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十五出了节,这春天的脚步就近了许多,眼见着树枝上的绿意渐渐的深了,树上鸟儿的歌唱也响亮了许多。
方家前边的池塘里,荷叶已经开始有了新枝,亭亭的钻出了水面。
一辆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慢慢的在方家的大门口停下,车门推开,从车子上跳下一个高个儿年轻人。
看门人见着车上跳下的人,欢喜得很。
“姑爷回来了!”
他一溜烟的进去通传,方夫人听着说林思虞过来,甚是高兴:“快些请他进来!”
林思虞跨进大门,前坪的竹叶此刻新绿与老绿交织在一处,竹叶萧萧。春风吹过,簌簌作响,好像有人在轻言细语。
看到这两丛翠竹,林思虞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第一次来方家,琮珠正是从这边走出来,低着头与他擦肩而过。她穿着宽大的袍袖外衣,几乎看不出她的身形,头低垂,一头秀发将她的脸孔遮盖得严严实实。
那时候两人就是个陌生人,没有交集,而经过这么多事情,经历了几年,他与她终于和谐了,两个人体会到了心意相通的滋味。
此刻间,再见着这翠竹悠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真希望那个窈窕动人的姑娘会从竹林后缓缓走出,抬头大大方方的看他一眼,走过来微笑着与他打招呼。
然而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伊人渺渺,正在香港。
踏入堂屋,林思虞送了些上海的特产给方夫人:“五芳斋新出的糕点,岳母大人可以尝尝。”
方夫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怎么样,思虞,在上海还好罢?”
林思虞点了点头:“还好,只是现在有件事情要告诉岳父和岳母两位大人。”
“什么事情啊?”看着林思虞说得郑重,方夫人有些疑惑:“是什么麻烦事儿?”
“学校里派着琮亭外出实习,上海的铺面只能由我暂时帮着打理了。”
林思虞有些无奈,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帮着方琮亭打理了几天以后,他有些力不从心,只能回来请示岳父岳母,看派了谁过去打理账目,他只能一个星期抽查一次账本,另外哪个店铺要拿多少款货,三个店铺之间的货物调配这些决议,他肯定会参与到协商中去。
方夫人听说方琮亭又被学校派出去实习了,表示很乐观:“没事没事,也就是几天的事情,去年不也派他出去了一回,结果只得五六日就回家了。”
“岳母大人,这次去了很远,估计得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林思虞叹气:“还是派人过去帮忙罢,我实在精力有限,只能帮忙做做决议,不能每天都过去查看店铺。”
方夫人听他这么一说,也是有些为难,想来想去做了决定:“让阿大去罢,她原先在家里管着织造厂,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现在上海那边每个店铺里都有掌柜,她只要帮忙看看就成,应该没问题。”
阿大站了出来向方夫人表示她愿意替方夫人分忧解难:“夫人,就让我和姑爷回上海去罢,大少爷左右不过两三个月就回来,等他回来以后我再来侍奉夫人。”
方夫人看了看她,叹息一声:“阿大,最近这两年家里有些不顺,害得你要管这管那的,实在是辛苦你了。”
阿大是她的贴身丫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做了陪嫁丫鬟到了方家,这些年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就是方夫人想给她说门亲事都被拒绝了:“我只要跟着夫人就够了,男人什么的,我不需要。”
去年方夫人在广慈医院陪着方正成,阿大就在苏州这边主事,不仅要打理内宅的各种庶务,还要管着方氏织造厂——阿大是很能干的一个女人,从小就很能干,只要是方夫人交代的事情,她便似乎有无穷的精力。
“夫人,这有什么辛苦呢,我去上海那边不过是帮着管几间铺面,铺子里有掌柜伙计们,还有姑爷帮着看,不会比这边的事情更多。”阿大啊喂方夫人:“您就好好的苏州坐镇罢,二少爷那边我去了您也更放心一些。”
方夫人点了点头:“可不是吗?阿大,那你可要自己保重。”
这事情就如此说定,阿大转过头来问林思虞:“姑爷,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现在回家去一趟,将我的母亲和妹妹接去上海。”
“是你父亲在那边买了房接你母亲过去?”方夫人有些好奇:“本该如此,夫妻住两个地方怎么能同心呢?你母亲少不得要跟着父亲去上海的。”
上回正月十五林夫人过来吃饭,饭后两亲家闲谈说起家里的琐事,林夫人唠唠叨叨间不免带出了些埋怨的话头,方夫人虽然一直后宅安宁,可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也见过家里族里的各种争斗,也见过一些不顾家的男人,听着林夫人藏头露尾的说了几句话,便知道了林书明这个人是靠不住的。
既然都在上海当了官,却又把自家夫人放在乡下不接过去,这实在真让人难以理解。
若是有年迈的公婆要照顾,林夫人呆在乡下倒也无可厚非,现在林老太爷已经过世,林老夫人是在长子那边居住由长房照顾,林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在乡下独居——这都算些什么事儿?
方夫人与方正成夫妻恩爱二十多年,听着林夫人话里头透着一丝埋怨,不由得很是同情,给她出着主意:“无论如何要跟了去上海,总不能让别人挂着林夫人的名声活得滋润。”
林夫人听了她这话,怔怔的想了一阵,也没点头也没摇头,方夫人知道她委实难做决定,也就没有再和她拉扯这件事情。今日听着林思虞说要接母亲妹妹去上海,心里便知应该是林夫人打算去上海那边找林书明,不想再到乡下做这个有名无实的林夫人了。
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父亲做下的事情实在太荒诞了,弄得岳母都在关注。
“岳母大人,正是这么一回事,我给两个妹妹在上海找了工作,妹妹们去上海以后,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住在乡间,不免孤单寂寞,故此我们决定带她去上海,住到父亲租的公寓里去,他们两人在一起,方便照顾。”
方夫人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她想了想:“不如这样罢,让老金去你们家接了你母亲与妹妹过来,到我们家吃过午饭,再和阿大一块儿去上海罢。”
阿大在一边捋了捋袖子,摩拳擦掌。
虽说这是亲家太太的家务事,可林书明这人实在太渣,若是他不肯让原配夫人住到上海去,她阿大可一定是会出手帮忙的。
林思虞想了想:“这样,那就多谢岳母大人了。”
当下方夫人就着老金过去载了林夫人和两个女儿过来。
林夫人与两个女儿既高兴又担心,急急忙忙的收拾着东西准备去上海,常妈跟在林夫人身后走,一边嘀嘀咕咕:“夫人,你不带上我了么?”
林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家里还要人管着呢,你在家里帮我看着些罢。”
常妈拉着脸有些不高兴:“夫人,我可不是因为上海热闹才想跟着去,我可不能扔着夫人到上海不管,要是被老爷欺负了怎么办?”
林夫人想了想,有些惆怅:“我也想带你去呢,就怕公寓那边住不下,到时候又得让你回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夫人,就算我睡地上都可以,我得要跟着你走,我可还记得你出阁的时候,老太太叮嘱过的,要时时刻刻的跟着夫人走,别让你受委屈受欺负。在林家夫人受了那么多气,我常妈虽然拗不过主子,可还是尽自己这份力帮着夫人,让夫人心里舒服些,你去了上海和老爷住,小姐们都不是泼辣的人,万一被老爷和那些狐狸精欺负了,那可该怎么办呢?”
常妈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让林夫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嫁进林家,林老夫人一直压着她,林书明也不将她放在心上,多少个晚上都是常妈安慰她。被林家挤兑着,她慢慢的从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变成了一个世故的妇人,她小气自私一心想要为自己多谋算些东西,即便知道不对,常妈还是坚定不移的帮着她。
现在她要去上海,也舍不得将常妈撇下,可是就怕林书明不会接纳他们。
“夫人,让我去罢,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常妈拉着她的手,一脸哀求。
林夫人叹着气:“好罢,那你跟我一块儿去,我这也离不得人呢。”
老金吃了一惊,原来方夫人叮嘱他去接亲家太太和两位小姐,没想到出来了四个人,大包小包的放着,汽车登时坐满,再也容不下另外的人。
这……还有姑爷和阿大也要去上海呢,难道坐汽车顶上?老金有些犯愁,看着常妈大包小包的朝汽车里塞东西,又不好开口制止——人家是方夫人要接过来的亲戚,自己又怎么好出言反对呢?
还好林思虞马上想出了解决办法:“我与常妈搭火车过去,你这里载了阿大她们四个走。”
苏州到上海的火车不少,下午两点就有一趟,吃过午饭,老金先送了林思虞与常妈去火车站,然后再回来接阿大、林夫人和两位林小姐。
虽然动身比火车要早,可是火车毕竟要比汽车快,两拨人差不多是同时到达上海。
见着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阿大代表方夫人客客气气的邀请了林夫人与林小姐吃过晚饭再去。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坚决要带他们几个到外边去吃,阿大与李妈极力反对:“都到家里来了还去外边吃饭,人家少不得说我们招待不周。”
今日周末没上课,小猴子正在家里头玩得开心,见着有客人过来也很高兴,跟着阿大一起劝:“姐夫,别这么客气,太客气就是见外了。”
林思虞摸了摸方琮桢的脑袋:“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见外两个字啦?”
方琮桢得意的仰起头:“我大哥教我的,他说了,待客要热情,千万不能怠慢客人。”
他提到方琮亭,林思虞心中免不得有些忧伤,也不知道方琮亭现在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
“姑爷,你们家留下来吃饭啊,我炒几个菜花不了多长时间的。”
李妈利索的转身去了厨房,留下起居室里几个人。
林夫人实在是惭愧得很,几乎想要打个地洞钻进去,自己原来对媳妇这样不好,没想到方家的人都不计较她,还热情的留她吃饭,相比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太不像话了。
“亲家太太,你真的不用再客气了,吃过饭以后咱们让姑爷领着去亲家老爷那边瞧瞧,要是有人占着窝了,几棍子打出去,不用跟他们客气。”
阿大很朴实的建议着。
“可不是,要是有那小狐狸精占着窝了,可不得轰出去!”常妈咬牙切齿,已经开始在构思到底是拿什么东西赶人比较好。
林夫人红着一张脸:“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要你们给我帮忙摆平家里的事情。”
“亲家太太,咱们都是女人,女人自然要联系女人的不是?”
阿大让她放宽心:“你是明媒正娶的,还怕了外边那些野花野草?”
林思晴与林思巧也劝林夫人:“母亲,你就该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父亲还不是觉得你不违背他的意愿这才一步步的走到了这个地步?人家都是说得寸进尺,父亲这都进丈了。”
林思虞给两个妹妹都找了份事情做,一个在《申报》做校对,另外一个做排版,虽然每个月钱拿得不多,可胜在干活不累。两个人听说刚刚去就能有十七八块大洋一个月,两个人也挺乐意,一个月能攒下一半,一年能给自己攒下一百多大洋的嫁妆了。
被大家这么一鼓动,林夫人也渐渐有了主意,背挺直起来。
她是林夫人,还怕那些狐媚子?
吃过饭,林思虞带着众人去了林书明的小公寓。
周末的时候,林书明正是在外边胡闹的时候,哪里会在家。林思虞上前敲门,没有人回话,林夫人免不得泄气:“竟然不在,这可怎么才好呢。”
林思虞想了想,走到一楼问了下房东:“在你这里租房的林书明是我父亲,现在我母亲过来看他,麻烦给开下房门。”
房东看了他一眼,连忙摇头:“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你父亲?若是你找的借口,他丢了东西我又得做赔匠。”
他看了一眼林思虞身后跟着的一群女人,心里头想着,乖乖,那位林副局长还真是有魅力,这么大的年纪了,时不时勾几个年轻女人回来,现在还有这么多女人来找他。
“我真是林书明的儿子。”林思虞拿出了自己的记者证:“你看看这照片,我也姓林,是《申报》的记者。”
那房东接过记者证看了看,犹豫了一下:“你真是记者啊?”
“我当然是。”林思虞拍着胸向他保证:“你只管放心,这真是我母亲,她是从苏州过来照顾我父亲的,这两位是我的妹妹,也会在这边住。”
房东惊讶的看了他们一眼:“你父亲只租了两间房的小公寓,怎么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林思虞抬眼看了看:“那你们这里还有别的房间出租吗?”
房东点点头:“还有还有,若是两位小姐要租,合住一间房也差不多了,在同一层楼,只是在另外一个方向,不过隔得不远。”
林思虞考虑了一下,若是只租一间,少不得常妈也得住在一起,本来打算给他们租一套两间的小公寓,只是林思晴与林思巧都坚持三个人住一间也无所谓,反正她们几个都很瘦,常妈更是表态她不用住床,随便用凳子搭着就行。
房东告诉他们有那种简单的行军床卖,买一张放着也占不了许多地方,看在林记者的面子上,一间房每个月出六块钱房租就够了。
“六块钱,我们每人出三块就能凑够了。”林思晴觉得还算能接受:“那就这样罢。”
房东笑容满面领了她们去了那个单间,约莫十个平方不到,里边放了一张床一个小小的柜子还有两条凳子:“本来这房里还有一张桌子,可是原来那个客人与媳妇打架,把桌子给劈坏了,我就给挪到走廊里去了,这块地方空着,你们刚刚还还能放一张小床。”
几个人先把大包小包的放到了床上,大家坐在床上凳子上歇了一口气,林思虞等着房东拿了契书过来,先让两个妹妹签了这份契书,林思虞给了房东押金和三个月的租金:“我既然已经把房子租下了,你也别怕我会搞什么破坏,把我爹的房门打开,让我母亲进去歇息罢。”
真金白银的到了手,房东放心了许多,又看着林夫人她们确实是过来住的,这才带着众人去了林书明那边房间,房东拿了钥匙打开房门,让林夫人他们进去。
刚刚走到里边,林夫人就皱起了眉头:“这简直就是猪窝。”
门口放着几双鞋子,上头还搭着几双袜子,发出一股臭味。
鞋子里有一双女式拖鞋,前边巍颤颤的缀着一朵珠花,在暗黄色的灯下若有若无的散着光。还有一双玻璃丝袜,挂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看得林夫人的眉毛皱得紧紧。
“真是岂有此理!”她生气的把那丝袜一捋,就听着细微的“呲呲”之声,袜子被钉子划破,尼龙丝划出了好几条,弯弯曲曲的耷拉在那里。
“竟然还有女人的东西!”林夫人咬牙切齿。
看到这些东西,她气不打一处来,转头盯住了房东:“他每天都带女人回来?”
房东瞧着林夫人凶巴巴的样子,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自己死活都不能给这位夫人开门,简直是惹了一身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