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速很快,话说得也不太清楚,声音太轻了,不知是在对着谁澄清,对着谁申辩,也许是对着空气,因为汤贞的目光根本无法在梁丘云的脸上聚焦。
“除了我,现在外面没有人相信你了,阿贞。”梁丘云说。
汤贞的嘴唇虚张了张。
汤贞安静了一阵子。他眼睛睁着,仿佛努力想在这片混混沌沌的天花板上看清一些什么,又看不清。梁丘云在他身边躺下来,惬意地搂过汤贞,好让汤贞别再盯着天花板傻看了。
以前,梁丘云就喜欢汤贞这种傻乎乎的表情,会在夜里,在宿舍,偷偷地哭着想家,思念爸爸妈妈。
而不是后来上了台,让无数的人看到了他,让无数的观众,海内外的歌迷影迷为了所谓的“国民偶像”而疯狂。
汤贞不是“国民偶像”,只是梁丘云的“阿贞”。汤贞被梁丘云搂在怀里,两条脚腕一动,就牵动了铁链叮玲在响。汤贞脸上傻傻的,是一种恍惚的神情,嘴唇颤动,说个不停,只可惜说的不再是“云哥,我想家”了,而是,我没有吸毒,我没有吸毒……
“我知道,我知道。”梁丘云搂着他,像这个城市里唯一能保护“阿贞”的那个大哥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也许梁丘云不该这么刺激汤贞,不该提起这个话题。直到睡前,汤贞嘴里还说个不停。他没有吸毒,他没有吸毒,他想告诉所有人。梁丘云看着时间也晚了,从汤贞溜走的那个晚上起,他就不打算半夜回家去了。梁丘云拿起床头兑好了药的玻璃杯,他右手捏住汤贞的后脖子,汤贞一下仰起了头,像只被捏住了脖子的猫,乖乖把玻璃杯里的液体喝下去。
汤贞终于安静了,他躺在床上,蜷缩了身体,蒙了厚厚的棉被。梁丘云去卫生间洗漱,用手机回短信。郭小莉给他打了几通电话,他都没接。郭小莉总想和汤贞说话,但郭小莉应该知道,梁丘云早就不是原来那个阿云了,他现在太忙,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接听她的电话。
梁丘云给郭小莉回了条短信,说他现在正和万邦集团陈乐山陈总的朋友在一起,明天再回给她电话。
关灯以后,梁丘云上了床,他在被子里搂过了汤贞来,就这么睡觉。
深夜凌晨四点,梁丘云忽然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一种叫做第六感的东西,让梁丘云在黑暗里仔仔细细瞧了一阵子,他忽然掀起被子坐了起来。
梁丘云下了床去打开卧室的灯。
他身边的床位果然空了。
掀起来的被子内侧有一块深色的痕迹,梁丘云伸手一摸,那被子里的棉絮还是湿的,有很浓的酒味。
至于那根铁链,一端还好好的系在床脚,另一端则鲜血淋漓,保持着一个细细的缠在人脚腕上的形状,搁在床脚下面。
梁丘云出了宿舍门,他跑过走廊,飞快下了楼梯。
有那么一秒钟,梁丘云大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有想。
从三楼下到二楼,还没跑下一楼的时候,梁丘云的脚步忽然间原地停住了。
汤贞就躺在一楼下面的走廊上,身体蜷缩着,头下面有血,他是摔下去的,就这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
梁丘云无法想象夜里睡觉的时候,汤贞在他身边在做什么。
汤贞似乎总有无穷无尽的办法可想。他看似乖乖把药喝了,又会在神不知鬼不觉时把药吐出来。他看似被一根铁链牵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又会在梁丘云熟睡后不发出一点声音,硬生生把那圈链子从他的脚腕上直接穿过脚踝脱下去。
汤贞难道感觉不到痛苦吗。梁丘云抱他上楼的时候,汤贞两只脚还在往下流血。像小时候他们听过一个童话故事,人鱼的双腿不能走路,走到哪里都是鲜血淋漓。
他给汤贞头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和包扎。
他用那条铁链缠在汤贞的腰上,把汤贞和整张床再一次紧紧地缠在一起。
梁丘云不离开这间宿舍了,他拿了把椅子过来,就坐在汤贞床边盯着汤贞。第二天早晨,越来越多工作伙伴打电话来,梁丘云一个个接了,告诉他们他今天很不舒服,他想休息一天。
谁都知道梁丘云平日有多勤勉努力,这段时间以来,还顶着“搭档失踪”的巨大心理压力,每天长时间地投入到工作中。每个人都怕梁丘云会垮掉。
这一天的假请得非常容易。
到中午了,汤贞还没有醒。
他一双眼睛闭着,扫下来的睫毛尖纤毫不动。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好像昨天深夜里他摔下楼梯,被梁丘云找到的时候,就是这个濒死的模样。
梁丘云坐在那张椅子上,他心里浮上来的不安越来越多,那只手机被他攥在手心里。
郭小莉打来电话的时候,梁丘云正在宿舍楼里的走廊上闲逛。他把汤贞困在这里,而他为了困住汤贞,一样也没地方可去。
他把整栋楼最后剩下的两条公用电话线路也切断了。
然后从一楼往上,用工具挨个锁死走廊尽头的窗户。
郭小莉问他,阿贞呢?
“他睡觉呢。”梁丘云轻描淡写道。
郭小莉急道:“怎么每天都在睡觉?”
梁丘云说:“阿贞知道了外面都在传什么,他心情不好。”
这么多天了,梁丘云仍坚持为了汤贞的安全,郭小莉不要过来与他见面,梁丘云还强调:“这也是方曦和方老板的建议,那个杀人凶手现在还在北京流窜。”
所以无论什么事,郭小莉都只能指望梁丘云把电话转交给汤贞来接。
梁丘云第一次回答她,方曦和出车祸的事对阿贞打击很大,还有甘清的命案:“他现在不太愿意说话,郭姐,你要体谅一下。”
第二次,梁丘云说:“好吧,我帮你旁敲侧击地问问。”
第三次,梁丘云说:“郭姐,我今儿晚上挺忙的,所以没接你的电话,你不要着急。昨天我问了阿贞了,他说他没有印象……”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梁丘云手机里爆满了来自郭小莉的未接来电。郭小莉给梁丘云发的短信也逐渐从“阿云你人呢?你怎么总是不接电话?”变成了“阿云,我知道你现在每天都很忙,郭姐也为你高兴,但郭姐很着急……”
梁丘云这次大发慈悲接起郭小莉的电话,他说,汤贞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所有的内幕。
“他心情很不好,问我要了片安眠药,吃了就睡了。”
郭小莉听见“安眠药”三个字,也没当回事。他们做艺人的,哪有不吃安眠药的。
“那他和你说什么了吗?”郭小莉轻声问,好像听电话的人是汤贞一样。
“他……”梁丘云犹豫了一阵,“他说,他希望郭姐你不要太为他操心了……”
在郭小莉的沉默中,梁丘云为她绘声绘色“复述”了汤贞的话:“方老板出事了,对这一切,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我只是担心郭姐,她一定很着急。我在云哥这里安然无事,郭姐却要独自在外面对这么多风风雨雨……”
梁丘云把电话挂掉了,连同郭小莉的哽咽声一起。他回到宿舍的时候,意外发现汤贞已经醒了。
汤贞在床上不停地挣扎,扭动,好像想从身上这缠满的锁链里脱身出来。可他双手双脚动不了,他被绑得太紧了。
汤贞呼吸困难似的,嘴唇张开了,像条原形毕露的鱼,正竭力汲取氧气。
梁丘云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汤贞也许没看到梁丘云就站在他身边,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了。汤贞抿住嘴唇,咬紧了牙,继续在这些链条里挣扎,他的头上还包着纱布。再让他这么在床上动下去,恐怕伤口又要蹭破了。
梁丘云看他也不像把头摔坏了。
他从客厅拿了一个电视遥控器。
然后回到床边,在那把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梁丘云右脚的皮鞋就蹬在汤贞的床边。梁丘云看着汤贞在床上继续徒劳地挣扎,他按开了卧室里那台电视机,画面一开,还是那天看《狼烟》宣传纪录片时调取的电影频道,梁丘云把玩手里的遥控器,开始换台——
“汤贞当时找人写新闻,说他去了谁谁谁的演唱会,就是我和陆鸥老师那场,有史以来,我们第一次二人同台的演唱会,”老牌流行歌手曲少川在电视上接受采访,对于往事,他付之一笑,“我和陆鸥两个人,出道打拼这么多年,当年都说我们两个人歌坛争霸,不夸张地说,如今汤贞的十个歌迷里,九个是从小听着我和陆鸥的歌长大的。那场演唱会,我们两个人是很有信心的,歌迷朋友一直支持着我们,虽然那个体育馆有十万个座位,但我们并不担心卖票的问题。主办方还是建议我们邀请汤贞来做嘉宾,说他是我们两个之后华语乐坛的接班人,我认为他这个说法夸张了,但我和陆鸥还是同意把汤贞请来,我们都希望这场演唱会能成为华语乐坛一次值得纪念的事件……”
“然后没想到演唱会结束以后,我们一看新闻上写着,‘曲少川、陆鸥黄金时代演唱会沦为汤贞主场’,”曲少川笑道,“当时我们就想啊,演唱会是我们筹钱开的,台下坐的是我和陆鸥老师的歌迷,怎么就变成他汤贞的主场了?”
“汤贞老师确实让我们很有压力……”亚星娱乐一位练习生在电话连线里回答主持人的采访提问,节目组为保护这名练习生的身份,他的声音被处理得非常尖细,“在公司里,他是所有前辈们的前辈,无论是我们,还是邵鸣老师他们,在汤贞老师面前全都是小辈……我们什么都要听他的。特别每到了公司参观日的时候,歌迷们都来了,我们所有的人就都要到 mattias 的练习室去,在汤贞老师身边给他伴舞,这样所有的歌迷就会都围着那一间练习室,看上去就像所有的人都是被汤贞老师吸引来的。”
“进公司的时候就有前辈对我们说过,要有给汤贞老师当一辈子群众演员的觉悟,不然就不要到亚星娱乐来——”
……
梁丘云听着电视里的声音,他时不时换台,看看这个节目,看看那个节目,他发现汤贞在床上一开始还拼命挣扎着。
慢慢就安静下来了。
汤贞在床上侧躺着,眼里布满血丝,望向了那电视机的屏幕。
梁丘云又调了几个台,几乎所有的新闻节目都在讨论与汤贞有关的事,没有例外。
梁丘云发现,只要这么开着电视放汤贞的新闻,汤贞就会一直这么安安静静地盯着电视,好像一个小孩子,第一次见到电视机,便忘记了哭泣。
“他就是戏霸啊,我今天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说出来了,”今年年初曾与汤贞合作过一部情景喜剧的演员郝先生诉苦道,“我们那一部戏六十集,请了二十多个特邀演员,几乎都是我们熊导请来的大牌,就没有一个像汤贞那么能抢戏的!”
“你们知道他原先在剧本里有几句台词,我数了数,一共就七句!汤贞去了现场,别的不干,先改剧本!现编台词!逼着我们熊导,把那集本子几乎重写了一遍!最后开拍我拿过来一看,台词比我这个主演多了一倍!”
一棚的嘉宾都笑了,郝先生苦笑道:“我们熊飞宇导演,也没别的办法了,他和汤贞以前合作过那个,那个,《李太白西游记》,有交情在!所以只好,汤贞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郝先生在镜头前还笑着摆手,“下星期我们这个剧就要播了,我提前和大家说一句,看到汤贞出场那一集大家别见怪!剧本都是他自己改的,和我们导演编剧老师都没关系!”
……
汤贞的头靠在床头,身上还缠着重重的铁链。梁丘云坐在他身边喝茶,手里翻一张最新的报纸。梁丘云告诉汤贞,郭姐打来电话,说小齐昨天离职了,小顾还在公司里。
汤贞一动不动,看着电视节目,根本听不见梁丘云说话似的。
报纸的头版头条越来越少出现“方曦和案”四个字,取而代之的,则是越来越多有关汤贞的新闻:打人,召妓,整容,吸毒……不一而足。
掀开今天的第二版,梁丘云意外看到了一则与方曦和、汤贞都无关的新闻:亚洲首富周世友在海南岛计划投资四十亿,开启兰庄东南亚度假产业链新的五年计划。
这个世界永远是天外有天。梁丘云注视着报纸上周世友的照片。
人再怎么努力向上攀爬,总有新的天笼罩在漫漫长梯的顶端。
汤贞躺在床上,眼睛睁大了。梁丘云放任电视机继续播放吵吵闹闹的电视节目,他从地上拾起那条铁链,在汤贞身上缠了一道,又缠一道,把汤贞牢牢捆扎在床上。
梁丘云低下头,在汤贞那失去了知觉一般的脸颊上又亲了一下。
他们谁都无法依靠,来了北京,在这个地方生存,就只能靠他们自己。梁丘云出了宿舍,把门锁好,穿好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他还是决定出门去工作,请一天假,对梁丘云来说相当于放在手边的薪水不要。
以后他不仅要养自己,要养父母。
他还要养汤贞。
他出了宿舍楼一楼的大门。为防止被外面人发现,他总是沿着墙根快步往楼后面的小厨房走去。
今天的天空格外阴沉,梁丘云后知后觉站在墙角,抬头去看。
好像要下雨了。
梁丘云过去从未觉得他身后这座宿舍楼是这么的渺小,在头顶密密沉沉的乌云面前,梁丘云好像也只能守护住他身后这么狭小的一寸空隙了。雷声响起来的时候,一阵风从梁丘云头发上吹过去,连天上那片积雨云也被吹得波澜起伏,竟对着山河大地,隐隐约约的,浮现出一张笑脸来。
那鹰似的鼻子,似笑非笑的嘴唇。
是方曦和的脸。
云层中不断发出轰隆隆的闷响,忽然间,伴随着一道闪电蜿蜒横天而过,一阵风逆着当头那风,直冲冲吹上去,把这满天的云都吹散了,把方曦和那张巨大的面孔撕扯开,撕扯得支离破碎。
天上不再有方曦和了。梁丘云定睛去看,去辨识那一片片破碎后的云物,他看到了许多似是而非的面孔,一个个仿佛见过,又好像每张脸都陌生。他就这么僵硬地直着脖子,一直仰着头。
直到一滴雨从云层中落了下来。
梁丘云的目光随之落到了自己脚下。
雨不断打下来,把梁丘云的头发打湿了。雨水越汇聚越多,在梁丘云脚下,在这片大地上不断蔓延。梁丘云低头看着,看着水中逐渐倒映出的那一张面孔,如此清晰,赫然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