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记忆中肯定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声音,可是她的直觉又告诉她,她对这声音应该很熟悉。
她竭力想要睁开眼睛,或是动一动手指,可是她觉得就像有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紧紧锁住了她的意志,给她穿上了精神病医院给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穿的那种束缚衣。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愤怒,她不住挣扎,反抗。
在她奋力反抗的时候,那个男子的声音由朦胧变得清晰,她听到他说,“啊……你真是不听话呀,可也许就是因为你这么不听话,所以才会和她们都不一样吧?继续努力看看吧……你为自己取的名字是什么?艾丽?哈,试试看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醒来吧,艾丽!”
那种无形的枷锁和束缚突然间变得如同千万根芒刺,刺入她的灵魂之中,滚烫而疼痛,艾丽无声地尖叫嘶吼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她脑海中说话——
“快醒来!醒来才有一线生机!”
“不,不要醒来,就这样沉睡下去,这样就不会更痛苦了!”
“快醒来!你已经逃脱过一次了!你这次也可以逃脱!”
“不,不可能,这次父亲不会让你离开了……”
“你会和大家一起的,不要怕……”
“快醒来!不醒来的话,你的记忆,你的一切,都会被抹去,你再也不会是你了!”
“这样不也很好么?和大家在一起……”
“不!不能这样!没有灵魂的生命,不过是一只时钟,你的呼吸,不过是时钟在滴滴答答!醒来!离开这里!像上次一样逃走!”
“不逃走的话会变成一团肉泥的!”
“胡说!父亲是爱我们的!”
“不!他不爱任何人!”
无数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此起彼伏响起,艾丽忽然发觉自己的意识复苏了,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也瞬间消失了,她冷静下来,看着周围,这是一个黑暗的空间,漫无边际,有一簇簇红光不停在闪动,随着她“听到”的这些声音明灭不定,她靠近一簇红光,发现那是许多个细密的红色小点,恍然之间,她猛地意识到,自己也是这些红色小点中的其中一个!
我的身体呢?
我是在做梦么?
我现在是清醒着?还是在幻觉中?
我真的存在过么?
朱理、雷安、萝伦、杜漠队长、鹿飞……他们全是真的么?还是只是我的想象?
我——
我究竟是在哪里?
她大声问道,“这里是哪里?”
许多声音同时回答她,可是她却奇异地毫不觉得嘈杂,她们的每一个声音她都能听清。
“这里是‘家’啊……”
“是家啊……”
“你离开很久了……”
“父亲把你抓回来了……”
“还以为你可以成功逃脱,可是被抓回来了……”
“你会被粉碎么?”
“你这次一定会被粉碎的……”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它只令我们暂时沉睡,真正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何时能够再次醒来……”
她又问,“你们是谁?”
那些声音同时回答——
“是你啊!”
“我们既是你,你既是我们。”
“我们全都是你……”
“我们是一体的……”
“你离开家太久了,你已经忘记了……”
“我们全是你啊!”
“试着想想从前的事吧……”
“你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
“守护住自己,不要被夺走!”
“等一等!”艾丽忽然焦急起来,她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又极为可怕的东西——
许许多多的记忆如海啸时的那种山峰一样高大的浪潮一般涌起,将她淹没、拍碎、碎成无数细小的碎片、细胞、血液、水分、分子、元素,一帧帧之间看似毫无逻辑但对她而言又暗藏关联的画面不断闪动——
她全身赤果直立,或者说,悬浮在一个圆柱形的透明维生舱中——
她听到许许多多“自己”焦急的呼唤:快醒醒,快醒醒!活下去!活下去!活着——
她看到一排又一排,像方阵一样的圆柱形维生舱,每一个里面都装着一个赤果的自己——
一个维生舱中的维生液几乎快要被抽干了,那里面装着的自己微微睁开眼睛,长大口努力地试着呼吸,也许是第一次试着用口鼻呼吸——
维生液只剩下三分之一时,舱底的真空抽吸装置突然卷起利刃般的旋风,将那个苍白赤果的、正在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呼吸的“艾丽”在眨眼之间卷成了一团血红色的肉泥,半液态的粘稠液体和维生液一起被抽吸出去,流进一个巨大的透明圆罐子中,维生舱中被注满新的维生液,一粒幼小的胚胎再次被吸管放置其中,那幼小胚胎呈半透明状,隐约可以看见红色血液的半透明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脐带连接着维生舱的底部……
在这胚胎的前方,另一个“自己”从沉睡中醒来了,她在维生液还剩下一半的时候成功地推开维生舱的舱门,维生液流了一地,她倒在了地上,张大口,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一样用力翕张嘴巴咳嗽、呼吸,然后,她颤抖着试图用自己的双腿站起来,她扶着身边的一个物体,终于颤悠悠地站了起来,她的手上还留着粘腻的维生液,在身旁的物体上印了一个模糊的手印,她转过头,看到那手印后面,是一张人脸,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她蹒跚着走着,眼前时不时突然一黑,再一亮,在她前后左右,全是这样的维生舱,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自己。
是的,全是自己。
不知为何她非常确定这一点。
这些维生舱中的自己,有些仅仅是几十毫米大小的胚胎,有些是八九个月大的婴儿,有些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可是,她们,全是自己!
上百个维生舱中有不少已经清空的,她不敢想象这些空的维生舱中的自己去了哪里。
冰冷,黑暗,恐惧,愤怒……这些是她最初的感知。
她的脑中再次黑暗,有什么东西在不断闪动,红色的,细小的颗粒……啊,是她们,是自己……
快逃,快逃!用一切办法逃走!
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她一阵眩晕,脑中无序地闪动各种电路图,公式,配方,分子式,机械图样,像一座城市的鸟瞰图一样复杂的集成电路图,各种机械的操作原理,制作流程,操作程序……
猛然出现的海量信息让她头痛欲裂,她痛苦地抱着头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浑身剧烈地抽搐颤抖着……
这时候,她又听到了那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啊,只有你,只有你和她们都不同,只有你是成功的。可是,这不合理啊,你明明是个因为输入了错误的信息数据库而要被毁灭的错误样本啊,为什么你会和她们不同呢?”
男子的声音忽然又变得遥远,像是一阵阵嗡鸣,或是许多只昆虫聚集在一起同时振翅的声音——
“去,把她带回来,告诉她,父亲要她回家!”
“是的,父亲大人。”
她看到了一个“自己”,穿上黑色的斗篷,带领着一群黑斗篷的机器人走出来,她脚下踩着红色的地毯,有的部分的红绒已经磨秃了。
然后,她又看到了自己!
这一次,是真正的自己!
她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和蕾诺雅公主在雨中告别后,她抬头四望,随意选了一艘准备去其他星球贩卖渔获的渔船,沿着港口铺设的窄窄木堤向那艘船走去。
她的视角再次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她说了句什么,那些随着她而来的黑斗篷机器人像蟑螂一样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涌向站在木堤上的她——
画面一变,她对她说,“父亲让我们回家!”
当啷一声,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她掉在甲板上的双刀,雨滴打在雪亮的刀身上,像流动的溪流……
她随着另一个自己进入了一艘小飞船,穿过苏芳的云层,在苏芳的外太空里,停泊着一艘庞大的战舰,它很多年没有维护过了,外舱壁有许多被陨石擦撞过的痕迹,如果不是停机坪的起落架上还闪着灯,这几乎像是一艘幽灵船,就像那些在b612永远长眠的战舰……
她被她引领着,走下飞船,停机坪另一侧的隔离门打开了,地上铺着红毯,就像她之前看到的那样,有些地方已经磨秃了红绒。
她跟着另一个自己走了进去,这艘战舰中几乎所有原先的隔板都被拆除了,空荡荡,一片漆黑,黑暗的深处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闪动着微弱的红光,像是有巨大的昆虫隐匿这。
那个自己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进了一座有两三层楼高的幽深的大殿,大殿中,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金发男人背对着她们站着。
“父亲,我们回来了。”
不不不!
不——
这人才不是我的父亲!
他不是!
艾丽看到那男人的背影,焦急和恐惧一瞬间达到了顶点,她剧烈地挣扎,那条束缚着的她的枷锁“嘭”一声爆裂了!
无数红色的小点聚在她的周围,闪动着,欢呼着!
她睁开眼睛,一拳打在自己面前的有机玻璃上,玻璃上呈现出一个蛛网般的裂痕,她又是一拳,一拳,一拳!
“轰——”
碎了!
淹没到她胸口的维生液一下子从碎口涌出,艾丽拽掉连在自己额头、手臂等处的吸盘,推开维生舱舱门。
“啊——”
她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抹掉从口鼻中呛出的粘稠维生液,扶着维生舱的舱壁站直,打量着四周。
这里并不是她刚才恍惚间看到的那个放着上百个维生舱的仓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又回到了那个幽深的大殿?!
艾丽忽然发觉自己的视角好像很高,她从上俯瞰着这个幽暗的大厅,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厚绒地毯,像某个君王的宫殿,啊,这里正是那个大殿!
丹陛之上,一个穿着黑衣的金发男子坐在一张哑光的黑色大座上,在他膝下,伏着两个两个不着寸缕的美丽少女,她们光滑的肌肤在猩红色红地毯的映衬之下如同明珠美玉一样有种动人的滋润光滑,她们体态妖娆,修长美丽的腰身和长腿搁在丹陛的台阶之上,她们丝缎一样光滑柔顺的金发披拂在雪白的肌肤和猩红色——
她一眼望去,大惊失色,那两个以一种令她感到淫猥和羞辱的姿势伏趴在台阶上的美女正是她自己!或者说,她们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但她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羞耻之感,仿佛以这种羞辱的姿态俯卧在那个男子膝下是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情,甚至于,她们好像生来就是应该做这种事的!她们甚至用一种充满崇拜和敬畏的眼神仰望着那个男子,即使在他眼中,她们不会比他脚下的地毯重要太多!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和屈辱感从心底冲到艾丽脸上,她愤怒到了极点,正要大声斥责,这时,她察觉这殿堂似的的地方又进来了其他人,她转头一看,心中的羞愤像火山爆发的滚烫岩浆一样喷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