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姝一本正经道:“咱们快些走,等走到那棵树时,我摘几朵花送给你玩儿。”
“嗝?”郭煜伸长脖子眺望,一听见“玩”字,便不由自主点点头,“那、那就快走。”
吵闹哭声终于停止,耳根清净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继游街示众后,他们再次对姜玉姝刮目相看。
王巧珍却毫不理睬,灰心丧气,木然迈步,眼神空茫。
片刻后,一行人路过花树,姜玉姝信守诺言,果真折了一细花枝递给侄子,哄道:“喏,这是丁香,送给你,郭煜煜儿!”
“嗯。”郭煜接过花嗅了嗅,翻来覆去地把玩,渐渐不再打嗝。他疑惑盯着姜玉姝,实在忍不住了,鼓足勇气,附耳问:“二叔,我叫什么呀?”
郭弘磊挑眉,余光扫了扫妻子,缓缓答:“你叫郭煜。”
郭煜立即抬头挺胸,认真告知:“你可听仔细了,我叫郭煜!”
“不可无礼,她是你的二婶。”郭弘磊严肃问:“既是长辈,你该如何做?”
此时,郭煜已彻底平静,二叔一催促,他便不假思索,脱口怯怯道:“煜儿给您请安。”
姜玉姝脚步未停,抬手轻拍小侄子胳膊,歉意道:“好孩子,真乖。原来你叫郭煜啊,抱歉,我刚才听错了。”
郭煜吸了吸鼻子,“也、也没什么。不过,下次别犯错了。”
“行!”姜玉姝爽快答应后,抬头看看天色,关切问:“咱们走了几里地了?”
郭弘磊想了想,“大约十余里。”
“嗳,走得挺快的!”姜玉姝窃喜。
黝黑壮实的张峰却道:“告诉你们听:都城附近的官道直而平坦,走起来轻快,艰难全在后头呢。”
郭弘磊了然于胸,顺势问:“大人,途中万一遇见灾祸意外耽搁,该如何是好?”
“具体得看是何等灾祸。”张峰一板一眼,慢悠悠答:“按朝廷的规定,除非实实在在走不了了,否则不准停顿。”
从天蒙蒙亮走到正午,一刻不停,几乎所有人暗中叫苦不迭,汗流浃背。
王氏及其长媳气喘吁吁,脚步愈发迟缓。
姜玉姝晒得脸绯红,咬牙硬撑,取出水囊喝了两口后,递给旁边,“太热了,你俩也喝口水。”
郭弘磊先喂侄子解渴,顿了顿,自己也仰脖灌了几口,孝服已被汗湿透。
又走了一段,途经一片树林时,张峰止步,高声道:“停!在此地歇两刻钟。你们的口粮,每日是有定数的,由驿所供给,自个儿看着吃。”
紧接着,他“唰啦”拔刀,吓了姜玉姝一跳,吼道:“你们并非大奸大恶的重犯,远离闹市后,铁链可以解开,但谁也别动逃跑的歪心思!一旦抓住逃犯,哼,格杀勿论!”
郭弘磊上前,正色表明:“张大人请放心,罪民等人一心赶往西苍充军屯田,绝不逃跑。”
“不逃最好。丑话我已说在了前头,逃犯一律就地诛杀。”说完,张峰吩咐道:“给他们解开吧。” “是!”
郭家人足足被锁了一上午,铁链解开后,众人一屁股席地而坐,揉手腕、捶腰捶腿,喝水吃干粮。
姜玉姝和丈夫一家子围坐成圈,忠心耿耿的丫鬟和仆妇们簇拥。
口粮是杂粮馒头,粗糙结实,有碗口大。按律,成年男女每日六个,十五岁以下减半。
姜玉姝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喉间淤伤刺痛,暗忖:男女食量不同,半大孩子十分能吃……这分量不够。
“咳咳。”郭弘轩尝了一口,梗着脖子直咳。王氏忙道:“轩儿,喝点儿水。唉,可怜呐,你长这么大以来,何曾吃过这种东西!”
郭弘磊耐心劝说:“母亲也快吃吧,咱们只歇两刻钟,待会儿还得赶路。”
王氏一声长叹,皱着眉头勉强下咽。
姜玉姝靠近,哄郭煜吃白水泡的馒头糊糊,却见王巧珍抱膝呆坐,不吃不喝,便轻唤:“嫂子?嫂子?”
王巧珍猛地起立,皱眉环顾四周。
“嫂子,你这是……?”郭弘磊也起身。
王巧珍咬唇,捂着小腹,一声不吭。
郭弘磊会意,撂下一句“稍等,我去问问”。少顷,他返回,低声问:“还有谁想去?一起罢。”
人有三急,姜玉姝及好些女子顾不得尴尬,结伴行至官差指定的林中草丛。
岂料,当经过一株合抱粗的大树时,王巧珍突然抢步疾冲,毫不犹豫,纵身一扑,脑袋撞向树干——
第11章 夜宿泉台
姜玉姝发觉一抹白影飞掠而过,余光瞥视,吓得失声大喊:“哎你——嫂子!”
同伴亦惊恐尖叫:“大少夫人?”
“糟糕,世子夫人撞树了!”
……
众女子措手不及,一边呼救,一边阻拦。
但迟了一步,王巧珍灰心丧气,脑袋猛地撞向树干,耳朵里“嗡~”一下,霎时天旋地转,整个人无力歪倒。
同伴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搀起人。
“嫂子?嫂子?”
“快去请方大夫来救人!”姜玉姝蹲下,掏帕子的手微抖,迅速按住冒血的伤口,焦急道:“你怎么这么傻?别的不说,光想想煜儿,你也不该寻死啊!”
王巧珍瘫软靠着树,血泪交流,绝望地喃喃:“我受不了了,真真受不了。谁也别拦着,让我死……死了好,死了倒干净。”
血从姜玉姝指缝里溢出,温热泛腥,熏得人白了脸,她恐吓道:“干净?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荒郊野外,可能有孤魂野鬼,甚至厉/鬼,死在此处休想干净。嫂子是郭家长媳,上有老下有小,千万要振作,好好儿活着。”
王巧珍凄惨一笑,“不了,一死百了,等我咽了气,立马去投胎,省得余生受苦。”
“你——”姜玉姝绞尽脑汁,顺着对方话头,严肃问:“嫂子真是糊涂了。据我所知,经书上明明说‘人活一生难免受苦,避不开躲不过’,假如你以死逃避今生苦难,来世将承受双倍以偿还!这你怕不怕?”
“不怕。”王巧珍无法承受家逢巨变,死意已决,听不进任何劝言,拼命一挣,狠狠道:“你别拦着,让我死!让我死!”
这时,官差及郭家人闻讯赶到。
“怎么回事?”张峰黑着脸,手按刀柄喝问:“寻死的是谁?”
郭弘磊先吩咐:“方胜,快去救人!”而后才答:“回大人,那是罪民的大嫂王氏。”
张峰板起脸,淡淡道:“才走不到一天,她寻什么死?老刘,去瞧瞧,假如死了就按规矩处置,免得耽误赶路。”
“明白。”副手刘青领命而去。
作为一家之主,郭弘磊责无旁贷,拱手道:“大人息怒,罪民立刻去劝诫家人安分赶路!”
张峰草草一挥手,点了点头。靖阳侯府绵延近两百载,勋贵家族之间世交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外人理不清,故眼下郭家虽失了势,他却仍顾忌,并未动辄打骂犯人。
草丛旁
“方大夫,如何?”姜玉姝右手沾了鲜血,正使劲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流放前,郭家上下早有准备,金疮跌打药等物人人都带了些。方胜年逾而立,是家生子,原本专给侯府下人看病。此刻,他满头大汗,忙碌为王巧珍包扎伤口,简略答:“幸亏世子夫人体力不支,无力撞破脑袋,故并未伤及性命。但须得歇息几天,才好得快。”
流放途中,哪儿有条件休息养伤?姜玉姝蹙眉沉思,见丈夫疾步赶来,不等对方发问,便道:“你放心,嫂子性命无碍。”
“伤得厉害吗?”郭弘磊弯腰审视。
姜玉姝答:“血流了不少,需要静养。”
王氏等人随后赶到,她痛心疾首,劈头责骂:“巧珍,你忒糊涂了!你一死,煜儿怎么办?可怜我的孙子,刚没了爹,如今做娘的又寻死!”
“让我死,我不想活了,让我死罢。”王巧珍自言自语,面无血色,眼神发直,谁也不理睬。
姜玉姝唏嘘道:“幸好煜儿没跟过来,否则肯定吓坏小孩子。”
“今后得让丫头寸步不离地盯着嫂子才行。”郭弘磊沉声道。
姜玉姝颔首,扫了扫周围,提议道:“这荒郊野岭的,若想继续走,只能找人轮流背或搀着嫂子。等到了驿所,我们再求张大人通融通融,至少得弄一副担架。”
烈日当空,郭弘磊汗湿孝服,冷静道:“别无良策,唯有如此。我立刻安排人手照管嫂子。”
“去吧。”姜玉姝强打起精神,返回原处,千方百计地开导宽慰。
不多久,一行人继续赶路。
郭弘磊领头,搀扶着孱弱三弟,身后是两名高大仆妇,她们一左一右地架着伤患,硬拖着走。
“放、放手,放开我!”王巧珍连日少吃少喝,虚弱得奄奄一息,哀怨呓语:“让我死,让我死。”
姜玉姝越走越累,汗如雨下,两条腿简直迈不动,咬紧牙关苦撑。
“二婶,看见那棵树了吗?”郭煜奶声奶气,天真无邪,全不知母亲自杀未遂,更深信遥远的西苍“特别好玩”。他窝在奶娘怀里,把玩由一个巧手丫鬟编织的篮子,篮内盛满各式野花。
姜玉姝喘吁吁,抬袖擦了擦汗,耐着性子答:“哪一棵啊?”
“开红花的。”
“哦,看见了。”
郭煜兴致勃勃,“待会儿再给我摘几朵花,行吗?”
“行!”姜玉姝吁了口气,暗忖:自己逗的孩子,再累也只能逗下去。
五十里路,直到天黑透,足足走了七个半时辰,一行人才赶到泉台驿。
张峰一声大吼:“到了!”
郭家上下险些喜极而泣,个个精疲力竭。
“泉台驿。”姜玉姝站定,仰望驿所门匾,感慨说:“记着,这是北上的第一个驿所。”
“唔。”郭弘磊也望了两眼,自然而然地握住妻子肩膀,往门内推道:“走,进去了。”
按惯例,张峰命下属仔细清点后,把犯人暂交给驿所看守,自行上楼歇息。
偌大的空屋子,无床无窗,仅有铺了干草的木板和细条状气孔,并以矮墙隔成两间,但并未隔断。
栅门上了锁,外有驿卒把守。
姜玉姝默默盘算,慢慢踱向病患,余光飘向栅门,郭弘磊正在门口和驿丞交谈。
“三弟,你怎么样?”
靠着墙的郭弘哲受宠若惊,慌忙起立,腼腆答:“我没事。多谢二嫂关心。”
姜玉姝觉得对方太怯弱,遂嘱咐:“如果难受,切莫隐瞒,该及时请方大夫瞧瞧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