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医生问:“阿贞当时的情况,还能回忆起来吗?”
郭小莉的眼睛似乎是看着曹医生的,却又飘出去了。
“阿贞伤得很重,”郭小莉回忆道,“我那时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见不到。他头发长了一些,人变得更瘦了,很憔悴,嗓子也很哑。他什么也不对我们讲,他把自己藏起来,躲起来,连我和他的助理都不能靠近。”
“他睡不着觉,长时间的失眠,闭眼闭上一会儿,就会突然惊醒。”
“他是怎么受的伤?”曹医生问。
郭小莉沉默了一会儿。
“那段时间,他和他的搭档,梁丘云,秘密住在一起。有段时间北京很不安全,每天都有人出事,受方曦和案子的牵连。外面也到处是风言风语,说谁要找阿贞了,要把阿贞怎么怎么样。那个时候,每天电话一响起来,我就觉得是不是……”
曹医生静静地看她。
“所以他是在他的搭档身边受的伤?”曹医生问。
郭小莉点头。“那个时候,舆论环境对阿贞很不利。梁丘云说,阿贞在家不小心打开电视看了新闻,从那以后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好。甚至失足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梁丘云想带阿贞去美国治伤,因为国内仍不安全,”郭小莉说,“当时我没同意,阿贞也不同意。”
曹医生说:“阿贞后来也什么都没对你们说?”
郭小莉摇了摇头。
“他有一阵没出去工作,”郭小莉说,“除了去医院检查,哪儿也不去。之前公司一直什么都倚仗着阿贞,那段时间,梁丘云的事业发展起来了。公司的指望就都落在了梁丘云身上。当时我们想,无论舆论环境再怎么差,再怎么不利,那些坏的新闻,那些谩骂、攻击,过上一段时间,自然会烟消云散。到那个时候,阿贞就可以重新出来工作。以前他帮着梁丘云,现在梁丘云可以帮他一把。他那么的有魅力,有天赋,他有那么庞大的粉丝群体。没有什么过不去。”
“但是,阿贞那一年只有二十一岁,他是会受到伤害的,是我们低估了这一切。”
“他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有一些症状,工作上时不时的犯错,更落人口实,我也高估了梁丘云这个人,”郭小莉绷着一张脸,对曹医生说,“他很快就去美国了,让阿贞独自一个人在国内面对这些挫折。”
“他就这么走了?”曹医生问。
郭小莉低下头,抿起自己的嘴来。
她不是一个善于倾诉的人,对曹医生说的许多话,也许都是她生平第一次与人提起。
“因为那段时间我很怀疑,阿贞到底是怎么受了那么多的伤,”郭小莉说着说着,嘴唇颤了颤,“我就是,说了他几句……”
“后来我也很后悔,如果当初不说,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走了。阿贞那段时间也不会过得那么难。”
郭小莉自言自语似的:“后来,我再也不说他了,是云老板了,我说不起了。”
“这件事情你问过阿贞吗?”
“问他什么。”
“你对于梁丘云的怀疑。”
郭小莉点了点头:“阿贞让我不要和梁丘云起争执,让我尽早和他解除误会。”
曹医生低头看了看他的笔记。天色将晚,曹医生只能捡几个小问题再问一问了。
“你上次提起,阿贞刚来北京的时候,看过几个心理医生?”
“对。”
“为了什么?”
郭小莉回想了想:“阿贞的父亲早逝,他母亲待他,待他的妹妹,都不好。可以说在情感上关怀上,缺少很多。等我们发觉他对于梁丘云太过于依赖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时候阿贞多大?”
“十六七岁,”郭小莉说,“看了好多医生,也没起什么作用。阿贞那时候对他的医生说,云哥不在的时候,他就觉得云哥也像他的爸爸妈妈一样,不会要他了。”
曹医生听了这话,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他在很久以前,就把他自己的人格,完全建立在别人对他的爱上了。”
郭小莉连忙否认:“不不,没有那么严重。”
“阿贞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他只有在医院大夫面前才会表现出这些情绪。他那时是业界最红的新人,是公司力捧的偶像,人人称他是天降福星,他很健康,事业也蒸蒸日上,做什么什么都成功,当时就没有比他更成功的了——”
郭小莉语速变快了,似乎急于证明在那些年代里,汤贞其实有太多逝去的辉煌。
曹医生抬着头,平静地看着她。
“小莉,你看窗外。”曹医生说。
夕阳笼罩下,诊所花园里植被茂密。
一片片绿色的芭蕉叶垂下来,遮掉了半面窗。
“这株芭蕉在我这里种了很久了。”
曹医生评价它:“叶片宽阔,形如绢缎,色若翡翠,不仅美丽,”曹医生回头看郭小莉,“到风雨来临的时候,它还能挡在窗外,为我遮挡风雨。”
郭小莉有些茫然,似乎没听明白。
“这么一棵树,多少人走进我的园子,都忍不住被它吸引,”曹医生说,“可你若是沿着它的叶片,一层层剥下去,就会发现它里面其实是没有茎的,这么美丽,却是一棵空心之树。”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你的孩子突然之间不说话了,也不做事,每天待在原地,如同行尸走肉,像丢了魂一样。”
“他……”
“你可以当成是,他的灵魂生病了,”曹医生说,“很虚弱,无法再支撑他的身了。所以躲了起来,躲成一棵空心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
第119章 芭蕉 1
汤贞只觉得镜子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以前咱们几个刚进化妆班的时候,就听带我们的师父提过,”嘉兰剧院的化妆班子来了不少人,这会儿都凑在汤贞身边为他忙碌,有位短头发的女化妆师高兴道,“师父说他在嘉兰剧院工作了三十多年啊,给那么些剧组帮过忙,还是汤贞老师您当年,第一次演《梁祝》的时候,让他印象最深了。”
一位年纪大些的女化妆师正为汤贞小心翼翼加重着眉色,好让汤贞这张纸样苍白的脸孔看起来没有那么病怏怏的,不那么缺乏生气。
“师父还和我们说,说您本人当年比照片,比电影里都好看多了!”那年轻些的女孩继续说,“说他的妆怎么化,都不顶您本人自己长得好看。他还感慨,他的妆是凡人画的,您的脸,经的是老天爷造物主的手。”
“嘘,”那个年纪大点的化妆师绕到了镜子后面,仔细打量着镜中汤贞的面孔。听她的声音,她此刻也是激动难抑:“汤贞老师才刚出院,不要吵他。”
汤贞在“汤贞老师,先闭上眼”的哄劝声里闭上眼睛了。
温心从外面进来,她一身崭新的职业套装,一头卷烫的短发,活似个年轻十来岁的“小郭小莉”。她感慨道:“汤贞老师,我去外面转了一圈,这嘉兰剧院还是好几年前的样子,和你以前来演出的时候,一点儿都没变!”
她蹲到了汤贞面前,像在汤贞膝下长大的女儿。她用双手包裹住汤贞老师垂下去的单薄的手心。
汤贞的手指头发冷,和上一回出院参加记者会时差不多。
“汤贞老师,你别怕,”温心抬起眼,颤声说,“你看,咱们到什么地方了。今天的发布会,你一定会很高——”
她话到一半,突然闭上了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硬是把话噎回去。
化妆师在旁边再度低头哄劝着:“汤贞老师,现在把眼睛睁开吧。”
老裁缝叶师傅带了整套班子风风火火来到嘉兰剧院后台。他昨夜已经加班一整宿了,就为了给汤贞改这么一身衣裳。
汤贞现在太过于衰弱,整个身段轮廓都不似从前。阔别五年,叶师傅如今也拿捏不好这位老主顾的尺寸。若不是吉叔和嘉兰剧院这边千催万催,叶师傅怎么也没那个魄力把手头其他主顾的活儿都推了,专来赶周家小祖宗的这个场子。
昨天才第一次试衣,今天就要正式穿了。叶师傅走进汤贞的化妆间,他还是来晚了,化妆师早都忙活上了。
他叫他的徒弟们,和温经纪人一起,陪汤贞去更衣室换衣裳。
阔别五年,叶师傅如今也有点认不得汤贞了。人还是那个人,容貌还是那个容貌,至多消瘦和憔悴了。可那个灵魂,那个人的精神气,是真不见踪影了。
如今听汤贞开口叫他,也不会笑,不会出声了。不会说衣裳哪儿不合适,哪儿还需要改,汤贞只会用嘴在空气中捏出个字儿来,像蜻蜓在水面点过,稍不留神就看不见了。
叶师傅问了吉叔,汤贞到底生了什么病。吉叔也说不清。他只叫叶师傅,一定帮汤贞做一身合体的,穿起来挺阔漂亮的衣裳,好在电视机镜头里遮掩住他的病躯。
“子轲说,汤贞对上电视这事一贯特别慎重。叶师傅,这回可拜托你了!”
叶师傅搞不清楚周家那位小祖宗,那位混世魔王,现在搞这么一出,拉着这么多人陪着,到底是要干什么。
但汤贞,他是那个汤贞啊,天纵英才,一代名伶,他万万不该就这么住在疗养院里,被曾经喜爱他的那么多观众遗忘。
叶师傅的徒弟们已经帮汤贞把改好的衣裳穿上了。到叶师傅这个级别的老裁缝,搁外边都叫做“设计大师”“裁缝大师”的,一般主顾在他面前可不敢坐着试衣。
可汤贞实在站不稳,他就算一会儿在发布会上露面,多半也要坐着。
“没事,”叶师傅让汤贞在沙发凳上坐下了,他打量着汤贞的模样,“坐着罢!”
化妆间的门开了条缝,周子轲双手揣在西裤口袋里,站在门外抬眼朝里面看。
汤贞背对着门坐,他的长头发很柔软,被发型师握在手里,轻轻梳成了一把。
温心在旁边看,大约怕汤贞老师疼,她拿过发型师的小剪刀,为她家老师小心剪去长出来的白发。
周子轲看了一会儿,低下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像是心焦得很。
门外走廊上站满了人。今天按说是亚星娱乐主办的新闻发布会,可周子轲身边却没有多少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朱塞在一旁陪着他,还有嘉兰剧院经理办公室的人,都是些助理和秘书。秘书们之外,又是嘉兰剧院的保安,把走廊出入口挤得水泄不通。
这么一群人都在这里,就因为周子轲。
“子轲……”朱经理这时问,“发布会快开始了,你还不进去?”
周子轲在原地来回徘徊,他眼睛直勾勾盯着皮鞋脚下的地板花纹,又抬起眼,望走廊尽头那窗外的天空,不理朱塞的茬。
朱经理手里拿着叶师傅改好的白色西装外套——子轲一贯连个衬衫都不好好穿,让他穿正装,这实在强人所难。
再加上汤贞刚刚出院,怕冷,这后台化妆间的中央空调开得又高。朱塞现在看,子轲的额头鬓角都沁出汗来了。子轲这么没耐心的人,还这么在汤贞这里等。
时不时有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过来,询问汤贞老师和子轲准备得如何了。子轲站在门口,好像个紧张的新郎,叫他们别催。
确实,所有人等的时间都不短了。主会场里已经坐满大大小小级别的媒体,都是亚星娱乐方面挑选着邀请来的。记者们一个个身着正装,在坐席里安安静静地等待。
邀请函上没写明发布会开始的确切时间,记者们喝着咖啡,尝着嘉兰剧院给泡的茶,就只能这么一直等。
朱塞看着子轲这一头汗,子轲衬衫袖子都挽起来了,好像从十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朱塞见子轲穿校服衬衫就喜欢这么穿。
他年纪小,不懂爱惜。叶师傅却最心疼这一针一线。
“子轲,”朱塞劝道,“现在就进去吧,你也和阿贞见个面——”
朱塞话音未落,子轲直接说:“我不着急。”
汤贞望着镜子里,他穿着白色笔挺的衬衫,白色的西装外套,里外是不同的面料。他的头发梳齐整了,束在脑后,他的脸也有了点血色,像是很健康的一个人,体体面面的。
温心在旁边说:“汤贞老师,你感觉怎么样。”
汤贞说:“温心……”
“嗯?”
“真的是开新闻发布会吗?”汤贞讷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