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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月白没有起身,她睨着慧心,淡淡笑道:“主持多礼了,我这三天两头生病,还差慧心师傅过来。”
  慧心眉边微挑,唇轻轻一扯,似是有些轻蔑,嘴里说道:“姑娘是千金之体,若有闪失,小小寺庙承担不起,故此不敢不上心。”
  这话说的,看似恭敬,实则夹枪带棒。
  萧月白眯细了眼眸,瞧着慧心唇边那一颗小小的痣,暗道她果然没有想错,这个慧心厌憎她,不是一日两日了。
  在那梦里,安国公府出事之后,她依旧寄居于南安寺。虽说身份已大不如前,但安国公府到底还在,出家人毕竟也没那么势利,人人待她还算客气,唯独这个慧心,时常欺负于她。起初,她还不敢来践踏欺凌,只是日常见了便言辞讥讽,落后渐渐就连私下克扣她饮食用度的事都做出来了。
  慧心执掌厨房的差事,暗地里做些手脚,旁人谁也不知道。萧月白寄人篱下,不愿生事,便也就含忍了。
  然而,慧心却并不肯甘心,一日口角竟然说出她是报应如此。这件事捅到了主持面前,主持痛责了慧心一番,方才了事。但萧月白直至身故,都不能明白,她为什么会出这样的话来。
  这会儿,听她问安,萧月白又想起来,便将她叫来一试,她果然是厌着自己的。
  萧月白不明白缘故,倒是不肯让她,含笑道:“我生病,同南安寺有何相干?师傅这话说的,好似我安国公府,都是不讲理的人。”
  慧心脸色微变,这个安国公府的病秧子大小姐,好似并非如她所想,是个软弱可欺之人。
  第16章
  慧心眼眉低垂,敛住了其中异样的光彩,低声回道:“姑娘说笑了,贫尼并不敢如此作想。”
  萧月白招了招手,一旁明珠会意,扶着她坐了起来,在她腰后垫了一方软绸老鸭黄软枕。
  萧月白懒散舒坦的倚着,方才向慧心浅笑道:“佛前不打诳,我并不敢说笑呢。”
  慧心微微抬眼,扫了一眼那床上卧着的娇小姐,看她虽是病容满面,却依旧秀丽可人,且更显得柔弱招人爱怜起来。她心中紧了紧,重新低下头去,说道:“姑娘如若当真这般作想,贫尼也无话可说。”
  她进来时,没有戴僧帽。
  萧月白看着那光光的头皮,也还是笑:“那么师傅之前那话是什么意思呢?师傅是出家人,必定不会欺我,可否讲给我听听?”
  眼前的尼姑状似恭敬,但萧月白却想起了那梦中,她朝着自己讥讽嘲笑着:“萧月白,你还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呢?!也不把镜子照照,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了!是不是觉得合该天下人都要捧着你,让着你?!我呸!你能有今日,便是你安国公府的报应!”
  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孔,因着激动而兴奋到扭曲狰狞的样子,如今还历历在目。
  萧月白不是很明白,南安寺的香火银子安国公府是从没欠过的,这慧心为何如此憎恶自己?
  何况,那一句报应,更是她百思不得其解。
  慧心见她竟是抓着自己不放,倒越发的心焦起来,双手一合,念了一句佛号道:“能者心动,姑娘聪慧,自能明白。姑娘病体沉重,贫尼便不打搅姑娘休息。主持慰问之意,上覆姑娘。”她一气儿说完,扭身向外走去,竟有拔腿要跑的意思。
  萧月白却又淡淡接了一句:“慧心师傅,佛前不打诳语,香雪海假山石的迎春开得好,你瞧见了没有?”
  她这话说的前后不照,却令慧心打了个趔趄,出门时竟而绊了一跤,险些连鞋子也掉了。
  明珠有些纳闷的看着萧月白,虽不明白她说的话什么意思,但看着姑娘那清波流转,美眸睨人的样子,即便自己是个女子之身,依旧有动心荡漾之感。
  隐隐的,萧月白和以往那个温婉宜人的姑娘,大不一样了。
  慧心走到门外,捂着胸口长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才勉强稳住了慌乱的心神。
  那萧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香雪海假山石,莫不是那日的事情,她听去了?
  不,不会的。那日园子里是没有人的,她进园子时已留意过了,才下过的雪,一处脚印也没得。
  慧心才镇定下来,便又忽然的暴怒且倍感羞耻起来。
  这个萧月白,是在戏耍她么?她以为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安国公府的小姐又能如何,凭什么人人都要趋奉她,都要捧着她?凭什么……自己要伺候她,看她的脸色?明明,都是一样的人。
  慧心走到了台阶下,迎面一阵冷风过来,她只觉脸上一片湿凉。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却见上面微有水光。
  自己本来也该如那个萧月白一般,锦衣玉食,备受呵护,如今却沦落到坠入空门。她才不过一十八岁,就要与青灯古佛为伴了。
  她恨安国公府,更恨那个被安国公府视作珍宝的萧月白。
  慧心走出了一射之地,却又恍然起来。萧月白那日若真的不在香雪海,那么她今日这番话真正是没头没脑——无端端的,跟她提什么园子假山里的迎春?
  可那日园中,又并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萧月白,那日到底在还是不在?
  不过是一句捉摸不定的言语,竟令她草木皆兵起来。
  慧心有些恍惚,惊惧与焦虑如潮水一般的袭来,她跌跌撞撞的走远了。
  琳琅在廊上柱子后头立着,看慧心去远了,方才转到屋里,向萧月白说道:“姑娘,慧心师傅走了,那样子倒狼狈的很,还哭了一会儿呢。”
  萧月白葱段一般的小手支着太阳穴,浅笑不言。
  父亲曾跟她讲过,兵家讲究虚虚实实,敌方情况未明之时,当以诈为上。今儿一听见慧心的声音,她便想起来那日在香雪海遇见的女子,该是她了。其实,她并不晓得那个男子是谁,也并没瞧见慧心与他之间的情形。
  但她做下那等事情,心中必定有鬼,听了这话也必要生疑,日后必要来问她,到那时候自己便能问问她到底为何这般憎恨安国公府了。
  今日同她的言辞往来便能瞧出,这女子生性奸猾,若捏不住她,轻易是问不出来的。
  正当这时,明珠捧着一只匣子从外头进来,嘴里说道:“大夫没来,倒是四爷从宫里打发人送了一只匣子过来。”
  萧月白不由一怔,一时没有说话。
  明珠将匣子放在了案上,说道:“来人说,四爷知道姑娘又病了,焦心的很,只是今儿要面圣不能过来。这是四爷从西直桥那儿的成记铺子那儿买的玫瑰玉带糕,晓得姑娘爱吃,想着姑娘病里没有胃口,特地给姑娘送来的。”
  西直桥成记铺子的点心,算是闻名京城,尤其是这玫瑰玉带糕,更是铺子的招牌。
  这道玉带糕,原是苏州点心,本是以猪油、白糖、糯米粉制成,交织做三层,所以又叫三层玉带糕。这铺子的老板别出心裁,改了方子,在其中又放了果仁、陈皮、玫瑰等物,较之原版更为酸甜适口,且花香怡人,更受姑娘们的喜爱。萧月白,也极爱这道点心。
  除此外,这道点心更有一桩风月传说,更惹得京里的千金闺秀、小家碧玉趋之若鹜。
  萧月白发起了呆,半晌才小声嘀咕了一句:“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糕。”
  明珠却笑着说道:“还不是姑娘爱吃,所以四爷惦记着。”说着,径自将匣子打开。
  只见那口匣子里果然放着一枚甜白瓷圆碟子,里面齐齐整整的码着六块玉带糕,恰是粉红雪白橘黄三层,最顶上竟还印着一朵鸢尾花。
  明珠与琳琅顿时低低惊呼了一声,明珠更低声说道:“姑娘,这可是成记铺子里今儿早起的头一锅呢!”
  萧月白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她本来在发热,脸就红红的,此刻红上加红,旁人倒也看不出来。
  印着鸢尾花的玉带糕,是有故事的。
  据闻当初这铺子三代前的老板娘还在做闺女时,喜欢上了一个来京赴考的书生,常将印着鸢尾花的糕送他做点心。书生彼时只是个穷酸小子,虽然也爱慕这姑娘,却不敢造次。贫寒之中,这甜美的糕点成了他温书乃至考场之中的粮食。后来,书生高中,再回来时那姑娘已经嫁了。书生怅然,却也无可奈何。过得几年,书生自外省返京述职时,再度经过这铺子,赫然见当初的女子一身寡妇装扮在店中张罗生意,询问之下方知她丈夫早逝,她回了娘家重操旧业。书生尚未娶妻,便同这女子结为夫妻,成就了一段良缘。
  这故事纵不算十全十美,倒也是个圆满的结局,更合了天长地久之意。
  成记糕点铺将这印了鸢尾花的玉带糕保留了下来,传至如今,只是每日只做头起的一锅。京里人都传,若是谁能买了这印花的糕,同心仪之人一起吃下去,便能久久远远的粘在一起,就如这玉带糕一般。
  这固然不过是商家的手段,却实在好用。每日这锅糕,不到天光时分便能卖个干净。京里那些有心爱姑娘的傻小子,日日起个黑早来排队,亦有女子买去送给中意的男人的。
  萧月白当然也知道这段故事,但她却觉得,陈博衍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小女儿家的玩意儿,他什么时候放在心上过?
  犹记得当初,中元节夜里,长辈们领着他们在护城河边放灯许愿。她写了个合家安泰,想想又悄悄添了三个小字:共婵娟。
  这是取千里共婵娟之意,她小小的心思里,她和博衍哥哥虽然不能总见面,但夜里的月光总是一起照在他们身上的。
  陈博衍写了些什么呢?
  她记得自己跟着河灯跑了一阵,方才看清楚上面的字:国运昌隆。字体刚劲有力,风骨极佳,却和她萧月白毫无关系。
  萧月白敛下了眼眸,将这段往事压了下去,心有些沉沉的。她是决心和陈博衍划清关系,退掉同他的亲事,但想起这些事时,心里还是酸涩难言。
  陈博衍为什么要送她这个?她不明白,也……不太想明白。
  明珠一面将盘子取出,一面笑盈盈说道:“四爷当真是有心呢,这糕若不是一早去买,可就买不到了。去岁咱们府上的丁大成想买来讨好琳琅,连去了三天都没买到呢。姑娘既没有什么胃口,不如吃点糕?酸酸甜甜的,倒是开胃。”
  琳琅听她揭了自己的事,羞红了脸,啐了她一口。
  两个丫头正嬉闹着,却忽听萧月白说道:“我不想吃,放着吧。你们都出去,让我睡一会儿。”
  二人顿时一呆,不知姑娘是怎么了,望去只见萧月白已重新躺下,面冲着墙。
  两人也不敢劝说,收拾了匣子,将门带上便出去了。
  萧月白侧卧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墙壁,怔怔的出神。
  屋子里很静,静的她心猿意马。忽然,她爬了起来,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桌边,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捏起一块糕放进了口中。
  糕果然对她的胃口,酸酸甜甜的,带着玫瑰花的芬芳,直沁心脾。
  萧月白的脸更红了,她仿佛看见了男人那张清隽冷峻的脸,浮现在了眼前。
  第17章
  程嬷嬷回到安国公府之后,果然就将萧月白的近况一五一十且加油添醋的告诉了老太太甄母。
  果不其然,甄母勃然大怒,将儿子萧覃叫到跟前来大骂了一通。
  甄母今年年纪还不上六旬,满头乌发夹着几根银丝,精神矍铄,身体康健,面容白净,纹路也没得几条,却还是个活力充沛的妇人。
  今儿程嬷嬷来时,她正在明间儿里坐着同几个丫头闲话,一听程嬷嬷说起自己那个当做心肝宝贝的小孙女,正在南安寺里吃苦遭罪,顿时勃然大怒起来。
  她将手在炕几上一拍,那芙蓉玉串成的手钏顿时碎了两颗珠子,大声怒道:“这些人是打量我老了,管不动了,才敢这样子糊弄我来着!昨儿还打发人来说月儿好了,今儿可就又病了,一夜的功夫,就是两样话了,可见都是骗我的!”
  甄母这一怒,唬的一旁侍立的丫鬟忙忙上前劝慰:“老太太仔细手疼!”
  程嬷嬷便趁势道:“老太太,您可不知道,姑娘如今瘦多了。那南安寺里是个出家人的地方,荤腥不进山门,这吃不好睡不好,怎么保养身子?姑娘从小就体弱多病,哪受得了这份折腾!”
  甄母听着,越发恼怒,立刻就打发人把萧覃叫了来。
  萧覃站在荣安堂地下,颇有几分无奈。
  他今年都已经是将近四旬的人了,在朝中身居高位,一双儿女业已成年,竟然还要时不时受老母的斥责,着实不是滋味儿。
  然而,谁叫这是他娘呢?在老母亲跟前,儿子就算胡子一把了,也还是儿子。
  甄母盘膝坐在炕上,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家常蜜合色素面缎子对襟袄,下头罩着一条宝蓝色福禄寿海水纹马面裙,满面怒容,瞪着自己儿子。
  她大声呵斥道:“早叫你把她们娘俩个接回来,你就是不肯!你说你就是同你那媳妇子低个头认个错儿又怎样?瘦驴拉硬屎,死拧着不服软!你们两口子瞎折腾,倒把我宝贝月儿夹在里头,跟着吃苦受罪!”
  萧覃那清俊的脸上,不由爬过了一丝狼狈,他说道:“母亲,不是儿子不肯去接她们母女。实在是素英的脾气太过倔强,儿子去了几次,她甚而连见都不肯见儿子一面,儿子实在无法。”素英,便是林氏的闺名。
  甄母没好气道:“那还不是当初你硬讨来的媳妇!你定要讨她做老婆,就让着她些又怎么样?素英在娘家时,也是他们江州鼎鼎有名的美人儿,跟着你抛家舍业的来了京城,一辈子都托付在你身上,给你生儿长女的。你弄出这样的事来,任谁不生气?!”
  萧覃被他母亲一顿数落,将头低了几分,低声说道:“儿子分明,已让了她半辈子了。”
  甄母上下瞧了他两眼,索性斥道:“我不听你那些个,明儿就把月儿给我接回来。等月儿回来了,随你和你媳妇子闹到天上去我也不管了!你要是办不成,那我就亲自去南安寺把月儿带回来!”她越说越怒,索性叫人:“去备马车,我这就去南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