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欢喜
傅煜这趟出兵平叛, 比预想中的顺利。
宣州那一带离永宁不算太远,节度使曹建忠原是靠祖上荫蔽上位, 自身本事有限。比起傅家和魏建紧邻边关、时常对敌的强悍铁骑,曹建忠麾下的兵将虽不少, 却没多少能耐, 因军饷克扣严重, 加之疏于训练, 战力极弱。
之前被战火波及时, 曹建忠已然损了些兵将,这回再碰上麻烦, 自是无力应对。
熙平帝躺在病榻上吊着一口气,想着上回傅家的功劳, 试着再下旨意, 请傅家就近平叛。傅德明固然应了此事, 却也指使人上书弹劾曹建忠庸懦无能、贪污纳贿、克扣军饷等罪名,另荐贤才。若在从前, 朝廷对各处节度使无力挟制, 哪怕弹劾武将的折子堆成了山, 也莫可奈何。如今傅家雄兵压向宣州,这般上书, 也不过是借个朝廷的名头, 权衡过后, 便允了。
被举荐的那位原是永宁麾下的老将, 数年前便已调往曹建忠麾下, 只因曹建忠自有亲信,没得重用。虽不得志,却也凭着爽朗性子扎了些根底,而今有傅煜的铁骑剑锋撑腰镇着,拔除几位刺头后,顺利接了节度使的位子。
加之傅煜的外祖舅舅皆在这一带为政经营,事情便算办妥了。
傅煜逗留了月余,原打算待宣州局势稳了便回齐州,谁知还没动身,杜鹤便接到属下递来的消息,说攸桐孤身离开齐州,冒险回京去了。
傅煜闻言暗惊。
如今这世道,算得上太平无事的屈指可数,她孤身回京,身边纵有他安插的护卫暗线,也难保不会倒霉碰见硬茬子。到时如何应对?悬心之下,迅速处置了残余的事,命副将率兵回齐州,他则带了杜鹤和随身护卫,马不停蹄地赶来。途中接到许朝宗的求助密信,又命杜鹤多调些人手,暗中入京增援。
昼夜疾行,冒寒逆风,终是在这日傍晚,追上了攸桐一行。
……
踏入客栈门口,瞧见攸桐身影的那一瞬,傅煜悬着的心落回腹中,旋即暗自咬牙。
——明明能凭着他的安排顺利回京,偏要这般提心吊胆,她这是何苦?
跟他递个消息,让他派人护送,能掉块肉吗?
待那伙计小跑过去开了门,傅煜也不待多说,揽着攸桐进去,反手便关上屋门。屋里颇为昏暗,炭气稍稍熏人,沉厚的大氅卷了傍晚寒风,他双手握住攸桐的肩,沉声道:“独自跑出来,做什么去?”
“回京啊。”攸桐缩了缩脑袋。
“就凭那几个人?”
“刘镖师很厉害的,这条路走了十几年。”攸桐瞧得出他在生气,又往后缩了缩。
傅煜没好气,看她脸上焐得泛红,摘了那宽大的毡帽,便见她满头青丝笼成髻子团在头顶,那双眼睛顾盼生辉,灵动照人。大抵是察觉他的怒气,那双眼睛微弯,鼻子下巴露出来,带着乖巧笑意,“将军怎么来了?”
“路过。”傅煜说。
“哦。”攸桐咕哝了下,眼睫微垂,眼底笑意却更深。
傅煜满腔担忧化为闷气,想打她娇臀教训,又没那厚脸皮,只咬牙道:“你若想回京,递个消息给我便是。傅家那么些兵将,还抽不出几个人护送你?镖师再老道,这千里的路,如何护你周全?”
“我是怕搅扰军中大事。”攸桐见桌上有茶杯,忙涮干净了,倒杯给他。
仓促重逢,从最初的惊愕,到被拽上楼梯时的懵然,再到进屋后看破他藏着的怒气,她猜得到缘由。易地而处,倘若她挂心的人不顾安危冒险,她也会生气。
傅煜说路过,多半是嘴硬扯谎,从宣州到京城,全然不必绕这条道。
这男人必定是借职务之便,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否则哪会这么巧?看那青青胡茬和眼下暗影,显然这几日都没歇息好。
攸桐这次回京是硬着头皮迎难而上的,途中提心吊胆,偶遇傅煜后本就高兴,想到这节,便觉有暖流漫过心间。
行动胜过甜言,千万句山盟海誓的承诺,也不及他默默做的事情。
这个男人心里有她,不只是嘴上说说。
攸桐心底跟被蜜糖浸过似的。
见傅煜不肯接,索性递到他唇边喂给他喝,含笑解释道:“这条路上不太平,我知道。那两位镖师也是精心选的,秋天的时候还跑了两趟镖,熟知情形。我还借了澜音的面子,请他务必尽心护送。路上我也提着精神,处处留心的。”
待他将水喝完,便靠过去轻轻抱住,“我是思虑周全了的,别担心。还有——”
她仰起头,带几分揶揄、几分委屈,“刚见面就凶巴巴的,跟我耍威风呢?”
巧言软语,笑颜婉媚,她双眼睁得溜圆,瞧着他,神情娇蛮,眼底分明是欢喜。
傅煜满腔的闷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恨恨盯了她两眼,低头,在她唇上轻咬了下。
攸桐没躲,眼神可怜巴巴地看他。
这便是撒娇了,成婚一年,她娇蛮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总令他招架无力。
傅煜被她气笑,又觉无奈,便抱她入怀,“我是生气你太见外,这种大事都不肯跟我提,不把性命安危当回事。待家宅安宁后,娶你回府,我是真心实意,你也别想糊弄。”声音低沉,带着不满,他在攸桐脑袋上蹭了蹭,语气故作凶狠,“往后跟我同行,不许再任性。”
“那可不行。”攸桐抬起脑袋,“我不能露馅。”
“怎么说?”
攸桐蹙眉,“我本想驱虎吞狼,若那只虎知道我仍受夫君照拂,怕会有疑虑,不肯帮忙。”
这话有意思,傅煜眉峰微挑。
攸桐便将计划大致说了,道:“敌人的敌人勉强算友军。皇帝危在旦夕,我听说京城的情形,英王是占了上风的。于他而言,登基后最头疼的便是徐太师麾下的那群文官,我趁早给他方便,除了他眼中钉,他又无需费多少力气,想必会乐意。徐太师当初纵着家人行凶,也该偿还此债了。”
说完,嘴角微动,眼底浮起些许嘲讽。
——许朝宗当初雄心勃勃,以为拉拢了徐太师便能达成心愿,不惜昧着良心放任徐家往死里踩原主,以讨好徐太师。谁知折腾了这么久,却还是被因图谋刺杀手足而禁足数月的英王占了上风。可见那徐太师,也不过如此。
傅煜自然记得当初的满城风雨。
攸桐要回去算账,他自须撑腰。
想了想,便道:“许朝宗有求于我,我能逼他取舍。”
“那又何必?徐太师毕竟是他的左膀右臂,让两虎相斗,互伤爪牙便好,将军只管做好人就是了。”攸桐说罢,见傅煜没再反对,便知他赞成此事,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过后,两人仍分头赶路,攸桐却再无需提心吊胆。
……
抵达京城时,天色将昏。
比起年初攸桐回京那次,城门盘查又严格许多,攸桐被镖师护送进城后,直奔魏家府邸。傅煜是应许朝宗之请暗里进京,并未露半点形迹。
魏家府门前,仍是旧时模样。
攸桐下了马车端详一圈,叫管事安排镖师住下,还没进门,便将巷子尽头,魏思道下值后,正冒着寒风匆匆走来。
瞧见突然冒出来的女儿,他显然愣怔意外,带女儿进门后,来不及高兴,便将攸桐叫到书房,数落了一通——当日和离是攸桐先斩后奏,魏思道得知消息时,生米成了熟饭,回天无力。他怕傅家因此怀恨,攸桐在齐州无法立足,千里迢迢地回京又艰难险阻,又是震怒又是担忧,只觉女儿此举太过任性,经了磨砺也没长进。
后来攸桐数次写信安抚,傅德清又亲自修书,才算放下心。
而后也写了封极有诚意的信,说傅家数代热血保卫百姓,吏治清明,爱民如子,哪怕没了儿女亲家的干系,他也不改初衷,还请傅德清代为照拂他那不懂事的女儿。
傅德清自是应允,两番消息互通,才各自安心。
但这仍未能消弭魏思道的不满,怕她往后还胡闹,在书房里数落教训,剖析利弊。
还是魏夫人赶来,将攸桐救了出去,母女俩闭门关怀近况。
攸桐在魏家歇了一宿,次日同魏思道梳理当日徐家污蔑造谣的证据。能造出那般声势,徐家当初费的力气自是不少,当初魏家无力还手,任由满城风雨,将攸桐远嫁齐州后便忍气吞声地没追究,徐家也松了警惕,虽封了口,却也没斩草除根——
毕竟牵扯太广,徐家到底没那胆子。
这却方便了魏思道。
在那风口浪尖上追查时,有人严防死守,但时隔两年,京城里的种种趣谈谣言如波起伏,徐家紧盯着夺嫡的事,魏思道耐着性子派亲信慢慢追查,终是摸出了许多线索,且那些人证俱在。
攸桐心里有了数,隔日清晨,便乘了马车,孤身前往英王府。
递了拜帖进去,不出所料地,被拒之门外——早年攸桐跟许朝宗来往甚密,甚少登英王的府邸;后来傅煜帮着许朝宗化解危局,公然携妻成为睿王府的座上宾,英王事败后被熙平帝严惩,自然心有不忿,跟魏家更无来往。
魏家又不是惹不起的高门,赏个闭门羹,不算意外。
攸桐也没气馁,将备好的书信交给门房,请他转呈英王殿下。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便见英王府的角门推开,门房请她入内。
攸桐今日并未盛装,穿衣打扮却也费了心思——锦衣襦裙,宫绦环佩,皆选了端庄的颜色,满头青丝盘成髻,点缀一枚贵重花钿,此外别无装饰。浑身上下,披风、衣裙、珠鞋、发饰皆贵重之物,不比公侯府邸逊色,却简洁端庄,从容沉静。
她没带半个丫鬟,孤身一人,跟着管事往里走,不疾不徐。
远处书楼旁的耳房里,英王手里攥着那封信,推窗而望,眼神审视而探究。
等攸桐走得近了,他掩上窗扇,自回案边坐稳,听得管事禀报,才道:“进。”
攸桐应命而入,一眼便瞧见了端坐案后的英王,皇家贵胄、风子龙孙,他虽没有许朝宗那等瑰秀容貌、温雅气度,因自幼身居高位,身上端贵气度并不逊色。只是神情冷淡,连眼皮都没抬半下,仿佛对此事并无兴趣。
但倘若真的没有兴趣,哪会允她进门?
攸桐心里有数,端然行礼拜见。
第91章 反扑
英王跟许朝宗年纪差得不大, 对跪在眼前的这个女人,也算是熟悉的。
对于魏家, 他原本是鄙夷的态度。
在英王看来,当初文昌皇帝垂青, 亲自为魏家孙女取名, 把她当皇家孙媳来看, 时常抱进宫里, 是谁家都求不来的福分。换了旁人, 早就趁机求高官厚禄了。谁知那魏思道脑子不活泛,一心扑在无人问津的故纸堆, 非但没求得权势,还疏忽了女儿的教养, 教得魏攸桐天真烂漫, 全没半点皇家儿媳该有的城府算计。
当日满城风雨, 种种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他还曾看过笑话。
若不是后来踩狗屎运被傅煜看中, 别说京里稍有脸面的人家, 便是寻常书生, 都未必敢碰那棘手的女人。听近来的消息,魏攸桐虽有美貌, 却没能耐留住夫君的心, 和离出府去了。
魏家摆着两个高枝儿都没把握住, 往后更不会有前途。
是以听见魏家女儿求见, 英王想都不想便拒绝了。
直到管事呈上书信, 瞧见开篇说能帮他除了眼中钉的徐太师,才稍稍有了点兴趣。
那徐太师是熙平帝的授业恩师,又是许朝宗的岳丈,虽满腹经纶,却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整日端着清高仁爱的样子,在外名声极好,门生众多。英王先前数回捏住徐家的罪证把柄,命人弹劾立案,都被熙平帝重拿轻放,并不曾撼动问罪。
若要斗胆行刺,这事儿又不像刺杀许朝宗那样立竿见影,莫说熙平帝查到后会震怒重惩,便是徐太师呜呼死了,太师的名声摆在那里,周遭那些拥趸仍会为许朝宗所用,稍有不慎,便是白惹一身骚,自毁前程。
英王为储位折腾了两年,叫他恨得牙痒痒的,除了许朝宗,便是那徐太师。
此刻,瞧着从容跪地的攸桐,便往椅背靠着,道:“你信中说,能除了徐太师?”
“是,非但能除了他,还能令他名声扫地,清誉不再。”
这话她在信上提了,英王见多了舌绽莲花却百无一用的文客幕僚,闻言嘴皮一掀,道:“就凭你这张嘴?”
“民女带了证据,请殿下过目。”攸桐说着,双手呈上一副锦袋。
三四步外,站着英王的亲信随从,见主子递了眼色,便接过来,转呈上去。
英王拆开来看,上头写的是前年那桩旧事,随便扫了两眼,便没耐心地丢开,冷声道:“你这是疯了,来消遣本王?这种破事,也敢拿来本王跟前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