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佑国吸着手指头,盯着李留弟看:“爸没打你耶!”
温文清这个人,个子不是太高,也就一米七的样子,在东北就算是个矮的,可是性子却是和那些东北汉子一模一样,大男子主义,在家里奉行大家长制度,谁不听话就揍谁,揍到听话为止。
不说男孩儿,就是女孩儿也照样挨打,也就是因为这个,温淑贞才不敢往前站,生怕惹恼了爸要挨打。
大锅盖一掀,一股扑鼻的酱香,土豆炖秋茄子,放了酱,闻着那叫一个香,锅边上贴的大饼子,玉米面的,个个金黄,带着糊嘎巴,本来就有点饿的李留弟直接就要留口水了。
姜婉如盛了一小碗菜,又捡了三个玉米饼子,亲自端到桌上。
那头温文清也洗了手,坐上了桌。
一群孩子却没哪个往炕桌前凑,就是温淑贞的书本也早就收拾干净。
姜婉如拉了李留弟,小声道:“咱们等你姐回来再吃啊!”
眼珠转了下,李留弟看看旁边几个,没哪个表示出一丁点的异议。
是了,温文清那是一家之主,每回在家吃饭,那得是他自己一人先吃。
不管是姜婉如还是孩子,都得排在后头。
摆好碗筷,姜婉如又在碗架柜里找出一瓶小角楼,用小瓷杯子,也就二钱的酒杯,倒了一小杯,捧着进了屋放在温文清的面前。
温文清连头都没点一下,只是伸手去拿玉米饼子,却不是直接送进嘴里,而是把那糊嘎巴揭了下来,这才吃玉米饼。
瞪大了眼,李留弟直想乐了。
这年头,还有人这么糟蹋粮食。
不是,也不是糟蹋粮食。这些掀下来的糊嘎巴,不会剩下,一群孩子,一人一口都不够分的。
只是这男人真是太可恶,既然不喜欢吃糊嘎巴,那就挑没有的吃呗!不的,他就得挑糊嘎巴的,这样的饼子,把糊嘎巴掀下去,也比没糊嘎巴的火候好,更香甜。
不只是玉米饼子,别的东西,他也是这样,凡是好吃的好喝的好用的,第一时间那就得送到他温文清的手上,等他享用完了,剩下的才会让一家大小分享。
真是,李留弟活得太久,都忘了这年代的男人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渣男了。
偏了头,李留弟忍不住发出一声低笑,甩开温淑贞抓着她的手,直接就那么大模大样地走过去,坐在了温文清的对面,就那么伸手直接拿了张饼子,直接往嘴里送去。
不说温文清,温家大大小小都看得呆住。
温文清更是端着那小酒杯,都忘了往嘴边送。
还是姜婉如反应得快,在李留弟伸手拿起温文清面前的筷子直接夹菜时,一溜小跑跑过去,又把一双新筷子放在温文清面前,人却是站在李留弟面前,半掩着她的身体,小声道:“孩子刚回来,路上辛苦了,也是饿坏了——她才回来,啥都不知道……”
这是帮着李留弟解释呢,在这个家里,哪个孩子敢这么挑战温文清的权威?对他来说,独自吃饭喝小酒的这段时光,那就是最能体现他是一家之主权威的时候,所有的孩子,还有老婆,都只能站在一边等着他吃完才能上桌,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让男人满足?
可是偏偏这会儿,突然跳出来这么个小丫头,居然敢抢他的筷子,吃他的饼……
要是平常,不管是哪个孩子,温文清都会一耳光扇过去,可是今天,看看李留弟,温文清却把火气压了下去。
也不说话,只是又拿起了面前的新筷子,夹了块土豆,放进嘴里。
第四十八章 规矩
李留弟能清楚地听到姜婉如松了口气的声音,转过头,她嗔怪地看了眼李留弟,又笑着伸手:“二娣,和妈过去和弟妹们玩啊!”
知道姜婉如是为她好,怕她在这惹怒了温文清挨揍。
李留弟也知道在这个家,温文清那是说一不二,哪个惹到他,别管是谁,一耳光就能扇过去。
前世仅有几次回家,李留弟都很害怕这个爹,他就和李家两兄弟一样,都是动不动就翻脸打人的——不过,这个年代,男人打老婆孩子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儿,也没人觉得这是家暴。
可现在,重经一世,李留弟早对这个爹失去了那种原本的畏惧,心底的怨还在,却没了畏惧,这让李留弟面对温文清时更显放肆。
没有顺从姜婉如的好意,李留弟稳坐钩鱼台一般,不仅没有下炕,反倒还又伸手抢在温文清之前抓起了柳条小筐里剩的那只玉米饼子。
温文清摸了个空,面色一凝,却还是缩回了手,似乎是压着火气:“饼不够了……”
“啊……”姜婉如忙又转去外屋地,还不放心地一直往屋里看,打发了温淑贞送饼,自己又盛了一碗菜,却是专门放在李留弟面前:“吃这个……”别再夹你爹碗里菜了。
李留弟没吭声,筷子却是转了方向,目光一转,顺手拿了张玉米饼塞到温淑贞手里。
温淑贞眨了眨眼,扭头去看姜婉如,见她没有说话,这才拿了饼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姜婉如抿抿唇,扯了下温淑贞,温淑贞会意,立刻“鸟悄”(没声息,悄无声息)地去外屋地了。
李留弟却是大大方方地吃了个肚溜圆,好像没有看到一直站在炕桌边上姜婉如紧张的表情,也没有看到炕桌对面温文清的冷脸。
吃饱了,她把筷子一放,居然端起菜碗,还把里头剩的菜汁喝了个溜干净,也不怕咸。
放下碗,对着姜婉如一笑:“娘,我吃饱了,真好吃。”
“嗯……”随口敷衍着,姜婉如接了碗,顺手拉了李留弟的手,要把她带出去。
就在这时候,温文清撂下手里的筷子,沉声道:“二娣刚回来……”
就这么半句,就没了后话,姜婉如却立刻回头:“我会教她规矩的,她不会再这样了。”
这才拉了李留弟出屋,把碗一放下,就按住李留弟的肩膀:“以后不兴再这样了,知道不?”
李留弟撇撇嘴,不吭声。
就是在李家,也没这么大的规矩,她倒是常常上不去桌,可是那两个亲生的却都能上得了桌。
看李留弟不吭声,姜婉如就知道这个闺女是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才刚回来的闺女,可才不到两个小时她就已经知道这闺女倔得像头驴了。
低叹一声,姜婉如柔声道:“今个儿你才回来,你爹不计较,可以后他就不惯着你了——小孩家家的,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
“可那规矩要是本来就不该有呢?”李留弟想都没想,直接就反问。
姜婉如心头一跳,转头看她,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意味。
对于像姜婉如这样从旧社会过来的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时代女性的意识。
旧社会是怎么侍候男人,照料孩子的,现在还是一样,哪怕也出去参加工作了,年年还拿先进工作者,可思想却仍然是老派的思想,把男人看成天一样敬畏。
就是这会儿,她也只知道告诫女儿:“以后可别这么……”
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妈,我回来了!”
李留弟立刻转过头去,现出惊喜之色。
是大姐回来了!
和她的记忆一样,一张瓜子脸,两条大辫子,眉眼清秀,和娘长得很像,虽然个子比娘还小,却别有一种温婉的风情,不像是东北姑娘,倒像是江南女子。
此时正值青春年华,才刚满二十一的温淑芳,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朝气,就连说话都是脆生生的,又快又清脆。
一眼看到李留弟,温淑芳不禁有些怔忡:“这是……”
不等姜婉如说话,温淑贞已经凑到温淑芳跟前,小声道:“是二姐,二姐回来了——二姐刚才和爸一起吃饭了……”
好个小告状精,重活一世,你还是和上辈子一样。
李留弟看着温淑贞,又是气又是笑。
到底还是有很多事,都和上辈子是一样的。
就像把她按在澡盆子里洗澡。
吃完饭,温文清背着手出去散步了,两个男孩,也手挽着手出去玩。
姜婉如和温淑芳两母女把李留弟按在澡盆里用猪毛刷子刷,一层的黑垢,一地的泥球球。
李留弟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重生回来天已经冷了,不能去大河洗澡,想在李家烧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也就一直没洗澡。
这都一个多月了,之前的她,那也是不知多长时间都没洗澡了,都积了一层皴。
上辈子不肯洗澡是不是也有怕丢人的心思?李留弟记不清了,可这会儿,她却是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
姜婉如和温淑芳却没半点嫌她脏的意思,倒是温淑贞在旁边捂着小鼻子:“该让姐上澡堂子里洗去,让爸领着她去……”
“得两毛钱呢!”温淑芳轻啐:“再说了,哪儿有自己家好,还有人帮着搓……”
温淑贞小小声:“让爸领着去啊,爸肯的,刚才都让二姐和他坐一块堆吃饭了……”
“瞎说啥呢?”姜婉如立刻呵斥:“你爸啥时候占公家一丁点便宜了?三丫,你可不兴去外头胡说八道,你爸虽说是服务楼书记,可从来没占过公家一点便宜,就是他自己去洗澡,也得交钱买票。”
垂下头,温淑贞小声认错:“我又不会去外头说……”
白了她一眼,姜婉如没再训人:“去,把篦子拿过来。”
篦子这东西,到李留弟孙辈上的那就从来没见过了,可现在70年代时却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和木梳一样重要。
密密的齿,比梳子更尖细,常常还要在梳齿间再缠上一道线,梳下虱子、虮子全靠它了。
就像温淑贞说的,这个疼啊,哪怕头发已经先用梳子通开了,可篦子一上头皮,还是疼得想哭。
白花花的一层,全是虮子,没几下,温淑芳就皱眉了:“我看不行啊,得把头发全剪了……”
第四十九章 时间该停止
“剪头发啊?”李留弟都没叫,小丫头就已经叫起来,捂着头发,温淑贞退得老远,似乎是心有余悸。
李留弟抿着嘴唇偷笑,却是半点都没迟疑地点头。
前世她的头发也是被剪掉了,那会儿她哭得那个惨。
虽说年纪小,可是隐约知道长头发好看,她也想像大姐一样,梳着两条长辫子。
这年头,剪刀、推子,只要有条件的家庭都会备,尤其是像温家这样孩子多的大家庭。
剪一次头两毛五,可买剪子、手动推子,总共才不到五块钱,一人剪个五次,那钱还不就回来了?
虽说是姐,可是温淑芳对这些弟妹们那就是小妈儿,都不用姜婉如说什么,自己就去拿了剪子过来,拢把拢把,咔嚓咔嚓几下子就把李留弟的头发剪到齐耳根了。
姜婉如还担心李留弟炸毛,一个劲地说:“是不是太短了?”
李留弟自己倒是摇头:“没事没事,凉快……”
温淑贞哧哧直笑:“都眼看要入冬了,还凉快?”
横了她一眼,温淑芳柔声安慰:“来年就长起来了,你好好洗头,讲点卫生,就不生虮子了——二娣听话啊!”
点点头,李留弟只觉得连心都似泡在温水里一样,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