌完全不同,一旦追根究底,免不得有穿帮的危险。
秦峰看林蔓不作答,便挨近了她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费周折。虽然你在红旗生产大队的成分不好,父母来历不明,有被清算的风险。但你经由上海把户口转到江城来,尽管表面上是工人了,却因此而更做实了资本家的后人。算起来,反而对你更不利。”
秦峰话说的语重心长,好似确实在为林蔓着想。
林蔓松了一口气,心里想道:“原来你以为我不过是想摆脱阶级桎梏。罢了罢了,你要这样误会,就由着你去,反正总比把我当成来历不明的特务好。”
她盈盈一笑,向秦峰撒娇道:“上海户口转过来,每人每月会有额外津贴。我单身一人,没法不为自己多考虑一点实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