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被她一训,委屈极了,却什么都不敢说,默默退到铺子外面去。
冬雪见她如此讲究,便拿热水将茶杯重新洗了一遍,再给温子清倒上茶。
温子清什么也没说,端起茶杯若无其事的喝了一口。
沐萦之明白,温子清平日在府里,自然是跟孙氏一般拿水晶杯喝茶饮汤的,面前这碗粗茶,完全是给自己面子才喝的。
她只当没看见,笑道:“我听说妹妹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下过了婚书了吗?几时过门?”
“前几天才定的,南安侯府那边急,说下月就成亲。姐姐应当不会来吧?”
“你是知道的,我身子不好,旁人宴席都不会给我下帖子。”沐萦之朝冬雪使了个眼色,冬雪会过意,也站到铺子外面去了,并有意地将温子清的丫鬟往远处挤了一些。
铺子里只剩下沐萦之和温子清。
温子清扬起下巴,“姐姐有话要说?”
“你我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妨摊开了说。”
“哦?”温子清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光芒,“妹妹洗耳恭听。”
“我同裴云修的事,你是知道的,”沐萦之坦然道,“当初我跟他,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至始至终,我爹都不同意这桩婚事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爹说,南安侯府贪欲太重。”沐萦之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温子清的眼睛,见她微微闪烁,便更加大胆的说下去,“南安侯府中,南安侯和南安侯世子都是庸才,唯有裴云修有些资质,想必温相和你都心知肚明。但偏偏南安侯和南安侯夫人不肯认清这件事,非要把南安侯世子这块烂泥扶上墙。妹妹要跟裴云修定亲,他们自然会把主意打到妹妹和温相身上。”
温子清静静看着沐萦之,过了一会儿,方才平静的问:“姐姐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了?”
“不就是闲聊么,你叫我一声姐姐,我瞧着你,这心里有些话不吐不快罢了。”沐萦之轻笑,“是呀,你快要嫁进南安侯府做新妇了,我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挑拨你跟婆家的关系,妹妹若不想听,我不说便是。”
“我哪里又不想听了,是我说错话了,姐姐别生气,我就喜欢听姐姐说话。”
“那好,我说的话,你只当是听耳旁风,听过便罢。”
“那是自然。姐姐有何高见,妹妹真心求教?”温子清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叫人摸不清底细。
既然今日碰上了,沐萦之必须一试。
“裴云修虽然是南安侯府的嫡子,却是嫡幼子,没有办法袭爵。妹妹若是嫁过去,这府里的中馈现有侯夫人管着,将来定然是要交给世子夫人打理,妹妹出身如此高贵,一直居于人之下,岂不憋屈?”沐萦之娓娓道来,像是设身处地为温子清着想一般,“这些话都是我爹对我说的,我这副身子嫁过去,便只能任人宰割,根本无还手之力。”
见温子清沉默不语,沐萦之又道,“当然,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妹妹聪慧康健,我是比不得的。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姐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我是怕你多心,当我是恶人,往后都绕着我走,”沐萦之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有这么个主意,从前也是我琢磨过的。南安侯府既有求于温相,想让温相给南安侯世子谋个好差事,妹妹不妨借着这个机会,把中馈之权拿过来。我身子孱弱,精力不济,这个法子对我是行不通的,但妹妹不一样,你是温相的女儿,见了多少世面,哪有管不好一个侯府的道理。”
温子清的眸光微微一闪,依旧没有说话。
沐萦之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趁热打铁道,“你如今还是姑娘,不知道自己做主的好处,在家里住着,凡是都有爹娘管束,如今我自己住在将军府里,想出门就出门,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南安侯府人丁兴旺,你嫁给裴云修,上头顶着婆婆和嫂子,哪能过得了舒心日子。我的话,你好好想想吧。”
温子清垂眸,似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方才道:“多谢姐姐提点。”
虽然她并未在沐萦之跟前露出什么心思,但沐萦之明白,她的话就像一颗石子投到湖里,已经泛起了阵阵涟漪。
她相信温子清必会有所触动,即便现在对自己的话不屑一顾,但只要温子清嫁进了南安侯府,必然会想起自己的话。
裴云修的母亲杨氏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女人,世子夫人是她的娘家外甥女,因此杨氏处处偏向世子夫人。温子清那般的天之骄女,怎么可能忍得了这种压制?
沐萦之上一世因为身子弱,无心力与她们相争,但这一世的温子清就不一样了。
“真没想到姐姐会这样说。”温子清忽然低头浅笑道。
“看吧,你果然把我视作恶人。”
“姐姐哪里的话,我只是没想到,姐姐对裴云修这样无情。”
无情?
沐萦之抿唇,正要自嘲几句,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想利用温子清搅乱南安侯府,但却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裴云修。若是温子清出嫁之后,与裴云修琴瑟和鸣,那她的计划自然是行不通的。
想到这里,沐萦之便敛了眉眼,柔声道:“我和他,如今既没了干系,自然就没了情。”
她声音低柔,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哀伤。
这哀伤不是装出来的,只是为前世枉死的自己而哀,落在温子清的耳中,则变成了对裴云修情之已逝而伤。
温子清的胸口莫名有一点堵。
她不爱裴云修,与裴云修成亲全然是爹娘的意愿,但她知道裴云修心里只有沐萦之,此情此景,哪里又能让她一点想法都没有呢!
两人正在沉默中,铺子外面传来了白永旺和冯亦彻说话的声音。
温子清还未出阁,在市井之地抛头露面也是不当之处,哪里还能在这种地方见外男,她戴上冪篱,说了一声“告辞”便匆匆出了门,与白永旺和冯亦彻擦肩而过。
冯亦彻换了新衣裳,重新梳好了发髻,与先前进店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出生世家,又饱读诗书,整个人干净清澈得宛若线装书一般,看到他,仿佛看到雨后的群山中,袅袅的白雾缓缓升起,林间溪水潺潺,树叶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叶尖轻轻地划过一颗雨滴。
“夫人。”冯亦彻正式地向沐萦之见礼。
沐萦之微微颔首,站了起来,“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将军府。”
“好,”冯亦彻点了点头,侧首问道,“不知方才从铺子里走出去的是哪家的小姐?”
沐萦之笑得冯亦彻是个喜好风花雪月的才子,对美酒美人、好诗好茶都是兴味盎然,若是别的姑娘也就罢了,温子清素有丑名,若是说出她的名字,怕会有损观瞻,便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问。”
冯亦彻本想寻美,却得了这么个□□,只好无奈一笑,跟着沐萦之走了出去。
☆、80.第 80 章
沐萦之坐着马车缓缓行着,冯亦彻跟着走在马车外面。
凌春巷跟将军府只隔着一条大街, 没多久便走到了。
只是与往常不同, 马车没有停在府门正前, 而是停在的将军府后面的一座小院门口。
这里就是沐萦之留给冯亦倩母子三人的小院。
“堂姐就住这里?”冯亦彻问。
沐萦之搭着冬雪的手走下马车,朝他点了点头。
冯亦彻见状, 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等了等, 却没有人开门。
“这个时辰, 冯先生可能正在府中为我的两位妹妹授课。”
“这样啊,”冯亦彻正欲转身,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着力又敲了几下门,边敲边喊, “立言、立行, 你们在吗?”
过了一会儿, 院门后面就有了一点响动, 传出一个稚气的声音, “小舅舅,是你吗?”
“是我!”冯亦彻笑了起来, “立言, 是你吗?快给我开门。”
“嗯。”门后头那个人应声过后,却没有马上开门, 而是对着屋里的说道, “哥哥, 真是小舅舅, 我能给小舅舅开门吗?”
院子里又响起了脚步声,另一个稍显沉稳的孩子声音响起,“小舅舅,除了你,还有什么人吗?”
“除了我,还有将军夫人,就是收留你们住在这里的白夫人,是她带我过来找你们的。”
“将军夫人?我知道啦!”话音一落,就听到了拔门栓的声音。
院门吱嘎一声打开,露出一高一矮两个小少年的脸庞出来。
“夫人,请进。”两个少年对着沐萦之恭恭敬敬道。
沐萦之微微一笑,往院子里走去,冯亦彻随后跟了上来。
这院子的确不大,原本是将军府的园丁住的地方,只有三间屋子,其中一间是堆放工具的地方,冯亦倩没动那间屋子,只把另外两间收拾出来,当做母子三人的卧室。这里没有厨房,只在工具间外面搭了灶台,灶上燃着火,正煮着一锅东西。院子里没有专门吃饭的屋子,看起来他们一家都是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吃。而这张石桌,除了用作餐桌,还是两个孩子的书桌,眼下,石桌上就摆着几本书和笔墨纸砚。
“你们娘亲呢?”冯亦彻摸了摸立言和立行的脑袋。
冯亦倩的夫家姓崔,大的这个孩子叫崔立行,小的叫崔立言,俱是眉清目秀。
立行已经大了,不习惯这样的亲昵,肩膀一晃就站到旁边去了。立言则跟冯亦彻十分亲近,冯亦彻一问,他马上就高声回答道,“娘去将军府给两位小姐讲课了,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刚才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冯亦彻故作生气道。
立言嘟了嘟嘴,“娘说,她不在家的时候,不管是谁来了都不能开门。”
“为什么?”冯亦彻问。
“娘说,怕奶奶反悔了,要把我和哥哥接回去。”
听到立言这么说,冯亦彻沉默了。
他四处游历,过得潇洒自在,虽不时耳闻堂姐在夫家的事情,但也没有细想过,没想到堂姐竟然过得如此艰难,心中自是有些愧疚。
“别怕,往后有舅舅在,没人敢欺负你们,也没人能把你们带回崔家去。”
“嗯!”崔立言用力地点了点头。
“夫人,请用茶。”
正在这时候,崔立行端着两杯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方才他跑进屋,沐萦之以为他是怕生,没想到竟然是去斟茶去了。
小小的年纪,却如此知书识礼,可见冯亦倩对两个孩子的教养是用了心的。
“多谢。”沐萦之接过茶杯。
冯亦彻接了茶,看到早熟的立行,心里仍是难过,“不过你们往后还是得牢记娘说的话,她若是不在家,谁要敲门都别开。今儿是遇到了我,往后若真是有歹人,那就不好了。”
崔立行轻轻一哼,“我又不是给你开的门。”
“那你给谁开门?”
崔立行望着沐萦之,“娘说,将军夫人是我们家的恩人,恩人到我们家里来了,哪有闭门不开?”
沐萦之惊奇道,“你们没有见过我,怎么知道我就是将军夫人?”
“夫人的马车上,写了将军府。”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孩子的观察力如此惊人,正要夸他几句,又听到崔立言奶声奶气道,“娘说,将军夫人生得跟仙女一样,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仙女夫人了。”
“是冯先生谬赞了。”沐萦之笑着摇了摇头。
冯亦彻一脸苦恼,“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能进这院子,还是沾了白夫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