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的时候,王换眼前的情景,好像一下子变了。这个近在咫尺的窑洞,宛若一个牢笼,那个已经疯了的人,就是牢笼中的猎物。
他一定很想逃走,但是,却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所有的信念都被磨灭殆尽,他便像是一只被人圈养在猪圈里的猪,只要吃饱了,就什么都不会去想。
“他很可怜,我同姥姥说过,能不能放了他,姥姥不肯……”
王换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他心里的感受,也复杂的像是一个线团。他说不清楚对于窑洞里的这个人,自己到底是怜悯,还是悲伤。
这时,躺在硬板床上的那个人突然动了动,他抬起头,用一种迷茫的眼神望着铁栅栏外的王换和小凤。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抬起头的时候,铁笼子里那只静静不动的猫,却好像瞬间烦躁了起来,宛若一个暴怒失常的人,在笼子里焦躁的窜来窜去。
那个人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呢,慢慢的从硬板床上下来,可能是许久许久都没有走路的原因,他的两条腿几乎已经软化了,连身躯都支撑不起。这人的双膝着地,用两只手,一点点的爬到了铁栅栏的跟前。
小凤明显有些害怕,忍不住朝后退了退,王换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低头看着这个人,等对方抬起头的时候,王换从他额前的几缕乱发后,看到了他的眼睛。
疯子的眼睛,都是混乱而且迷茫的,这个人也不例外,可是,看了几眼之后,王换突然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和猫眼很像。
一个人,如果长了一双猫的眼睛,那会是什么样子?
王换仿佛受惊了,猛然后退了几步,他的心在砰砰的跳动,很害怕铁栅栏后面的人会突然冲出来。
“咱们……咱们走吧……”小凤扯了扯王换的衣袖,怯怯的说道:“他……他挺吓人……”
王换也待不住了,只想离开这个让人无法呼吸的地方,他带着小凤,快步走到了地洞的入口处,等到回过头的时候,那个人,依旧还在铁栅栏的后面张望着。
顺着木梯子爬上来,小凤才算是安稳了一点,那个老婆子仍旧坐在原处,看着眼前的鱼缸。时辰一过,太阳转到了别的地方,窗口外的光线照射不进来,鱼缸还有老太婆,都陷入了昏暗中。
王换有些纳闷,一个人是怎么在这种地方盯着鱼缸一坐就是一天的?
他忍不住停住脚步,也跟着蹲了下来。
鱼缸里的金鱼,还在慢慢的游动,王换蹲下来的时候,老婆子抬起头看看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会卜算,你要不要算一卦?”
“你会算什么?”
“你想算什么?”老婆子的表情有一点诡异,尽管在笑,可是,那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若真的会卜算的话,难道不知道我想算什么?”
老婆子眯起了眼睛,似乎觉得王换很有趣,她直勾勾的盯着王换的眼睛,看了一会,说道:“你想算一个人,你想算算那个人,是不是还能活过来。”
王换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看着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婆子,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心事。
“我不要你的卦钱,只跟你说说结果。”老婆子仿佛有一种幸灾乐祸般的表情:“那个人,已经死了,活不过来。”
第516章 方子玉
王换听到老婆子的话之后,眼前一黑,他原本觉得这个老婆子似乎真有一点本事,但这句话让他心里充满了厌恶。
他唰的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小屋,小凤不知道王换为什么突然受了刺激,急急忙忙锁上屋门,跟了过来。
“我姨姥姥,说了什么?”
“没什么。”王换的脚上拖着镣铐,却一步都不想停,他只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俩开那个见鬼的老婆子。
然而,在离开院子的时候,他的心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在想,老婆子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映照在状元楼的大门外,作为城里最负盛名的酒楼,每天的这个时候,食客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可今天的状元楼,却像是被静了街似的,十多个大兵守在门外,有客人想要光顾,都被兵爷给赶走了。
状元楼的老板在柜台后面,无奈的喝着茶,一天不开张,损失就大了,作为一个精明的山西人,他在全力的盘算着,这一天没有进项,却要给里里外外的厨子外加伙计管食宿,发工钱。
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个年头,兵荒马乱,得罪谁都不要紧,却绝对不能得罪这些兵爷。
状元楼的二楼,最大的一间包房是江山厅,推开房门,入眼便是一幅两丈八尺长的江山图。这是状元楼最好的包房,进了这个门,即便一口酒水不喝,也要十块大洋的房费。
江山厅的饭桌,是十二人的大桌,此时此刻,偌大的包房里,只坐着两个人。
杜青衣的面前,摆着一杯刚刚倒上了汾酒,这是正宗的陈年佳酿,在状元楼后院的酒窖里至少藏了三四十年。酒香醇厚,一丝一丝的飘入鼻间,酒还未喝,杜青衣似乎已经隐隐有了些醉意。
她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男人,仔细想一想,得有七八年没有见过他了。这七八年时间里,男人混的很不错,如今手底下已经有一个团的兵力。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男人叫方子玉,自己遇见他那一年,是十八岁,方子玉是二十四岁。
几年时间过去,杜青衣已为人妇,方子玉也蓄起了两撇浓密的小胡子。
有人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可是,冲淡了,不代表没有了。远在江南水乡的时候,杜青衣想起方子玉,只会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可真正坐在方子玉面前时,她又觉得,造化有些弄人了。
遇见曹子玉的那一年,杜青衣刚刚和偶遇的卫八分开,她不甘,不舍,可又无奈。作为一个年轻女人,她有着比同龄人更清晰的认识,她已经知道,什么是自己该要的,什么是自己不该要的。
卫八不是那个自己该要的人,卫八太野,心太大,跟了卫八,自己一辈子就是煮饭生孩子的命。
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很意外的遇见了方子玉。
“喝酒。”方子玉比从前沉稳了许多,他轻轻端起酒杯,对杜青衣说道:“先喝了这杯。”
酒很香,味道很正,可是喝下去的时候,杜青衣总觉得,这酒,好没滋味。
“从前的事,你忘了没有?”
“没有,不会,不能,不敢。”方子玉放下杯子,习惯性的摸了摸自己唇边的胡子,这一瞬间,他的眼圈似乎有点发红了:“去年,我才辗转回来,我去找过你,你爹说……”
“莫提这些,我只是问你,从前的事,你到底忘了没有。”
“真的没有,那些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方子玉站起身,给杜青衣倒了酒,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提着酒壶,说道:“那一年,我受了伤,不得已,掉队了,又怕被人给抓到,躲在你家一座布庄里打杂。”
“没错,你躲在布庄里,装的和一个老实人一样。”
杜青衣举起酒杯的时候,思绪真的飞到了七八年前。那时候,她只是觉得方子玉很有趣,和别的所有的伙计都不一样,她故意到布庄去,跟方子玉聊天。聊着聊着,她感觉,这个男人身上,似乎真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当时的她,心里仍旧会想起卫八,想起那个抓住了她的心,却不得不分开的男人,她是痛苦的,只是不肯将这些痛苦讲述出来。
她意识到,跟方子玉在一起的时候,心中对卫八的思念,似乎能被压制一些。
聊着聊着,聊的近了,她想拿方子玉去忘掉卫八,近着近着,却又仿佛分不开了。
有那么一段日子,杜青衣真的想要嫁给这个男人,她并不在乎这个男人当过逃兵,也不在乎他一无所有,她只是想着,若真嫁了方子玉,方子玉一辈子一定把自己当宝一样。
她有自己的打算,她有一笔私房钱,数目很不小,她想让方子玉拿着这些钱,去做些别的买卖,只要在本地站住了脚,能撑起几分场面,也就足够了。
钱交给方子玉那天夜里,杜青衣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方子玉很能干,买卖越做越大,自己的父亲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很满意。
然而,梦终究是梦,等杜青衣醒来的时候,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方子玉不见了。
方子玉的确不见了,消失的很彻底,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地方出现过。在知道方子玉消失了之后,杜青衣简直要发疯了,她并不是心疼那些钱,她只是感觉,方子玉为什么不满足。是自己长的不够漂亮,家境不够好?
从那一刻开始,杜青衣对男人,似乎真的死心了,若不是前后认识了卫八,又认识了方子玉,让她心口添了两道伤疤,或许,她就不可能嫁给杜年那种人。
方子玉是一年前回到这里的,刚刚回来,他的确到杜青衣的娘家去过,只是,杜青衣已经嫁到了南方。
杜青衣从父亲那里知道方子玉回来的事情,但她没有打算去见方子玉,如今的方子玉已经发达了,杜青衣多少得到了些许安慰,她认为,自己当年的那个梦,也没有算完全做错,至少方子玉是发达了。
“我欠你一笔债,一笔一辈子都还不完的债。”方子玉或许真的动情了,眼圈红红的,一口喝了杯子里的酒。
只可惜,杜青衣已经不是十八岁的杜青衣,如果十八岁的杜青衣看到一个男人为自己流了泪,她可能会不顾一切,要跟对方走。
“你不用欠我什么,你只要帮我个忙就是了。”杜青衣放下手里的杯子,说道:“你敢帮我这个忙吗?”
第517章 未负心
“有什么不敢的?”方子玉也跟着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对杜青衣说道:“上天入地,就是一句话的事,你说吧。”
“不怕耽误了你的前程?”
“不怕。”方子玉又摸了摸自己两撇浓密的小胡子:“实话实说,我也累了。”
“为什么累?”
“有的话,现在重新提起来,没有什么意思,你不想听,我也不愿说。当年……我是对不住你,只因为那时候我的心太大,我总以为,凭着自己的脑子,凭着自己肯吃苦,就能混的出人头地,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你给的那笔钱……我恰好能派上用场。”
杜青衣默不作声的听,那笔钱,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那些往事,却是无法忘记的。
其实,她说不在乎,也并非完全不在乎,过去的事情无可弥补,可她也愿意听方子玉亲口告诉自己,当年有所苦衷,而不是单单为了骗自己的那笔钱。
“那笔钱,我拿了去,说句难听的,是去钻营取巧了。原来的队伍,不能回去,我去了唐督军那里,从一个连长做起来。”方子玉说起这些的时候,颇多唏嘘感慨:“以前当兵,不知道那么多,只觉得上战场杀敌立功,官儿做的大了,就能光宗耀祖,谁曾想,当了兵,跟混在官场没有一点区别。上峰派下来个营副,就要跟供祖宗一样供着,自己到下头去,遇见比自己低的,哪怕是个连副,也敢抽他的嘴巴。孙子当过,爷爷当过,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人活着,是不容易,个人有个人的难处,我明白。”
“不说这些了。”方子玉笑了笑,一把扯开自己的上衣,说道:“姓方的这颗心,还在这儿,你挖开看看,是不是红的。只要是你一句话,做什么都行。”
“百罗山那边,有一伙土匪,我有朋友,失手被他们抓了,现在不肯放人,我也救不出人,想来想去,没有办法,才来找你。”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救你朋友?”
“是,也不是。”杜青衣看了方子玉一眼,说道:“除了救人,还想看看你,看看你这些年,到底变样了没。”
人的心,是最最奇怪的东西,哪怕是艳阳高照,别人一句话,就能让心坠入冰窖一般,反过来,即便数九隆冬,别人一句话,也能让心暖烘烘的。
对于杜青衣的回答,方子玉有些激动,他略想了想,说道:“三天时间,三天之后,队伍准保会在百罗山下。”
得到方子玉的答复,杜青衣也很满意,不仅仅因为有机会救王换,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明白,自己当年贴了自己的私房钱,并非帮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很多事,她不求回报,只求一个安慰。
这顿酒喝的很畅快,早些年没有说过的话,在酒桌上也都说了,酒喝过,出了状元楼,方子玉要送杜青衣,杜青衣婉拒了,她现在的心,突然有点乱,要自己捋一捋,静一静。
她在思索,在衡量,在考虑,从方子玉的眼神里,她能看出来,这个男人,比从前成熟了,也比从前晓事了,他还很年轻,便坐到了这个位置,假以时日,没准还有更远大的前途。
而且,杜青衣也能看出来,尽管七八年没有相见,可方子玉对自己的热切,却比几年前更甚。人,总要失去过一次,才知道谁是最好的。
杜青衣在想,若是自己洗手退隐,做个团长太太,每日里什么心都不用操,打打牌,逛逛街,跟其他的阔太太一起做姐妹,是不是比现在的江湖日子更舒心一些?
“唐婉。”方子玉似乎还是不死心,跟在后面,说道:“我送送你吧。”
杜青衣回过头,看看方子玉。状元楼外的方子玉,即便穿着便装,依然威风凛凛,身后十几个大兵,连同副官,都站的笔直。
做了这样的团长太太,怕是许多女人做梦都想要的。
可是,在看见这阵势的那一瞬间,杜青衣的心,突然就死了。
她很清楚,那些阔太太,大小姐,一个个表面光鲜,其实,只是被人养着的一只鸟,仅此而已。
她不想当一只鸟,她想为自己活着。
“不用了,都喝了酒,你早点回去休息。”杜青衣冲方子玉挥了挥手,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