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勒王没听懂两人的话,又以古匈奴语朝项述说:“请大单于,为孩子赐名。”
“阿克勒人生活在巴里坤海子畔,”项述想了想,说,“就叫那……”
“……多罗吧?”陈星接了话头。
项述:“……”
项述奇怪地看着陈星,陈星说:“大单于想说这个名字,对不?”
项述心中疑惑已不能更甚,偏偏陈星又开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因为项述那句“你把我当什么”也生气了,于是在阿克勒王面前只将项述当作大单于对待。
“阿克勒王,你要和由多谈谈么?”陈星心想,与儿子久别重逢,应该有不少话要说吧。但由多复活之后便不知去了何处,也不来见父亲,似仍有心事,于是朝项述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起身,离开王帐。
风雪渐小了些,白毛风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飞扬的、覆盖天地的小雪。
项述与陈星从帐篷中走出,两人在空地前停下脚步。陈星满脸不高兴,现在变成他在闹脾气,也看得出项述的气消了,有话想说。
项述:“孤王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先不乐意了?”
陈星侧头皱眉审视他,项述反而有点躲避陈星目光,不自然起来。
陈星知道以项述的性格,这么说无异于是道歉了,不知道拓跋焱和他单独相处时,朝项述交代的话有多大作用,总之,现在项述已经不在意拓跋焱了。
但陈星还很在意,我这一路上对你怎么样,你心里还不明白么?拓跋焱又算得上多大的事?而且上一次也是这般,项述不知为何,对他总是带着极强的警惕,这是不相信我吧!
两人站定,看着彼此。陈星忽然说:“你觉得我没将你当大单于看待,我说实话吧,是。对我而言,你不是大单于,你只是我护法,你也许不知道护法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驱魔师与护法,将彼此相托,无论是……”
项述的表情瞬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此刻车罗风却匆匆来了。
“安答,”车罗风说,“斥候有消息了。”
项述:“接着说。”
“你先忙吧。”陈星一见车罗风就没心情了。
项述只得朝陈星道:“留在营地,稍后孤王还有话问你。”
说着项述转身与车罗风一同离开,陈星注视项述的背影,有点无奈,吁了口气,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拓跋焱与肖山、司马玮、由多正在阿克勒族营地的另一侧烤火。
“怎么不进帐篷里?”陈星诧异道。
拓跋焱:“你和大单于,不是想说说话么?”
肖山握了个雪球,扔给司马玮,司马玮扔给由多,由多扔给拓跋焱,拓跋焱再扔给陈星,陈星扔回给肖山,三人两魃,仿佛玩着一个无聊的游戏。
“你和项述说了什么?”陈星忍不住问。
拓跋焱摊手,说:“我只是告诉他,我不喜欢你,如果他介意的话,我这就在他面前自尽,不想让你们因我吵架。”
“哎,”陈星哭笑不得,“你有病?”
拓跋焱:“我听你们汉人说过许多故事,伍子胥奔楚渔父沉江、荆轲刺秦樊於期献首。大单于既不相信我,一死以证,又有何妨?反正我这性命早已不足挂齿,能派上用场,拿去就是了。你若愿意阻止王子夜,全我心愿,我便死得……”
“好了!”陈星带着怒意道,却止不住地一阵心酸。
拓跋焱却执拗地把话说完:“……若办不到,也没什么,尽力而为就行。”
短暂沉默后,陈星心中充满愧疚,说:“拓跋焱,对不起。”
拓跋焱摆摆手,示意无妨。
陈星又道:“你生气了。”
“没有,”拓跋焱勉强笑了笑,说,“真的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令你们互相猜疑。是我考虑不周全。”
肖山说:“你明明喜欢陈星,为什么不承认?”
“肖山!”陈星抓狂道。
“啊?”拓跋焱有点茫然,说,“小兄弟,咱俩以前还不认识吧?为什么这么说?”
肖山:“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承认吧,你喜欢陈星。”
“不要再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了!”陈星见气氛稍松懈了些,马上道,“给我打住,肖山,别再胡说八道。”
肖山盯着由多,不情愿地“哦”了一声,说:“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口是心非?”
司马玮说:“人都口是心非。”
陈星嘴角抽搐,看了眼由多,又问:“不与你爹娘谈谈去吗?”
由多头发散乱,抬起头,看了眼陈星,陈星上前去,把他的长发绾好。
“他们已经不再是我的父母了,”由多说,“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大驱魔师,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
陈星打量众人一眼,猜测也许自己到来之前,这群家伙就在讨论这个问题,肖山应当也告诉了他不少往事,以及大伙儿的身份。
“你是谁?”司马玮问。
“我不知道。”由多茫然地问,“你又是谁?”
司马玮说:“我也不知道。”
远处的帐篷中传来婴儿啼哭声,由多听到这声音时,不禁转头,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你的弟弟,”陈星说,“去看看他们吧。”
这个时候,阿克勒王揭开帐帘,站在王帐前,朝他们所在之处看了一眼。
陈星能感觉到,由多与那多罗两兄弟之间,也许存在着某种奇异的联系。而现在阿克勒族想必也为了安置他而十分头疼,大王子归来,却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当年还是阿克勒王将他带往卡罗刹山内,亲手下葬……他还是人吗?
但陈星相信,不管由多变成什么,对阿克勒王与王妃而言,他始终是他们的孩子。阿克勒王一定有许多话想朝他说。
“去,”司马玮说,“要做什么,不差在这一时。”
于是由多拖着沉重而笨拙的步伐,走向王帐,阿克勒王转身入帐,留给了他们一个背影。陈星眼望由多离开的方向,肖山说:“接下来要做什么?哥哥在埋伏他们吗?什么时候能回卡罗刹去?”
陈星知道肖山有点着急,他离开陆影的身边太久了,巴里坤湖距离卡罗刹只剩三天路途,他迫切地想回去看一眼,却全因陈星的要求,才没有擅自行动。从这点上看来,无论因陆影嘱咐他“你必须听陈星的”,还是肖山本来就对陈星无条件地相信,都令人觉得他实在是个非常听话而单纯的小孩。
“回去睡觉,”陈星说,“你们一定都困了,等项述埋伏到周甄之后,我们就动身往卡罗刹。”
陈星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彻底净化周甄,让王子夜的手下来一个少一个,来一对少一双。也许因为司马玮被拐到己方,王子夜不敢再随便派出魃王出战,而是在另想对策。而陈星隐隐约约,总觉得陆影的要求尚有深意,仿佛在阻止他们前去,或者说不要过于着急,也许在这趟北方之旅中,尚有其他变数将发生。
拓跋焱赶路一天,也有点困了,打了个呵欠。陈星便让他们到空帐篷中补睡,带着肖山要走。
司马玮则说:“我不用睡觉。”
陈星说:“魃王,麻烦您到湖畔去,看看护法在做什么,如果有需要,暂时听他的差遣。”
司马玮点了点头,离开营地。
肖山进帐篷后便趴在地铺上睡着了,这帐篷四面漏风,冷得陈星有点受不了,正要把毯子重重裹上时,凤凰飞了进来,顿时帐内温暖如春。
“需要帮忙么?”重明幻化出人形,“哈拉和林没事,我派出鸟儿正在侦查,不过看你们这边,也许需要人手?”
重明调整了下策略,对陈星客气少许,这次一定要找机会把第三件事办完。
陈星无聊地说:“不用了,你就这么嫌弃我么?多陪我几天也不乐意?”
重明走到一旁,席地盘膝坐下,金红色的双目看了眼熟睡的肖山,又看了眼陈星。
“我可以替你彻底退去白骨军团。”重明道。
陈星说:“我相信项述,这点麻烦,他还是能解决的。”
重明冷冷道:“我想与你谈谈,你究竟想要什么?”
陈星没回答,背过身去,伸手将肖山扒拉过来,搂在怀里。
重明说:“你心里早已有主意了,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类,比孤王见过的不少人都要聪明得多。大家开诚布公一点,又有何妨?”
陈星眼皮子直打架,犯困了,答道:“我怎么总觉得自己很笨呢?”
重明:“你的聪明是大智慧,譬如现在,你心里一定已经想好了第三件事。”
陈星打了个呵欠:“你奉承我也没有用,我不会中你的计的。”
重明:“孤王倒是很好奇一点。”
陈星转过头,看了重明一眼。
“若当初孤王不为述律空重塑身躯,”重明眯起眼,说道,“眼下你的护法,又会是谁?”
陈星:“……”
这问题他倒是从未想过,但被重明这么一问,陈星突然也有点好奇起来。如果在潮汐回溯那天,重明与岁星没有种下先于一切的这两个变数,那么当他抵达地牢最深处之后,那里想必将不再有项述。
虽然一直以来陈星都下意识地不去想这个问题,毕竟人的趋利避害本性让他不愿去构思什么最坏打算,但这个谜总是让他忍不住地怀疑。没有项述,却又必须重来一次的这三年,将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么一来,护法估计就变成我干儿子了。”陈星随手拍了拍怀里的肖山。
“我看不见得。”重明随口道。
陈星:“……”
无数个猜测逐渐在陈星的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前因后果,忽然就产生了奇怪的联系。
“岁星已经离开你了,你会活很久很久,也会找到一位,与你相伴一辈子的……护法武神……”
那是陈星在失去意识、坠入黑暗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没有遇见项述,那么失去一切记忆的自己,一定会失落地站在地牢门口,最后接受了心灯指引出错的事实,离开襄阳城北上。不被项述绑在民舍外,他将提前半天抵达麦城,不会碰上冯千钧,但最终他们依旧会在长安认识,只是延宕了不少时日。
那天他将骑马穿过隆中山,天色尚早,不会在那个峡谷外宿营,就不会碰上魃……
……也不会遇见周翌。
他就这么离开荆州,前往长安,抵达后,一定会去拜访宇文辛,认识……
所以如果按照项述的计划,一切若重来一次,他的护法极有可能将会是——
陈星翻身,离开帐篷,裹好外袍,纵马出去,没入风雪之中。
“项述!”陈星朝着湖畔纵马疾驰,喊道,“项述!你在哪儿?!”
湖畔雪雾茫茫,一个身影从树丛下飞出,扑住陈星,带着他滚下了马,将他抱在怀里,滚了几圈。
“你疯了!”项述身上、头上全是雪,抱着陈星,压抑着愤怒道,“又跟来做什么!”
陈星怔怔看着项述,那一瞬间,他仿佛就明白了,近日里项述为何对拓跋焱抱有这种奇怪的敌意——万古潮汐发动前,项述一定也曾经想过,定海珠碎裂,这个自毁行为无异于将陈星重新托付给了拓跋焱!而这一暗示,始终根植于他的脑海中,令他对拓跋焱抱有相当强烈的敌意!
项述:“???”
项述疑惑地看着陈星,陈星不住喘息,而后道:“没……没什么,我就是,突然担心你了,有点……有点想……想你。不知道你在……在做什么,忍不住出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