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也不例外。
一周之后,苏芳第一所专门为十五岁以下的流浪乞儿收容所准时完工了。
负责建筑的官员得知用框架结构,墙体用两层薄木板和隔热纤维填充这主意是亲王殿下亲口说出来的之后,都知道厉害,亲王殿下必然是早就做过预算了,没人敢扯皮,也没人敢偷工减料贪点回扣什么的,这种贱价的建筑材料上也扣不出油水。
而亲王规定的时间,也刚好是费一点力能达到的,可见,他一定已经请教过懂行的人了。
也没人敢用高级点的外墙材料装饰,只刷了最普通的防潮漆。这时候,要是拍马屁拍到马脚上,说不定不久之后进收容所的就是自己了。
于是,这所严格按照朱理殿下的构想建成的收容所和苏芳以往的那些建的庄严美丽的收容所几乎没有相似之处,说它朴素都已经是恭维话了。
它矮小,高度仅有两米八五,乍一看像个临时房屋,外墙涂着青色的防潮漆,方方正正的一个院子,墙壁上一无装饰,所以从外面看起来像有钱人家的马厩。
一个房间里有四张高低床,四张大桌子,住八个孩子。男孩和女孩分开,分别住在院子东西那两排房子里,管教嬷嬷们的房间小点,两人共用一间房间,住在正对大门的那一排房子里,大门东侧是饭堂,右侧是几间图书室和游戏室,分别放着适合不同年纪孩子阅读的书和玩具。
院子中心还有两座适合不同年龄孩子玩耍的组合式滑梯和攀爬绳索。
孩子们的床是简单的黑铁管焊成的上下床,但被褥柔软厚实。
朱理在开幕仪式的前一天带了艾丽希礼偷偷去看了,很满意。
这间收容所能容纳大约四百个孩子,但仍有许多街童,或是已经15岁以上的流浪儿,即将面临苏芳最冷的日子。
一月下旬,苏芳就会进入雨季,此时寒冷的空气会让雨在落下来的时候变成冻雨,流浪儿们和乞丐们的夜晚将会非常难捱。有些乞丐为了那一点点暖和,会睡在护城河两边,温泉水的热蒸汽虽然让他们不会冻僵,但湿气变冷之后会在头发和衣服上结成冰霜,更不用说,一夜睡醒之后,关节酸痛难忍,从此得上风湿病。
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都城,苏芳并不是没有收容所、救济所之类的慈善机构,可这几所收容所早就人满为患。连年的战争、每次执政官被暗杀后引起的大规模政治清洗,让许多苏兰托人流离失所,如浮萍一样流落到首都苏芳,还有许多本来过着舒适生活的富裕人家被牵连,比如迪普家这样的,失势之后就真的像丧家之犬,有一些也流落在街头。
这些流浪者的躯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看就要冻僵,但谁知道他们心中有没有随时会爆炸的痛恨与愤怒呢?
“如果只是将无家可归者驱赶出苏芳的话,那皇帝陛下用得着派我和龙骑机兵队来苏芳么?”朱理这么说。
他要的,是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聚集在苏芳的不安定因素。
1月26日。星期二。
这天早上苏芳就飘起冰冷的雨丝。
苏兰托的最新一任执政官,朱理亚斯亲王殿下带着他的护卫队,为苏芳第一所专为街童、流浪儿建立的收容所开幕。
开幕仪式也秉承了朴素务实的风格,朱理殿下压根没打算请苏芳各界的要人来,只叫了参与建设和负责收容所今后工作的官员来参加。
他冷漠着一张脸,在众人安静地注视下剪了彩,就宣布礼成了。
之后该干活的人立刻就得去干活,朱理殿下虎视眈眈地巡视了一圈,满意地看着每个人都兢兢业业干着活,离开了。
来参加开幕式的官员们连个开幕式后的大餐都没有捞着,午饭是和排队进收容所的乞儿们一起在集体饭堂里吃的标准食物。
朱理殿下当然没时间浪费,他马不停蹄地带着负责建筑的官员回到了执政官官邸,一批从苏芳公立医院抽调过来的医护人员和管理者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执政官下达新指示,他要在苏芳最大的贫民窟中心建一个医院,给娼妓、乞丐、流浪者和贫苦人民提供免费的治疗。
这个医院也和收容所一样,不需要流芳百世成为建筑学经典作品的建筑,不需要大面积征地,哪怕像个战地医院、甚至是临时窝棚也行,但医护人员和医疗器械、药品要一流素质的,要充足。
逃离战乱来苏芳的那些无业游民中有医护特长的,通过临床考试后优先录用,建医院、新的收容所和救济所的工人也优先录用流民和无家可归者。此外,还要在建筑工地边上建临时住所,为建筑工人提供食宿。
其实苏芳从前也有救济所,但自从五年前苏兰托出现第一位在任上被刺杀而死的执政官之后,救济所就不怎么开了,也没什么人管事了。在救济所墙根搭各色各样简易帐篷的流民在元旦日庆典之前还曾被驱逐过。
朱理这把火烧到了原来负责救济所的几个官员头上,他也没把所长怎么着,只是叫他去找特乐宾女公爵和其他苏芳有钱有势的人去筹款,给他一个筹款使的头衔,让他去干这份捞不着油水还得罪人的活儿。
把原所长踢走之后,朱理提拔了原所长的副手为新所长,让他带人在救济所墙边先挨着墙搭一溜小棚子,先收留了一些流民中实在老弱病残的人。
办了这几件事之后,苏兰托的本地官儿们终于看出来这位新来的执政官是打算长期干下去了,能在五年内换了四五个上司还不倒的官儿们自然也不是傻瓜,惯于投机的几个人立刻就表明了姿态,变着法儿地拍马屁。
苏芳的市政大臣,也就是俗称的市长,主动提出建议,利用苏兰托旧王室从前在郊外的一个行宫,将其改造成新的救济收容所。那个行宫长久没人去了,在二十年前还失过火,但大部分建筑还完好,修葺之后就可以很快投入使用。
亲王殿下手一挥,去办。
市政大臣投石问路,立刻得到了亲王殿下的青眼,其他人有样学样,再不敢露出一丝怠懒,纷纷做出积极的样子,献计献策,讨了差事去办。
艾丽随侍在朱理身侧时常会听到有关公益学校、医院,收留弃婴、无家可归的孕妇、带婴儿的母亲和残疾者收容所的事情,她终于确认,朱理,和她见过的其他的帝国贵族不一样。
他是真的打算为苏兰托最普通,或者,在某些贵族看来,最为低贱的人们,做出些能够改变他们命运的事情。当然,是朝好的方向改变。
不过,学校这事,往好了说,当然是为了帮助穷苦的,一辈子也没受教育机会的人,但往坏了说,这些最底层的人,受到的爱国教育本来就不多,再上来帝国开设的,以帝国系统为标准的学校,那不是就像一张白纸想涂成什么样就涂成什么样了么?他们今后哪还会记得自己的国家是苏兰托,他们是苏兰托人呢?这不跟洗脑一样么?这不是从精神上毒害、奴役苏兰托的国民么?这正是要让我们亡国灭种的阴谋啊!
艾丽有时难免会自问,如果雷安和他的伙伴们真的能够从帝国军手中夺回苏兰托的政权,他们接下来,会这样做么?会帮助这些最底层最潦倒的人么?他们会做得更好么?
这么一想,她又有新问题了,那现在,不是已经有人在做这些事了么?还直接跳过打仗死人的步骤呢。
这样是不是更好呢?
这些问题,她得不出答案。似乎没有答案是绝对正确的。
她没有国籍,没有任何国家归属感,自然也没有什么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尊心,但她和雷安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最后那两个月,听了不少雷安关于苏兰托的言论。
她最初中立的、事不关己的心,一开始是倾向于雷安所说的,但现在,她不确定了。
她很想和身边的人讨论讨论,但是,她身边现在全是帝国这一系的人,他们对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想而知。
也许,苏芳的原住民,鹿飞、哈德良、迪普他们,和曾为苏兰托王室流过血,甘愿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剧痛改造自身却又被背叛的杜漠能给她更好的答案。
想到浅墓队的队友们,艾丽又想到萝伦,如果萝伦现在来到苏芳,说不定会愿意在苏芳住下来,做点小生意,安顿之后再把她的妈妈和妹妹接来。
还有美雪。美雪和苔碧宝宝。她们如果能活到现在该有多好。
可惜,人生没有什么如果。
凭艾丽浅薄的社会科学常识,她也看不出朱理这种说得好听叫雷厉风行,说得难听叫急功近利的行动和处事风格,究竟能够得到多少人、多长时间的真心支持和拥护。
她只觉得,如果真的可以继续这样下去,苏芳的未来,可能和现在非常不同。
第137章 重聚
1月31日。
这天又是周日,艾丽这天刚好轮休。她两天前就得到了朱理的许可,她今天一早可以去苏芳角斗场见她久违的队友们!
为了这一天,艾丽可是等了一个月了!
得到朱理亲口许诺之后,因为正当值,没时间出去逛街买东西,还专门拜托了和她换班的前辈加百利买了些好吃的,还有些小孩玩具准备给小米。
周六早上,艾丽一早起来,欢欢喜喜抱着头天晚上打好的包袱,里面装着她搜罗的各种她觉得好吃的小零食,还有给小米准备的玩具、衣服、小饰物,包袱用的还是当初她离开角斗场时不知道谁的那件白色斗士短袍。她换上薇露给她准备的一套便服,抱着包袱,早早站到院门口,只等跟大老板报道就可以出发了。
不过,艾丽起的是挺早,但是朱理每天雷打不动七点十五分才起床,洗漱,穿衣,之后慢吞吞吃早餐,仅是早餐餐点就有十五样不重样的,就这,还说是已经从简从简再从简之后了的呢。
艾丽只好也陪着大老板和薇露吃了早餐。
然后,薇露吃完了,上楼为朱理殿下准备今天要穿的衣服。艾丽随侍在一边。
好不容易朱理吃完了,对她挥挥手,艾丽赶快跑到他身前,手扶着餐桌一角半蹲下来,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差一条尾巴了,“殿下……”
朱理眼皮耷拉着,眼脚的皮肤微微泛红,一副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艾丽暗自腹诽他可能是没睡醒。
自从皇帝生辰那天希礼向她传授了“拍马屁”这个大技能的最高奥义之后,艾丽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在潜心学习。
刚到苏芳角斗场的时候她不也是这样迷茫而彷徨么?那时候她只会用鎗,现在刀不是也用得挺不错么?所以啊,只要用心学,什么技能都难不倒我!手中没刀算什么?等我学会这个大技能之后,保管能够信手拈来就让大老板对我笑逐颜开,什么要求都答应我!嘿嘿。
于是,跟着龙骑机兵队的前辈们还有希礼时,艾丽察言观色,觉得自己的技能树上已经悄悄加入了“拍马屁”这个社交新技能。此时她急着要去看杜漠他们,不知不觉就点亮新技能了。
她半蹲着,比坐在椅子上的朱理要低了不少,这样,她再抬头看他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一个美少女能秒杀一切的仰视视角,她脸上是极度的真诚,“殿下今天也是这么英俊不凡。”
“……”朱理正要说些什么,一听艾丽的话,本来只是微微泛红的脸刷一下就变得全红了,他不自然地连眨了三次眼皮,脸上突如其来的红晕才慢慢消褪,但也没完全褪完,狭长的眼尾梢上还浮动着两朵淡淡红云,就像是刚睡醒之后用力揉了眼睛似的,等他再斜睨她的时候,就连眼里也泛着水光了。
朱理眼皮轻轻一挑,看着半蹲在他面前的艾丽,她一手按在餐桌上,一手扶在地毯上,手上什么饰物都没戴,可是手指纤长白皙,她穿了件苏芳普通百姓冬季常穿的那种对襟立领长袍子,浅蓝色的,上面一无装饰,但这浅浅的蓝仍然衬得她双眸清如水波,肤色腻如羊脂。
艾丽用星星眼看着大老板,等他指示,朱理慢吞吞说,“快去快回。下午我还想去一趟儿童收容所,你陪着我,我们偷偷去。”
艾丽听到他说的是正事,赶紧点头答应,“好。”然后又问,“为什么要偷偷去?”
朱理和她相处了这几周,已经发觉艾丽可说是一无人际交往常识,就跟她耐心解释,“你那么喜欢看狮心大帝的历史小说,就没见过官员欺上瞒下营私舞弊的情节?”
“哦哦哦,有的!”艾丽赶快欢快摇尾巴,露出“您真是太英明了”的表情,“我明白了,我们是要微服私访!”
微……微你个头啦!想跟你约个会就这么难么!
朱理眉间微蹙,“嗯。去吧。”
“谢谢殿下!”艾丽几乎是欢蹦乱跳着跑出去了,不过,她走到门口时,朱理又叫住她,“等一下。”
“嗯?”艾丽回头。
朱理坐在那儿,凝神看了她几秒钟,终于说,“见到杜漠,请代我向他问候。”
“好的。”艾丽说完抱起包袱就想往外走,一条腿都踏到门外了,又扭过身来了一记马屁,“殿下您今天真是英俊极了。”
朱理冷漠脸,冲她挥下手。
一出手就对朱理做了三连击的艾丽蹿出门去,毫无淑女的姿态,不过,露嬷嬷这会儿正在楼上给殿下准备今天的衣服呢,没人挑她礼仪不周到。
朱理侧着脸看她一溜小跑跑出院子了,脸又腾一下泛红了。
然后,他以端庄无可挑剔的姿态吃着早餐,在仆人们撤餐盘的时候用餐巾掩着面笑了,他摸摸自己的面颊,放下餐巾,斜眸看向桌上那只擦得光亮如镜的银质咖啡壶。
嗯。我果然是挺英俊的。
他想着,又无声笑了。还怕自己笑得太引人注目,对着咖啡壶上自己的倒影努力敛容肃目了几次,每次都坚持不了两秒钟以上,嘴角就又翘起来了。
怎能如此不庄重。不行。不行。
一边对自己说着不行,一边,心里那只小绒兔子又开始蹦跶得欢快啦!一边蹦看一边照镜子呢,连屁股后面毛绒球一样的尾巴都扭来扭去照了几遍呢!一边扭还一边打着拍子rap!
在朱理殿下反复对着咖啡壶练习“要端庄”的时候,艾丽早就跑出院子。到了二道门那里,负责送她去角斗场的是加百利,早就在那儿等着她了,他见到她二话不说就把她手里的包袱提起来了,然后一愣,“这是什么?”
“我托前辈你帮我买的零食和玩具啊!”
“……不,我说,你这个……是什么……行囊?”
“是包袱。前辈,包袱是我们穷人机智的具体体现,不管是一块布,一条围巾,或者你现在抱的,一件袍子,都可以用来装东西,打了包就走。”
“厉害。”加百利微笑称赞。
加百利出身的罗德家族并不是什么手握实权的大贵族家族,但封地是在以富庶闻名的西奈行省,据说那里的农夫都穿丝质的鞋子。
“嗯。”艾丽闲着没事心情又很好,就在坐礼车去角斗场的路上跟加百利讲从前萝伦跟她说过的笑话,穷人小偷去偷另一个穷人的时候把衣服解掉铺在地上当包袱,孰料,没偷到东西自己的衣服还被偷走了。
加百利听了呵呵呵笑。大家闲聊一刻,很快到了角斗场。
再次见到这头食人巨兽时,艾丽觉得角斗场周围似乎萧瑟了不少。
来接她的两个高级管理员说,这是必然的啊,从元旦日到现在,底层团战都没再开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