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油饭点了点头,对于卫八,他很信任,一直很信任。
卫八独自一人,溜进了九王镇,九王镇的繁华,和周围百十里的荒芜贫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镇子里的人很多,卫八活脱脱就像个乞丐,钻到镇子里,手里拿着一只破碗,贴着墙根,慢慢的走。
在九王镇,乞丐并不算稀罕,在这里讨生活的人本就很多,在赌场里一掷千金输的只剩下一条命的,在九王坟落得一身残废的,还有那些半辈子都靠乞讨为生的,全都聚集在九王镇。
九王镇的乞丐,日子过的很不错,在这里出入的虽然大半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人,但是,其中也不乏豪爽之辈,有时候,遇见喝酒喝多的人,或是刚在赌场赢了大钱的豪客,没准一出手就会朝乞丐的讨饭碗里丢几块大洋。
卫八低着头,慢慢的在九王镇那条最长的街道前行,就这么走了一会儿,竟然真有人给他的碗里丢了几个铜子儿。
走着走着,卫八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儿,这香味是饭菜的香,从不远处飘了过来。前头不远,就是九王镇最大也最有名的馆子,叫做老榆树。九王坟的东西本身就贵,老榆树这样的馆子,更是抽筋喝血,不过,老榆树的生意一向不错,混在九王镇的人,不在乎那几个小钱。
这阵香味飘到鼻尖的时候,卫八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都饥一顿饱一顿,能饱餐一顿干粮,已经算是造化了。饭菜的香味勾动着卫八,但是,他不能不忍下来,一个乞丐坐到老榆树来吃饭,必然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卫八只能忍着口水,打算闭着眼从老榆树门口过去,就在他迈动脚步的时候,眼神微微一凛,透过额前几缕脏兮兮的头发,他看见杜青衣带着两个人,走进了老榆树的大门。
杜青衣出现在这个地方,卫八并不感觉特别意外,他已经猜出来,在九王坟逼问张独眼的就是王换,王换既然在,杜青衣就有可能在。
卫八的心里,涌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或许就是从九王坟的深处死里逃生,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所以,在九王镇又遇见杜青衣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年和杜青衣的那些过往。
卫八是有些矛盾的,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都不想再跟杜青衣有冲突,可是,杜青衣和王换走到了一路,隐然对自己是个威胁。
杜青衣走进老榆树的大门时,门口一个招揽生意的伙计,很殷勤的把杜青衣给引了进去。从伙计的言谈举止看得出,杜青衣不是第一次到这儿来。
卫八想了想,慢慢的走到了老榆树的对面,对面有几个乞丐,凑堆儿在一起聊天,西北缺水,乞丐们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一边聊天,一边悠闲的在身上抓虱子。
卫八突然觉得,这些乞丐都比自己过的舒坦。
到了对面,卫八坐到一个乞丐身边,故意变了变口音,问道:“收成如何?”
“刚来的吧?”那乞丐微微的睁开眼,说道:“午饭都没过,能有什么收成,在九王镇讨饭,就等午饭后,对面的馆子不留剩饭,客人吃过了,聚堆儿都抬出来施舍,在九王镇讨钱,要到后半夜,赌场散了,有赢钱的大爷心情好,丢给你两块大洋也说不一定。”
“听说,这馆子是生意最好的?”
“可不嘛,价钱也贵的要死,在这里吃喝的,都是拿钱不当钱的主儿。”
“还有女人,刚才进去那个,模样是很俊的。”
“死了这条心吧。”乞丐斜眼看看卫八,轻蔑一笑:“我天天在这儿坐着,看着那女人连着来了一个月,都没敢动心思,你一个刚来的,还想怎么样?老实些,还能多活几年,九王镇这里,可没有王法。”
卫八也跟着笑了笑,心里算是有数了,杜青衣肯定在这里滞留了一些日子,既然这样,一时半会,她肯定不会走,自己要跟杜青衣见面,还有时间,眼下最要紧的,是打听六指妻儿的下落。
卫八站起身,端着破碗继续朝前走,他判断着,六指的妻儿到了九王镇,不管走没走,当时肯定要落脚休息,但六指的妻儿,多半不会到那些花里胡哨的客店去,必然找的是最便宜的地方。
卫八想好了之后,顺着长街,开始寻找那些不起眼的小客店。
双红的山头每到冬天,就会很热闹,叶子们没事做,在一起打牌喝酒,这边的煤多,每年入冬,外头的山杠子就会送煤过来,叶子们选着大块的煤,堆一个一人多高的塔,入夜之后把煤塔引燃,可以围着通红的煤塔喝酒吹牛唱山歌。
王换没有心情参与这些,他和麻五回到山头已经六天了,可燕七还是没有回来,这让王换心里非常不安。
他一个人住在山头一间小屋里,煤火暖融融的,还有人给他烧坑,晚饭的时候,双红来过一趟,这事情不太对,双红也不放心,已经派了人到九王坟的深处去找。
王换躺在炕上,烧的热烘烘的火炕,让他很困顿,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他终于睡着了。
等睡着之后,王换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不知道是什么场景,王换只看见了一片深渊。
在深渊的边缘,站着一个小孩儿,那小孩儿在哭,哭的很伤心。
第557章 寒酸客店
尽管是在梦里,可王换却仍能认得出,那个站在深渊边缘的小孩,就是六指的儿子。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深渊旁,似乎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该怎么走。身后就是深渊,只要稍稍一动,就会万劫不复。
王换能看到,那小孩儿挂在脸上的泪水,和无助凄苦的神情。他想要伸手,伸手拉住对方。
就在伸手的一刻,王换惊醒了,他直接从炕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一个梦,并不能意味什么,但王换却感觉,这个梦来的如此突然,如此蹊跷。他还记得,当时让六指的妻儿离开九王坟,到镇子里去等,等一个月的时间,现在算起来,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了,这母子两个,应该离开了九王镇。
世道险恶,江湖路远,他们母子手无缚鸡之力,能否平安离开,现在还是个未知数。王换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去主动招惹什么麻烦,可是,这个梦,让王换心中一直都很不安宁。
窗外依然是一片浓浓的夜色,王换重新躺下来,又酝酿了很久,这才再次睡去。
然而,睡了没多久,刚才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了,仍旧是那片漆黑的深渊,仍旧是站在深渊边缘的小孩。
王换又从梦中惊醒,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六指的死,感到耿耿于怀,感到自责。这种自责所带来的负担,又从六指转移到了六指的妻儿身上,王换无法释怀,他始终觉得,自己要保护这一对孤儿寡母。
他再也睡不着了,就这样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夜色,直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有人送来了早饭,吃着早饭,王换决定,一旦找到燕七,他立刻就要离开九王坟。
等待是孤独的,所幸的是,王换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他可以坐在山头后面的山崖旁,看着半空的流云,一坐就是半天。
孤寂的一天,又是这样度过的,到了晚上,王换躺到了烧的滚热的火炕上,等到入睡之后,昨天夜里所做的那个梦,鬼使神差一般的,又出现了。
深渊,小孩儿,眼泪……这些原本很简单的画面,在王换的脑海中交织成一幅黑白的,又复杂恐怖的图画。
当他再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一下子迟疑了,他有一种预感,预感六指的妻儿,情况应该不妙。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王换回过神,问了一声,随后,门外就传来了双红的声音。
“你还没有睡吧?你的那个朋友,回来了。”
燕七的尸体已经僵硬的如同一截木头,双红派出去的人找到了他和其余几个叶子的尸体,一个叶子骑着马,先把燕七的尸体给带了回来。
看着燕七那张已经没有任何表情的,木讷的脸,王换心里的感受,瞬间便沸腾起来。可是,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惊恐,是哀伤,是愤怒,还是其它。
连着盼了几天,终于盼来了消息,可这个消息,让王换有些难以接受。
他望着燕七的尸体,楞了一会儿,随后就匆匆返回自己的小屋。现在燕七有消息了,无论好坏,已经是定局,谁都不能改变。他要立刻离开九王坟,到九王镇去。
那个梦,让王换心神不宁,他只怕自己去迟一步,就彻底的晚了。
他的行装不多,简单的收拾了包袱。包袱刚刚收拾好,双红就悄无声息的站在了门外。
“要走?”
“有点事情,要离开这里。”王换回过头,说道:“麻烦你这么久,现在还是想再麻烦一次,燕七的……燕七的尸首放在这儿,会有人来取。”
双红没有说话,但是在这一刻,王换看见她的眼神里,好像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失望。
王换突然回想起来,自己遇见双红之后的这么多天里,他们一起喝了很多次酒,一起在僻静的地方抬头看着月亮,一起说了很多自己的故事。
现在猛然要离开,而且,离开之后,不知道是否还会再见面。
“你……”双红很罕见的腼腆了起来,她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鼓起了勇气,开口说道:“你难道不能留下来?”
“我有事……”
“那我若是一定不放你走呢?”
“你不会。”
说完这两句话,他们都沉默了,双红望着王换,看了很长时间,她眼神里的失落,失望,仿佛也渐渐的消失。
“你说的没错,我不会。”她大大方方的让出了一条路:“你好歹,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可我不一样,我只是个犯了命案的女人,在九王坟这种地方,又呆了这么久,天天和那些男人在一起,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个女人,你走吧。”
王换的脚步变的很沉重,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无论说什么,似乎都是多余的。
“快走吧。”双红站在门外,笑了笑,说道:“记得把你的胡子再贴上,离了九王坟,我就护不住你了。你有急事,等下骑着马走,马不用还了,你骑着走就是。”
王换点了点头,提着自己的包袱,一步一步迈过了门槛。
他不敢再回头,唯恐自己会难受,就这样走出去十多步远,双红突然喊道:“王换!”
王换停下脚步,等到他侧过脸的时候,看见双红冲着他挥了挥手。
“保重。”
“你也一样,保重。”
离开了山头,王换的心始终沉甸甸的,可他顾不上再想那么多了。就像双红说的一样,离开九王坟,双红就再也帮不上他,很多事情,或许都要靠自己。
他摸了摸藏在身上的枪,那是圆脸留下的,只是当时没顾得上,圆脸被埋了之后,忘记取走他身上的子弹。枪里还剩下两颗子弹,王换之前从来没有用过枪,但他知道,这东西有时候比刀子和拳头都好用,没准,危急时刻能派上大用场。
卫八在九王镇慢慢的走了一圈,镇子里的客店有十一家,如果换了别人,或许要一家一家的去找,去打听,但卫八没有,他最后盯上了一家最小,也最寒酸的客栈。
他见过胡广,从胡广的装束举动来看,不像是什么有钱人,六指的妻儿寄人篱下,必然也不宽裕,大点的客栈死贵死贵的,六指的妻儿住不起。
卫八在客栈外头转了一会儿,客栈很小,又寒酸,九王镇的人爱面子,除非是真的周转不开了,才会到这里来,所以,客栈的生意冷清,等了好半天,卫八才看见一个伙计,拖了一大筐炉灰出来,可能是要找地方倒掉。
伙计拖着大筐,走到客店后面的一条小胡同,卫八跟过去,挡住了对方。
“要饭的,滚……”
卫八没有说话,伸手从墙壁上硬生生抠下了半块砖,这半块砖头又在卫八的手里被慢慢的捏碎,又捏成了粉。
碎渣粉尘从卫八指缝中扑簌扑簌掉落下来的时候,伙计的脸就绿了,他想不出来,这个叫花子的手劲儿为什么这么大。
“你……你……”
“只问你一件事。”卫八轻轻拍了拍手,说道:“你们店里,住没住过一对母子,那女人大概三十岁上下,外地口音,带着一个儿子。”
“似乎是……似乎是有……”伙计连想都没想,他们客店里的生意很冷清,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来一个人,这些日子住过店的,就那么几个。
卫八用指头夹起两块大洋,丢到伙计的口袋里,说道:“仔细说说。”
第558章 不念旧情
店伙计搞不懂卫八到底是什么意思,先捏碎了一块砖头,又塞给自己两块大洋,但是,店伙计心里大概明白,这个叫花子,不是普通的叫花子。
“那娘俩住了好一阵子……”
“你好好想,千万别说错了。”卫八低头看了看脚下飘落的砖头的碎渣,说道:“万一说错了,我怕管不住自己的手。”
“不会!”店伙计急忙说道:“我们店里客人很少,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店伙计说,六指的妻儿在他们店里住了很长时间,母子两个每天都呆在房里,足不出户,可能是为了省钱,也不在外面吃饭,那女人会买一些小米和杂面,借店里的灶火,自己做饭。
这母子俩是干什么的,到九王镇有何目的,谁也不知道,在九王镇开店的人都秉承一点,赚自己的钱,少管闲事。
不过,除了这些,也看不出别的异常,母子两个在这儿住了很久,闭门不出,也没有人来找过他们。
“这对母子,现在去哪儿了?”
“他们像是……像是在等人,却没等到。昨天,那女人还托我去问问,想雇辆马车……”
九王镇的车马,贵的吓人,而且车马店也犯不上为了一点小钱跑那么远的路,所以,伙计问了两家,人家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