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伊池不明白这里面的玄机,闻言,心狠狠一沉,刚欲多问,就见王浮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了,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站在屋前,失魂落魄地盯着医生的背影,心里没了主意。
方伊静的病停不了药,王浮生不开方子,这年月他要找个新医生,难上加难。更何况就算真的找到了新的医生,他也不一定有钱买药。
风雪中传来方伊静的咳嗽声,方伊池恍然回神,惊觉面颊冰冷,伸手一摸,全是薄薄的泪。
日子是越过越苦,越过越难,方伊池狠狠地吸了两下鼻子,擦干眼泪转身回屋,从灶头拿了两个蒸好的窝窝头端进屋,噙着笑道:“医生说你快好了呢。”
方伊静当了真,眼里迸发出激动的光:“我也觉得最近精神好了不少。”
“那就多吃点。”他把碗推到方伊静手边,“我在厨房吃过了。”
“哥,明天我还想吃稻香村的糕点。”
“哥哥给你买。”方伊池摸摸妹妹的头,起身去关窗,路过柜子的时候,瞧见里面的黄鱼已经换成了碎钱,手一抖,没扶好窗户,愣是发出好大一声响。
“哥?”方伊静咳嗽了几声,“出事了吗?”
他慌忙调整好情绪:“没事儿,手滑了。你歇着吧,我回屋了。”
“哥,你早点休息。”
“你才是。”方伊池缩着脖子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原本想点煤炭,但看着方伊静屋里微弱的亮光,决定省省,便脱了外套钻进满是补丁的被子,攥着被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辙了,只剩攀上六爷这么一条道儿了。
王浮生离开了胡同口,贺六爷的车也停在那儿。
贺作舟是坐车偷偷跟踪王浮生来的,原本只是为了摸清方伊池的住址,哪晓得阴差阳错,把他俩站在门前“依依惜别”的模样看了个整,此刻神情阴晴不定,搁在膝头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节奏。
开车的伙计叫万福,此刻屏息凝神,半个字儿不敢说。
因为六爷生气了。
贺六爷生起气来,不发火,不骂人,但惹他生气的人绝对没好果子吃。有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是这么讲的——会咬人的狗不叫,六爷不是狗,但也是属于睚眦必报的那一挂。
“走吧,”果不其然,贺六爷没当场发作,“回家。”
万福老老实实地开着车,权当什么也没看见,但第二天又被六爷点去开车时,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贺六爷这是要出手了。
贺作舟起了个大早,直奔饭店去了,进了门,二话不说,点了方伊池。
饭店的经理赔笑跟在一旁,说:“方伊池现在还没睡醒呢。”
“他在哪儿睡?”
“自然是家里呀。”经理谄媚地做着“请”的手势带路,“六爷,您不常来我们这儿玩儿,不知道店里的规矩。”
“服务生呢,分两种,上早班的和上晚班的。早班通常是七点半上班,有特殊情况可以八点来。”
“晚班呢就是通宵,等早班的服务生来就可以下班了。”
贺六爷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进了包厢,靠在躺椅里,跷着腿嗑瓜子儿。
只可惜这瓜子儿不得劲,没方伊池剥的好吃。
“那你跟我说道说道,方伊池上的什么班?”
“方伊池上早班的时候多。”经理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来,“他家里有个生病的妹妹,晚上得由他照看着呢!”
“生病的妹妹?”贺六爷嗑瓜子的手微顿,联想到王浮生是个医生,心里有了计较。
“可不是吗?”经理提起方伊静,满脸的不忍,“方伊池他不容易啊,妹妹的病拖了四五年没好,他当初做服务生,为的就是赚钱给她治病。”
“六爷,我跟您说句实在话。服务生这行,不好做,要能忍,还要会讨客人欢心。您别看他们拿的钱多,实际上个个都有苦衷,到手的钱根本补不上家里的窟窿,过得完全没有人前风光哟。”
贺六爷默默地听着经理念叨,伸手从兜里掏了根烟。万福赶在经理之前帮忙点上了,还顺手把桌上的瓜子壳收拢到了一旁。
贺作舟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想着方伊池的模样,哑着嗓子笑了起来:“你也甭跟我卖惨,我问了这么多,其实就为了一件事。”
饭店的经理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打明儿起,方伊池就不在你们这儿上班了。”
“哎哟六爷,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
贺六爷懒洋洋地转身,双手撑着桌子,将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要他来上班也成。”
“……但是过了明天,他就是我贺作舟的太太。”
“啊……啊?”
“听明白没有啊?他明天就姓贺了。”贺作舟被经理目瞪口呆的模样取悦,倒回躺椅继续抽烟,同时老神在在地撂下一句话,“你要是敢雇用我的太太,就雇吧!”
贺六爷的太太,别说是饭店的经理了,全北平城都找不出一个敢雇的。
经理心知不能来硬的,可服务生就是饭店的摇钱树,少一个他都肉疼,便硬着头皮多说了一句:“六爷,您这话可不是在开玩笑呢吗?方伊池怎么就成了您的太太,这话说出去可没人信。”
“哟,还不乐意放人了?”贺六爷猛地撩起眼皮,凉飕飕的视线在经理脸上像把刀似的刮了两下,“平安饭店做的难道是拍花子的生意?”
“可说不得,可说不得!”经理被贺六爷的话吓得半死,“我们是正经饭店,哪里是人贩子?”
“那怎么不放人啊?”贺六爷叼着烟慢悠悠地笑道,“我还以为你们强迫方伊池签了什么卖身契呢。”
“没有没有。”饭店的经理冷汗涔涔,此刻也顾不上摇钱树不摇钱树的,只盼着方伊池快来救场。
可惜方伊池自顾不暇,根本帮不了饭店的经理,因为他今儿出门,又被王浮生堵上了。
面色发白的王医生拦着他,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上班:“你听我一句劝,贺六爷真不是什么好人!”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评论和打赏!!!!回复不过来了,爱你们么么哒!是的,我们池池明儿就要成贺太太了w 哦对了,标签里有先婚后爱,但是不是那种……算了,不剧透了_(:3ゝ∠)_但是感情线肯定是细水长流的,毕竟六爷还得解释自己搞了三个“熟客”的事儿对吧?至于身体上……下周!嗯!三万字以内去ao3嘿嘿……
第九章 算话
这事儿也真是见了鬼。
遇见六爷以前,王老板在方伊池眼里那可真真是个好人。
王浮生是医生,又是留过洋的学生,身上有股挡也挡不住的文人气质,就算是在饭店点服务生,聊的也多是平日里走访病人时遇见的疑难杂症。
至于动手动脚,那是绝对不会的,除非方伊池主动。
偏偏方伊池又不是主动的人,瞧见六爷以前根本没动过攀高枝儿的心。
是了,他想攀六爷了。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想想他那个卧病在床,停药就要没命的妹妹,方伊池虽不齿这样的行为,却在得知日后可能无法从王浮生那里买到药以后,不得不这么做。
王浮生见他走神,还以为自己的劝诫起了作用,脸颊上涌起病态的红潮:“我买了船票,我们先去上海,再折道广州,到那里能买到……”
“王老板。”方伊池堪堪回神。天气越来越冷,他的旗袍外面虽然罩着外套,光着的腿却止不住地发抖:“我不会跟您走的。”
“为……为什么啊?”王浮生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大棒,傻了。
“您是客人,我是服务生,出了饭店的门,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方伊池好心地复述饭店的规矩,“谢谢您之前对我们兄妹的照顾,跟您买药欠下的钱我今晚就还给您。”
或许是方伊池提到了妹妹,又或许是他的态度激怒了王浮生,总之,王浮生脱口而出一句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话:“你就不怕我不让别的人卖药给你吗?”
方伊池的脸随着这句话唰地变白,望向王浮生的目光又惊惧又陌生,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王浮生被方伊池的目光一刺,猝然惊醒:“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伊池却再也不想同王浮生纠缠,眼见路边来了辆人力三轮车,立刻抬起胳膊喊:“这边!”
“方伊池,我……我刚刚的话是气话!”王浮生还想补救,他却已经跳上了三轮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上车以后方伊池心里头翻涌的不是气恼,而是酸涩的无助。
王浮生在几天以前,还是阿清和他口中“正直”的那批客人之一,阿清甚至还动过劝他跟了这人的心思。
可同样是这个人,竟然为了逼他就范,威胁“不卖药给你妹妹”。方伊池只觉得可笑,他仰起头,灰蒙蒙的天上有几只黑色的鸟在翱翔,他鼻子又一酸,眼前不争气地飘过淡淡的雾气。
闹得不欢而散,最后低头的肯定还是他。
倘若王浮生真的不让城里别的药铺卖药给他,他拿什么去给妹妹治病呢?
生若浮萍,方伊池刚刚拒绝得有多干脆,日后买不到药就会有多后悔,他早已将自尊踩得粉碎,却仍旧对那即将到来的未来充满了恐惧。
除非……跟了六爷。
贺家在北平城的地位可不是王浮生一个医生能比拟的,方伊池明白,得罪了医生的自己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王浮生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煞费苦心的举动竟会让方伊池彻底下定决心。
只是他自知不是凤凰,勉强算是在泥沼里扑腾着飞不出这片天的麻雀,贺家的高枝儿就算姿态放得再低,他也攀不上。可明知攀不上,他也不得不去挣扎。
要是放弃了,方伊静怎么办呢?
方伊池攥紧了衣袖,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绪,可是当他迈进饭店,听说六爷来了多时,就等着他呢,仍是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不等经理催促就疯了一样往包厢去。
方伊池走得急,自然没注意到经理不自然的神情和过于殷勤的态度。他一颗心系在六爷身上,早就乱了。
而此时的贺六爷已经烦躁地喝了四碗没滋味的茶水,嗑了一碟子瓜子,还用瓜子壳在桌上摆了个“池”字。
当然,那个“池”字在方伊池推门而入的瞬间,被六爷用手胡噜了。
“六爷?”方伊池脱了外套,光裸的双臂立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浑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
“来这儿。”贺六爷见方伊池穿得如此单薄,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他走过去,忐忑地坐下。
“不冷啊?”贺作舟将他的手拉住,一起放在暖炉上烤,“外头都下雪了,你还穿旗袍,赶明儿冻死了,我都不知道上哪儿找!”
滚烫的大手包裹着方伊池的小手,他注视着暗红色的火星,一时痴了:“不……不用找。”
贺作舟听得冷笑连连,将自己的茶碗递过去:“都喝了。”
方伊池在饭店喝酒喝惯了,顺从地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温暖的茶水驱散了不少的寒意,他的脸颊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贺六爷满意地看了几眼,觉得方伊池白里透红看起来才可爱。
“刚刚干吗去了?”贺作舟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见他缓神,问题直接来了。
方伊池想到王浮生,缩了缩脖子,不愿意说遇见了以前的客人,抿着唇不吱声。
贺作舟看得稀奇,觉得他受了委屈不说话的模样太惹人怜爱了,连带着攥着他的手的动作都温柔了几分:“哟,谁惹我们小祖宗不高兴了?”
方伊池的脸色越发红,眼神也有些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