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隆当然不是布置大帐的人,他不知道帐子里熏了香,更加不知道什么是苏合香。
他只觉得桃乐妃是个乖巧可爱的女人。当她听说他们留在这里是要迎接一位大人物后随口说了句“帝都来的大人物可要好好招待,要不要我帮你重新布置一下大帐”,然后,他凑齐了她需要的各种东西,经她重新布置过的大帐确实看起来很不错——虽然用的家具和地毡都是临时找来的,可看起来相当合宜,而且闻起来香喷喷的。
他对桃乐妃布置出的成果感到相当满意,却不知道原来那香喷喷的气味是什么苏合香弄的。她并没有让他去找什么香料。
苏合香是一味极为古老的调香,香方只在为数不多的大商人手中流传,调和这香需要用到几样特别昂贵香料,故而并不常见。这香的特别之处在于,自古传说,它可以使男人亢奋,在闺房中表现勇猛。
当然,这传说并无现代科学依据,但就像犀角象牙虎鞭一样,科学说它们毫无传说中的各种神奇作用,可科学并不能妨碍人们依旧迷信它们具有神奇力量。
桃乐妃费心思布置大帐当然不是为了讨好贝隆。苏合香可不便宜,小小一粒香丸就能买下一块同等大小的红宝石。她积攒了这么久也只有这么一块。
贝隆这种粗鲁蠢笨家伙当然也不可能是她桃乐妃小姐长久的落脚地。这种粗蠢的家伙只配在这种糟糕到极点的时候给她提供临时的但却稳妥的保护。
她从贝隆那里没费什么力就套出了她想知道的东西:从帝都来的年轻将军。
高贵,年轻,受过良好的教育,前途无量。
这才是桃乐妃小姐理想的栖木啊,像她这样身娇肉贵的美丽鸟儿,怎么能长期呆在草丛里的野鸭子窝里呢?只有翠绿挺拔的白桦木枝头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贝隆无法,只得把他私自藏匿的美人叫出来。
再次见到桃乐妃的时候,艾丽觉得萝伦没看到这个时候出现的桃乐妃真是极大的遗憾,一想到萝伦,她随即为下落不明的好友的安危担心而分神了。
虽然自由市的幸存者们大多给接连的噩运折磨得近乎麻木绝望,但所有人在见到桃乐妃的这一刻都和艾丽一样震惊,他们不约而同为这位从一处不起眼的小军帐走出来的美人屏息。
这个女人不是第一次在众人的瞩目之下闪亮登场,但是这一次的她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出现都还要美很多。
她穿着一件冰蓝色的绸质长裙子,裙子是古典式的,层层垂叠,由肩上的两根系带轻巧牵住,露出她羊脂一样白嫩细腻的肩膀和双臂,除此之外身上再没一处裸露的肌肤,胸部大腿都盖得严严实实的,衣服的剪裁也不是贴身的——可是在她行走时,柔软的薄绸子就会紧紧贴在她的身上,把她身体美好的每一处都展露无遗,就像一层蓝色的水波贴在这位美女的胴体之上,这层水波一下又随着她的步伐如水波般荡漾开,更让人不愿错开眼了。
她也没有佩戴什么华丽的珠宝,身上唯一的饰物就是脖子上挂的一条细细的银链,链子上挂了一个镂花空心小银球坠子,里面放着苏合香的香丸,在她经过时,身边的人就会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但极为诱人幽香。
这挂着小小的空心银球坠子的长链特别的长,坠子几乎快要垂到了她的腹部,银链的重量把柔软的绸子贴在她身上,凸显她完美的双峰。
她头上挽着金色的高髻,两鬓梳起的发辫缠到头顶,就像戴了一顶由金发做成的小王冠,更显得她体态修长,她目不斜视,端庄高贵得好像一位女神。
艾丽回过神的时候再次感叹,大家都在疲于奔命损手烂脚的时候桃乐妃究竟是怎么把一件又一件衣服给带上的啊,不仅有衣服首饰,还有假发!她是不是有随身空间啊!
桃乐妃这次的装扮所达到的效果让她非常满意,要知道,她这次可不是像之前那几次仓促应战,她这次可是准备了好几天。
这一次,她可不是为了让几个乡巴佬兵痞被她的美貌折服,她要的,是让那些在帝都见过不少顶级美女的贵族少爷们也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呼吸急促裤裆变紧。
桃乐妃一步步走过去,越靠近,就越自信,她从年轻的将军和他身旁那些同他年纪相仿的龙骑机兵队骑士们眼中看到了她熟悉的,当男人们想要讨好一个女人时不自觉流露出的友好、温和的,并且隐含男性侵略性的目光。
于是她就这么仪态万方地走到了蒙巴顿将军的面前,背后是由灰头土脸臭烘烘的幸存者做的反衬背景,面前是来自帝都的少年贵胄们,还有极力想要隐藏不甘、嫉妒、贪婪的贝隆蠢货。他们所有人都在为她感到惊艳。
把“活色生香”演绎到了极致的桃乐妃看到她面前这位比她想象中还要年轻,还要俊美的将军,眼眸中流露出的爱慕与崇敬这次货真价实,她谨慎地、尽量表现得谦卑地望向将军,脸颊上浮现只有羞涩少女才会有的淡淡红晕。
但是,更靠近之后,她心中的自信忽然有了一丝轻微的动摇。
那年轻俊美的将军脸上的表情可以被领会为“平静”“温和”,也可以是一种“平静温和的面无表情”,或者换句话说,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
能够对她无动于衷的男人可不多。就算是弯的她都有信心给他掰直,只要给她机会。
一时间她的心骤然狂跳了几下,恍若突然踏空了一级台阶似的,她勉力镇静,微微扬起头,拉起裙摆屈膝优雅行礼,她的樱红嘴唇轻轻张开,用可使任何歌伶妒嫉的动人声音向这位年轻将军问好,“将军大人,幸会……”
年轻的将军终于也对她露出了笑容。
桃乐妃见到这个笑容时松了口气,啊,原来你也不能对我的魅力免疫嘛……
她的心安定了,微笑自然而然加深,美眸弯起来,目光勇敢地投向将军的脸庞。
这俊美的年轻男人一面对她微笑着,一面用左手将大氅向外撩开了点儿,露出了藏在黑色大氅里的腰,挺拔的身姿在她面前展露无遗。
宽肩,精瘦的腰和腹部,笔直结实的长腿。
这是只属于年轻的,精力充沛的男人的身材。
他笑起来比不笑的样子更加英俊啊,他是真的喜欢我,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真实的欢喜,这一点可不能作假。男人真心欢喜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光芒,而这个男人眼里的光芒如此炽热,不知道他等一会儿在其他地方是不是也会这样热烈呢?
她想到这里,胃里像是装着一群扑动翅膀的蝴蝶,对即将到来但仍未知的未来感到激动的同时又有轻微的恐惧。
就在她遐思这位看起来气质清贵如高山上积雪融化形成的湖泊的将军在卧室里将会有什么出乎她意料的表现时,她忽然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
噌——
她疑惑于这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然后,她看到将军的右手朝她挥动了一下,她突然发觉自己的视野不知怎么猛的升高了,而那位俊美的将军依然对着她微笑,但却从俯视变成了稍微的仰视,他的笑容更加明媚妍丽,下午三点多的阳光照在他的银发上,反射出一道耀眼虹光,让她不自觉地眯了下眼睛。
接着,她听到了在场所有人齐齐的一声吸气声,伴随着什么东西从空中坠落的风声,同时,她感到不知从身体什么地方传来的一丝凉意,这丝有点怪异的凉意让她微微失神,等她回过神,她视线中出现的就是一片肮脏的袍角和白色的沙地。
她诧异地转动眼睛向上看,看到一双杏核状的冰蓝色眼睛,她忽然觉得这眼睛的主人似曾相识,那是个年轻女孩,她脸上布满青黑的殴痕,正张大了嘴,像是要对着她发出惊呼,或者已经发出了,可她却听不到了。
“啊——”艾丽发出惊呼时脸上像被泼了一瓢热水,那股带着铁腥味的热热的液体还有几滴洒进了她的嘴巴里。
她捂着嘴,心里想着快吐出来吐出来,可是喉咙却不听使唤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桃乐妃失去头颅的尸体这时才跪倒在地上,大量的血从颈部的断口喷出来,像喷泉一样,迅速把白沙地染上了一圈红色的花朵。
自由市的幸存者们在一秒钟后才陆续发出尖叫和惊呼,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目睹了什么,想要求证似的看向跪在地上的那具无头的尸体。
血还在喷着,但已经不再像喷泉了,倒像是忘了关的水龙头,汩汩流着,尸体也倒在了地上,那位倾城美人的绸衣是用最好的丝绸做的,被鲜血浸湿后紧紧贴在身上,使她妙曼的曲线毫无保留的呈现在大家眼前。
蜿蜒的鲜血形成细小的溪流,顺着沙地起伏向四周延伸。艾丽后退了一步,想要避开一支向她流过来的血线。
艾丽不由地又看向桃乐妃漂亮的头颅,它静静躺在沙地上,似乎还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点疑惑,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有点像是在思考“嗯……我在哪里见过你”,头颅上的嘴角还向上弯着,保持着微笑的样子,两颊上羞涩少女一见钟情时才有的红晕还未褪去。
她身首异处,可看起来还保留着优雅,只有头上的金发高髻假发在头颅被砍掉飞起的那一刻掉了下来,有些狼狈地躺在离蒙巴顿将军一步之遥的地方。
这位刚刚做出暴殄天物行为的凶手此刻正在收剑。他用来砍掉桃乐妃脑袋的,是他挂在左腰侧的佩剑。那把佩剑的装饰作用大于实际用途,剑身长而细,护手上是蓝色与红色的珐琅花纹,剑鞘上镶有错金花纹。
这样的剑主要功能是“刺”,而他砍掉桃乐妃脑袋的那一招明显是“劈”,或者说,是“砍”。
他用单手近距离砍掉一个人的脑袋后,身上一滴血也没沾上。至少脸上没有。
收好佩剑后,他大氅里最后一丝猩红色也不动声色隐藏在合拢的黑色布料之后。
也许,其实他身上溅上血了,不过都让那件大氅给吸走了。
艾丽这么想着,看向庞倍时,不由轻轻颤栗。
第85章 龙的吐息与火焰
倾城美人的头被砍了?!
就这么被砍了?
为什么?
自由市的幸存者们见识过了桃乐妃是怎么在联邦军、海盗手中游刃有余地活下来的,他们看着她身首异处的尸体,还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
和自由市的幸存者们一样震惊的还包括贝隆等人。
他震惊又恐惧地看着脸上照样是那副近乎温和的平静的蒙巴顿将军,喉咙里发出两声吞咽声才开口,“将、将军……”
蒙巴顿将军嘴角上翘一下,“贝隆上校,你将我军高级将领即将到来的消息擅自告诉一个你认识了不到四天的平民,还让她负责布置我的行营?”
贝隆这时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行为,往重了说,几乎可以扣上叛国的帽子。
桃乐妃可是自由市的人,而自由市的人从来都很难和无辜无害划上等号,更何况,自由市前不久还被帝国的军队给炸成了渣渣,下令的人可不是别人,正是蒙巴顿将军。
要是她有报复、刺杀将军的心思,贝隆无疑就成了共犯和协从者。
但是……
要是桃乐妃只是想要谋取个新的金主呢?再说了,就凭这么个女人,能刺杀将军?真要能的话,现在变成两段躺在那儿的人也不该是她了。
而且,这女人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很明显所有人都能看得出藏不了任何凶器啊!
但、但是——要是蒙巴顿将军不这么想呢?要是他根本就是因为高兴而杀掉了她呢?要是他就是想找个由头找我麻烦呢?
贝隆想着想着,出了一背冷汗。
他望着和自己同样高的将军,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助的仰视感。或者说,真正的敬畏。
蒙巴顿将军的嘴角又翘了一下,他拍拍贝隆的肩,“要小心啊上校,我们在苏兰托的敌人可是很多的,防不胜防。如果那女人要谋害你,恐怕已经得手了。你又怎么知道她没有同伙呢?”
自由市的幸存者们听到“同伙”这个词,不约而同地露出更加惊恐的表情。
蒙巴顿将军眸光轻转,对几乎要崩溃的幸存者们温和道,“不必惊慌,皇帝陛下是十分仁慈的,早就发出了敕令,为各位安排好了今后的生活,请大家到苏芳暂居。可谁也没想到,运输舰被联邦和叛军的联军偷袭,各位先被叛军挟持伤害,在狮子团的海盗们来袭的时候又被毫不犹豫抛弃了,之后又受到了联邦军队的欺辱,现在,在下承诺,必将各位安全送到苏芳。”
这番话将自由市幸存者们的遭遇掐头去尾,听起来好像帝国的军队像个真正的骑士那样把他们从噩运中拯救了。
不过,比起他们之前所遭遇的,去苏芳暂居听起来已经跟去永乐之地定居一样美好了。所以幸存者们纷纷衷心地表示了感谢,有人还喜极而泣。
蒙巴顿将军的眼皮微垂,低头看了一下腕表,然后看向东北方的天空,他的嘴角再次弯起,在他俊美的脸上形成一个微笑。
艾丽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几次看到这将军微笑,凑巧的是,他每次微笑的时机都有些诡异。
她也顺着他仰望的方向看去,天空湛蓝,只有几丝绒絮般的云,跟着午后而来的轻风缓缓移动。
突然,东北方的天空爆发出一道白色的光芒,这光芒明亮的好像镁燃烧时发出的亮光,短暂而炫目。
艾丽的双眼被强光刺痛,在她不可抗拒地闭眼时,脚下感受到一阵越来越强烈的震动。
这股震动很快停止,艾丽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那道从东北方地平线上升起的白光已经被一团升腾而起的蘑菇云取代。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吼叫,不!不!不——
那个方向——
那是归附飞蛇团麾下求得庇护的村子的方向!
小苔碧所在的地方。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仍在平静微笑的庞倍·蒙巴顿,踉踉跄跄向他跑了几步哑声嘶吼,“你!你做了什么?!”
他侧首看她一眼,笑容似乎更加灿烂了点,“你方向感很不错啊。”他转过头继续欣赏那朵现在已呈赭石色的蘑菇云,静默了几秒钟后肃容说道,“我做了你认为我做了的事啊,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艾丽大口喘着气,她的手指尖都在发抖,从没有一刻像这一刻这么愤怒,“你——你凭什么?!那个村子里几乎都是平民!”
庞倍转过身正对着她,直视她的双眼,“平民?是啊,投靠飞翼蝮蛇海盗团的平民。在他们决定享受海盗的庇护那一刻,就该有被当作同党的觉悟啊。”
艾丽知道自己在流泪,可她心里并不觉得悲伤,也许悲伤都被愤怒燃烧殆尽了,她嗓音嘶哑,因为激动和愤怒颤抖着,“你知道那村子里有小孩子和婴儿么?他们也算海盗的同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婴儿!它才这么大!这么大!”她嘶吼着,用颤抖的双手比着小苔碧的大小。
庞倍的表情恢复成了那种近乎“温和”的平静,或者说,无动于衷,他说的话也一样无动于衷,“这世界上每秒钟都有婴儿因为投错胎来到它们不该来的地方,因为一些根本不是他们的错误而被卷入至死方休的争斗。这确实非常悲哀,很遗憾,我对此无能为力。”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居然真的有淡淡的类似悲悯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