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点了点头,这时候,项述仿佛有意地落后少许,在听两人说话,谢道韫便不吭声了,走到前面去。
“你们先走,在前头等我,”陈星倚着一棵树道,“我歇会儿。”
“让你别跟着出来。”项述不耐烦道。
陈星大病初愈,本来就虚弱,心脉受损后,爬山便直喘气。众人看着陈星,肖山欲言又止,冯千钧却动动肖山,让他走到前面去,说:“那我与肖山去前头探路了。”
陈星擦了把汗,勉强笑了笑,项述等了一会儿,终于道:“算了算了,背你罢。”
“不用,”陈星说,“我可以的……谢师兄这体力,怎么这么好。”
项述也不勉强陈星,不多时,众人都走到前头去了,剩下项述跟在陈星身边,陈星一路上去时偶尔打滑,山中云雾缭绕,细雨一阵接一阵,陈星与项述的外袍不片刻便被浸湿。
陈星道:“我还记得你带我爬卡罗刹的时候,总是这么不耐烦,就不能等等么?”
项述深吸一口气,正想责备陈星,陈星却十分郁闷,说:“行吧,我……我还是回建康去,不拖你们后腿了。我就知道你要生气。”
说着陈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今天出来,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你惹得不高兴了。对不起,我回去了。”
陈星自从感觉到自己有点喜欢……不,是很喜欢项述之后,总是会忍不住把他对自己的态度加以各种解读,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揶揄他、乱开他的玩笑了。项述似乎也察觉到两人相处时,陈星的这种谨慎感,但不知为什么,他偶尔就会不受控制地发火,但凡他想控制陈星,陈星却现出一副无所谓也不合作的模样的时候,这种烦躁的情绪就会在项述心里不断堆积,最后找个由头,把陈星教训一顿。
这次项述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却是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
细雨纷飞,那一刻陈星心脏狂跳,跟在项述身后,不自觉地动了下手指,项述却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的手,收紧了手掌。
陈星抬眼望向项述的侧颜,发现自己就像从来没了解过他,总觉得项述有时很容易生气,有时却很温柔,温柔得甚至有点不像他。
但无论如何,陈星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世上的人,最了解他的一个了,毕竟凡事都要看相比之下。
项述打量陈星,似乎有话想解释,陈星便摇了下他的手,意思是没什么。
项述终于服软了,主动道:“有时我总觉得,会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是种戾气罢?”
“戾气?”陈星只觉得好笑。
项述随口答道:“有股不受控制的力量,闷在心里,在四处找出口,想宣泄出来。”说着,项述仿佛在这一刻没来由地想起了许多事,说道:“有时我也想好好说话,就是不知为何,碰上你总是没耐性……算了。”
陈星心想你又不是单对我,对每个人都没耐性,甚至连话也懒得说,反而对我还算好的了。
也许这也是项述武艺高强的原因之一吧,陈星总觉得项述的武技有种疯狂感,那种近乎溢出的、不受控制的强大,兴许也与他内心的那种极力自抑有关。大部分时候项述是清醒而理智的,清醒得让陈星甚至有点惊讶。但往往在两人独处时,项述这烦躁的一面又会不经意地展现出来,总让陈星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什么话。
“我想你来,”项述索性说,“是,我想你一起来。”
陈星听到这话,顿时笑了起来,刹那心里的云霾一扫而空,那笑容充满了少年的幸福感,却只能答道:“哦,嗯。”
项述说:“南方的山水确实好看,走吧。”
陈星心情于是变得灿烂了起来,项述却已松开手,让他自己走,到得山路拐角处,回头心思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万法复生之后,”项述换了个话题,问,“你有什么打算?”
陈星被问到时,颇有点意外,不知道项述怎么想到的,便答道:“在建康找个地方住下?过过日子吧。”
穿过山麓,云雾散尽,两人来到高崖前,并肩而立,面朝南屏山下的洪湖。
“不是打算走遍神州大地的山河吗?改变主意了?”
陈星意识到,也许是因为今天来南屏山,令项述忽有所感,才想起了在船上时,说过的话。
“忘了,”陈星笑道,“对,你提醒我来着。”
陈星没事时偶尔会算下时间,剩下两年了,前路比他计划的更难走,所花的时间也更长,乃至他已快没了别的念想,能解决尸亥就已谢天谢地了,估计到时已没空游山玩水,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住段时间,是以被问到时,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但这点不合理,马上就引起了项述的怀疑,令他疑惑地端详陈星。陈星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自然地别过目光,反问道:“你呢?想回北方?”
项述在高崖前长身而立,漫不经心地说:“想行万里路,你走得动?”
陈星笑了起来,说:“所以呢?你愿意陪我?只怕路上又要挨你的骂。”
云雾再次温柔地掩来,弥漫过高崖,项述在那雾里说了句:“可以。”便转身离去,走向山顶。陈星惊了,我听见了什么?
“啊?”陈星道,“你刚才说什么?项述,等等我!”
陈星连忙转身,却险些一脚踏空,项述早有预料,在雾气里看也不看,抓住了陈星的手。陈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刚才差点又摔跤了,山路陡峭,在这里滑一下得顺坡滚下去。
项述打量陈星,说道:“不跟着你,只怕你连长江都过不去。”
陈星讪讪一笑。
到得南屏山侧峰高处,七星坛屹立于半山腰高台上,现出全貌,阳光再度洒了下来,肖山正在树下与谢道韫喂一只松鼠,冯千钧牵着顾青的手,两人在旁看着。
七星坛曾是诸葛亮借东风的道场,赤壁之战后,晋人为凭吊那场旷古绝今的大战,运来砖石,重新修葺了台面。而待得衣冠南渡,已很少人来过了。
谢安手持折扇,站在七星坛侧,与冯千钧随口交谈,不禁道:“今岁我便朝陛下提过几次,希望他能到此地来走一趟。”
冯千钧说:“要爬上这山,估计那秃头得累得够呛了。”
谢安笑道:“若有所获,还是值得的。”
项述上来时听了这话,自然清楚谢安言下之意,乃是想给司马曜以及晋廷众臣信心,便接了话头,朝冯千钧解释道:“以少胜多的战役,自古算来,唯有四战。巨鹿、官渡、赤壁、夷陵。此乃其一。”
巨鹿之战中,项羽破釜沉舟,大败秦军。官渡之战曹操两万兵马,杀得袁绍三十万大军丢盔弃甲。赤壁则不必说了,三国时代的最后一场大战,则是陆逊火烧蜀军连营。这历史上的四场大战,俱以少胜多,堪称主帅的巅峰之役,四名统帅项羽、曹操、周瑜、陆逊亦就此一战成名,千古流芳。
“记得江东霸王项羽,仿佛还是护法武神的先祖。”谢安笑道。
项述没有回答,望向七星坛,再顺着七星坛的遗迹,眺望山前峭壁。陈星十分意外,项述居然对汉人的历史如此了解,想必是学习兵法时认真读过。
“四场大战中,”项述答道,“其中有三场,主场在江东。参战兵员,也俱是江东子弟。”
“不错,”谢安点头,说道,“气运也好,人才也罢,江东自古以来,就从未屈服过。武神,你可知道,满朝文武中,除了我谢安石,你是唯一一个在陛下面前说‘也不是不能打’的人?”
闻言陈星方知谢安背负着怎么样的压力,不过想也知道,苻坚那边号称五十万大军,江东子弟则不足七万,晋廷上下对谢安的想法,一定是觉得他疯了。哪怕再出现赤壁之战的奇迹,对苻坚来说也没有任何用处,毕竟若从淝水进攻南下,压根无法借助天时地利,如何败敌?
项述说:“但凡这几场大战,都留下了不少典故,供你们汉人津津乐道。谢安你不妨好好准备,说不定来日淝水一战,也能留几句书典。”
谢安莞尔道:“武神,你是否有兴趣……”
“没有兴趣,”项述说,“我不会替你们带兵,打我自己的族人,最多只能做到两不相帮。”
谢安等的就是这句,马上道:“那真是承情了,护法武神。”接着马上朝陈星拱了下手。
陈星尚不知项述随口一句,意味着什么。
只因项述虽有汉人血统,却终究在敕勒川长大,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亦是铁勒人,若两族开战,曾经的大单于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之所以会有这句承诺,自然也是因为陈星了。
“休息够了?起来看看。”项述说。
陈星起身,在七星坛前转了一圈,又站到七星坛中央,思考当年孔明借东风时,足足一百七十三年了,高崖上长满了青苔,往事已再无痕迹。
七星坛面朝长江,隔江与洪湖遥遥相望,三山若龙,于背后蜿蜒而过,大江如千里一剑,洪湖若巨大法阵,当真是天地灵气汇聚之地。
“这里确实是数一数二的洞天福地,”陈星说,“也是整个神州的腹地,张留如果用定海珠在七星坛上施法,说不定真能牵引到天地灵气。”
山风吹来,吹得陈星一袭白袍猎猎飞扬,只见他闭上双眼,一手做法诀,站在七星坛中央,模拟施法时的状态,孔明也好张留也罢,若天地灵气尚在,必将浩浩荡荡,奔涌向他的手中。
项述却走到陈星背后,从这个角度观察他。
陈星睁开眼时,不见项述,转头问:“怎么?”
“所以当初张留确实是在此地施过法。”冯千钧说。
“对,”陈星说,“可能性很大。”
项述说:“施法过程,会留下什么痕迹么?”
“就算有,也找不着了吧,”陈星说,“三百年前的事了。”
项述说:“那么孔明借东风的痕迹呢?”
陈星:“也有一百七十多年了,怎么……等等。”
陈星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疑惑,项述却把那疑惑问出了口。
“张留先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灵气,导致万法归寂,”项述说,“世间法术既已失效,孔明又如何在一百三十年后借来东风?”
这明显不合理,陈星忽然就懵了,说道:“对啊,三国时早就万法归寂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谢安却道:“兴许借东风只是一个手段?诸葛相通晓天文地理,自然也知气象变化,忽悠下孙吴,也是说得通的。”
这是唯一的解释,陈星却总觉得不大合理,说:“这么重要的问题,怎么不早说?”
项述说:“当时我就问了,你说‘这不重要’。”
“定海珠会不会就在赤壁?”冯千钧说道,“如果张留收走天地灵气之后,就遭到尸亥的伏击,逃跑时将定海珠藏在了附近呢?此物若留在山中,依旧能散发出少许灵气,于是一百多年后,孔明找到了此处,却解释不通为什么普天之下,只有南屏山能施法,总之,他这么做了……”
谢安也怔住了,这么说来,也许就有答案了!
陈星马上说:“稍等,让我试试!”
陈星抬手,祭起一个简单的法术,黄昏时分,山风穿临林而过,令他几次俱难以集中精神,激动得不住发抖,若当真如此,说不定得来全不费工夫,距离定海珠的下落,已经很近很近了!
顾青与谢道韫尚是首次见驱魔师施法,眼中充满讶异地看着。
陈星一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竭力平复喘息以镇定情绪,回忆口诀。
项述忽道:“你确定万法归寂后,唯一能释放出灵气的就是定海珠?”
“你别和他说话!”冯千钧与谢安同时道。
“让他施法,”谢安说,“待会儿再问。”
陈星试了几次,失望地说:“没有,找不到灵气流动的痕迹。”
项述倒是很冷静,又问:“是不是法诀的问题?”
“我不知道,”陈星心烦意乱,说道,“毕竟在我学习法术时,就已经没有灵气了……算了,先回答你的问题。”
陈星想了想,认真地解答道:“万法归寂,唯独心灯尚能释放法力,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合理。”
项述“嗯”了声,显然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天地灵气消失后,只有心灯能发挥作用。
“除了心灯之外,世间还是有一部分法力的,”陈星说,“只是很少,很少,譬如说陆影。”
当初项述与陈星、肖山都看见了,陆影在临死之前,释放出了一股柔和的力量,让整个卡罗刹恢复生机,这又怎么能说法力全部丧失了?
项述说:“陆影的力量从何而来?”
这时肖山答道:“内丹。”
“对,”陈星说,“妖族的内丹。”
妖族在万法归寂之前,通过吸纳天地灵气来增加自身的修为,这部分法力纳入体内后,便保存在自己的内丹之中,提供妖生存所需的力量。陈星现在也大致能理清经过了,定海珠所收取的,乃是浩瀚的游离灵气,并不能把世上妖怪内丹中的灵气也一起给收走。
所以灵气尽失后,妖怪们凭借自己的内丹,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内丹中的法力无法再生,正如瓶中所装之水,耗完之后一旦没有补充,没了就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