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坐在床边,从梁丘云手中接过了那封信。信展开,汤贞两只眼明明很努力盯着字了,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层层的重影。
汤贞把那张字条在眼前努力地看,才大约分辨出几行字来。
方曦和说,他已经自身难保了:“小汤,你自己保重,暂时不用来看我。外面不安全,我的对手穷凶极恶,许多人都离开了我,你也尽量减少露面,不要去法国,法国公司也不安全。小梁来看我,我很不喜欢他。但为今之计,你只有先把自己保住,才能有一切过去的一天。”
每个字都带着长长的钩子,是标志性的方曦和亲笔。
“你真去看他了?”汤贞迟疑着问。
梁丘云知道汤贞暂时看不清他。汤贞使劲儿闭眼,又努力睁开。汤贞还会用手扶自己的头,看来他的脑袋一直在痛。
梁丘云脱下了西装外套,他伸手把汤贞抱到自己怀里来。汤贞的僵硬是那么明显,哪怕全是徒劳,汤贞也举起手来反抗这样的拥抱。
“我不会让警察带你走,”梁丘云喃喃道,说一些汤贞听不懂的话,梁丘云用力地,把汤贞更紧密地往自己怀里按,“谁也不能带走……”
只听一声脆响。
汤贞不动了,也不再有挣扎,他微微张开嘴,单薄的身体紧紧贴着梁丘云,那条试图推开梁丘云的手臂被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挤在梁丘云的怀抱里。
夜里凌晨,汤贞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他不肯喝粥,也许是药物使他不清醒,汤贞连伪装也没有了。梁丘云穿着赴宴用的高级衬衫,衬衫被洒上了半碗麦片粥。
汤贞躺在床上急促地呼吸,他的一条胳膊关节脱臼了,刚刚接上,还在剧痛之中。
梁丘云把粥碗放下,脸色很难看。他低头瞧自己身上的衬衫,索性把衬衫脱下来了。他拿过床头的纸巾擦拭自己,接着回去厨房,从橱柜里摸出一个酒杯。
他倒了酒,放进药去。梁丘云端起酒杯仰头自己喝了一口,他低下头伸手掐开汤贞的下巴。
那一瞬间,梁丘云真怀疑自己会把汤贞的下巴给卸下来。如果汤贞再继续不听话的话。
汤贞在床上逐渐安静了。梁丘云站在床边深呼吸了一会儿,他把嘴里的酒液吐掉,一边继续收拾房间,他一边四处检查。他发现汤贞藏了一支圆珠笔在床头缝隙,汤贞还去撬了窗户上的锁,没撬开,只留下一些尖锐的痕迹。
过去梁丘云总是很珍惜这些奢侈的衣物,这么薄薄一件衬衫,几乎是梁丘云去剧组打工一个月才能挣到的数目。
梁丘云给自己套了一件t恤,他把那脏了的衬衫丢进垃圾袋里,提着走下楼去。
这一座小区位于城西,地方偏远,附近治安也不太好。新闻上说这一片即将拆迁,所以大部分住户都搬出去了。小区里人不多,野猫多。梁丘云走到垃圾桶旁把垃圾袋丢进去。
“这位老师,”突然从身后传出个男人的声音,很陌生,对梁丘云说,“这位老师,您是四楼上的吧?”
梁丘云慢慢回过了头去。
那是个个头不高的男性,看上去三四十岁年纪,面生,稀疏的头发凌乱,穿着白背心,脚蹬一双拖鞋。
那人看见梁丘云的脸,先是一愣。
接着又满脸堆笑:“您是不是住四楼?”
梁丘云没吭声。他在这个地方住的有些年头了,一向早出晚归,他很少遇到同小区的住户。
“我家原来是六楼上的,”那男的见梁丘云不说话,自顾自讲道,“我今天正好顺路过来……那个,您知不知道这四楼家里养的是个什么啊?一整天了,我听着老有砸东西的动静,鸡飞狗跳,怪吓人的!”
梁丘云觉得耳边隐隐约约有心跳的声音,他的耳膜在鼓动。
夜深人静,小区里也没别的什么人。梁丘云瞧着眼前这张笑脸,几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
“那家养了个野猫,”梁丘云和气道,“估计不大听话。”
“哎哟,”那人一听这,立刻全明白了,“猫这个东西不能养,毁家,还喂不熟!指不定哪天就跑了!你看,这外头全是!”
梁丘云在楼下站了很长时间,直到那个六楼上的住户回了家,他还在犹豫。
也许是他太警觉了?
不至于吧。他想。
就算要把汤贞换个地方藏,暂时也找不到什么好地方了。
梁丘云上楼,刚进到家门,他就听到自己手机响了。
是丁望中打电话找他。
“阿云,你家——是不是住在西边一个什么什么桥头下的小区啊?”丁望中明显正在酒桌上,喝得多了,扯着嗓子拉长了音讲话,“刚才《新潮流电影》的刘主编找我啊,说他们媒体那边接到个大爆料,人都正往你家赶呢。你——你可千万别在家藏了什么小姑娘啊——”
酒桌上头哄堂大笑,让对话变得难以听清。只听丁望中也笑:“我们的电影可还在上映!你不要给我惹事情!”
有人抢过电话来,在那边对梁丘云喊:“阿云,大明星!这把咱们可真要火了,当初哥给你找过工作,你可别忘了!”
另个人喊道:“来来来,再押一轮票房!就今天这走势,它怎么也得上个十亿吧——”
梁丘云的手不停地哆嗦,他放下手机,飞快地打开衣柜门,从里面翻出一件件衣服来,没找到有用的。他踩着床,从衣柜上面盲目地往下拽,只拽下一个个积满灰尘的鞋盒和包装袋。
最后他找到一只深蓝色的蛇皮袋,看上去有一米多长,就塞在衣柜上的最里面。
梁丘云把蛇皮袋扔到地板上,他脑子里一团热血,此刻逐渐冷静下来。他是很想立即上六楼去把那个人的脑袋捏烂,但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蛇皮袋里装的全是这些年来妈妈从老家寄来的衣物,什么毛衣,围巾,还有枕套、被子,那一针针缝得颇细密。梁丘云把这些东西暂时拿出来。他迈过袋子走近床前,把还在昏迷的汤贞抱起来了。汤贞抱起来是这么轻,在梁丘云看来,真就像只野猫似的。
汤贞身板瘦,身体又软,他两条腿被折到了胸前,穿着旧白色短袜的脚也折起来了。汤贞下巴上还有酒渍。梁丘云把他小心翼翼装进蛇皮袋里,汤贞眼睛闭着,当拉链从他脸上拉过去的时候,便再也没有光能照到汤贞的面孔上了。
梁丘云拿了钥匙,又将几个药盒匆忙塞进口袋。他二话不说把蛇皮袋扛到肩上,出门就飞速下了楼去。
第116章 小周 30
哥哥。
是汤玥稚嫩的童声。
汤玥把手指比在嘴边,叫汤贞不要继续唱了。“外面有人。”九岁的汤玥悄声道。
汤贞在朦朦胧胧中睁开眼,他想去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光线笼罩着这片混沌世界,照进汤贞睁开了的瞳仁里。他的世界只剩一些透明的单薄的光晕,还有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漫无目的地漂浮。
冥冥中,仿佛有温柔的吻隔着这片虚空,印到了汤贞的头发,脸上,嘴唇上……软化着他的痛苦和不适。
梁丘云从屋外进来,他手提了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生活用品。
汤贞不知是什么时候醒了,就坐在宿舍卧室那张大床边上。深蓝色的蛇皮袋瘪了下去,躺在汤贞的脚边。汤贞那条背细瘦,坐不直,微微躬着,背对着梁丘云。
他面朝卧室那扇窗,窗户还没有挂上窗帘,大片的阳光笼罩进来。
梁丘云看着汤贞睁着眼,比常人浅色一些的眼珠望着那积满灰尘的窗玻璃,正在发呆出神。
梁丘云轻声问:“你看什么呢。”
汤贞沉默了一会儿,瞧汤贞的神情,仿佛他的魂儿都不在这里了。
又过了几分钟,汤贞忽然说:“我想和他们玩跷跷板。”
窗外隔一条街有一座居民区。梁丘云记得汤贞刚转学过来的时候,经常在训练完回宿舍的路上,和天天他们一齐钻到居民区里去玩跷跷板,待在人家的健身设施上。梁丘云每回夜里打完工回来,还能看到汤贞坐在单杠上,和天天一人一个随身听的耳机,在听歌。
“你想干什么?”梁丘云问。
汤贞感觉有人拉扯着他的手把他弄回床上去了。他的手腕很痛,头也很痛,全身的骨头疼痛欲裂。迷迷糊糊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想动一动手腕,可就是只能在头顶悬着。
梁丘云弯腰提起手里的袋子,推开卫生间的门,把里面的牙刷毛巾拿出来,极有耐心地一一摆放在擦干净了的架子上。这间宿舍自梁丘云搬出去以后,再没有人进来。梁丘云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看到那哗哗流出的满是锈迹的发黄的自来水。
就像淤毒,流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流尽了。
梁丘云打湿了抹布,擦客厅里的旧沙发,旧茶几,处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积灰,他把电视机和空调机擦过了,又踩着高高的椅子,仔仔细细擦汤贞头顶天花板上那顶老式吊扇扇叶上的灰尘。
手机一直在客厅里响,丁望中想找梁丘云,要他同他一起去见《狼烟》第二部 的“潜在意向投资人”。梁丘云从昨夜到现在被一个告密者折腾得手忙脚乱,现在站在卧室里,看着这空荡荡的旧宿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包括曾经无数个日夜陪伴他的那张大床,包括昏昏沉沉正躺在上面的汤贞。
梁丘云从传达室工具间找来这条原本给公司大巴车轮胎上锁用的铁链,这会儿挂在了床头栏杆上,把汤贞的手全都捆紧了。
他要确保汤贞不会跑出去,不会被人发现。
毕竟外面不像他家一样保险。
应该没有什么遗漏了?
梁丘云仍不太放心,他没有别的选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目前没有人住,孩子们都搬迁走了,连外面的记者都不屑对这个地方多看一眼。
在手机铃声的催促下,梁丘云又望了一眼卧室的那面窗户:透过灰尘,雾蒙蒙的光笼罩着这间闭塞的屋子,照在汤贞失去意识的面颊上。
梁丘云站在窗边朝下看。宿舍楼下,一条老街从亚星总部大楼门外延伸过来,亚星门前已经数日来围满了记者和粉丝,连带着整片街区都如同一锅黏粥,拥堵不堪。
一辆阿斯顿马丁横亘在车流与人流之中,正被堵得无路可走。
周子轲右手扶在方向盘上,他的左手因为缺少休息而发颤,夹着只烟,手肘搭在车窗外面,他朝窗外四处看。
亚星没有汤贞的人影,地下练习室的课也停了,周子轲的车一路开过来,看到路边一群群的歌迷影迷,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在焦急恐惧地哭泣,汤贞仍不见踪影,恨他的人也好,爱他的人也好,没有人能找到他。周子轲在驾驶座上抬起头,看见街边那栋被封起来了的宿舍楼,所有窗户都被窗帘遮挡住了,只除了三楼的一扇,大概是没有窗帘,只能用报纸糊起来。
汤贞躺在床上,他努力想要清醒,过了很久很久,汤贞才在眼前的重影中看到了那些报纸,被贴得整面窗户都是。
*
阳台的挂衣绳上夹着两只白袜子,因为时间太久了,白上布满杂质。
梁丘云傍晚时分从外面回来。这栋楼一建起来梁丘云就住在这儿,他是亚星娱乐第一届练习生,早在汤贞搬进来以前,梁丘云就知道怎么半夜三更翻墙偷偷溜出去打工,这里的一切通路,没有人比梁丘云更清楚。
汤贞睁着眼睛,隐约看到梁丘云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梁丘云坐在了他的床边。
梁丘云说:“我今天见到了狼烟第二部 的投资人。”
接着便是匕首出鞘的声音,刀刃划过了刀鞘。汤贞就算再怎么看不清东西,也能感觉有光从眼前闪过,反照在他的眼上。
汤贞的手腕在头顶坠得很痛。汤贞扭过头,眼睛被光晃得睁不开。
梁丘云笑了一声。
“他送给我这柄匕首,说是蒙古人的钢刀,”梁丘云告诉汤贞,“阿贞,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汤贞怕那个东西,恐惧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他却还要掩饰着。汤贞闭上眼睛,也不听梁丘云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回到哪里来了,”梁丘云把汤贞的手从床头解下来,汤贞的皮肤不似梁丘云这般经过了《狼烟》片场地狱般的考验,汤贞很容易受伤,梁丘云拿酒精给汤贞手腕上一圈圈被粗铁链子绞出的伤口消毒,“我们回‘家’了,316宿舍,你高兴吗。”
汤贞听到梁丘云说:“如果你不挣扎,你就不会受伤。”
汤贞可以动了,可以下床,那条铁链将他困在床上那么久,令他绝望。在浴室里,门关上了,汤贞手扶住墙,他按着自己的膝盖,尝试着站立,想站更长时间。
他不太清楚上一次他吃梁丘云给的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昨天夜里吗?
因为有链子,所以白天梁丘云没有强迫他吃东西,汤贞发现自己似乎可以站得比往常更久。
没吃药也意味着没有任何进食。汤贞站直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目眩了。
他有多久没有唱过歌了,没看过剧本。汤贞弯下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艰难地用手心盛了水,抹洗自己的脸。他抬头望了一眼镜子。
他以后到底还能不能看清字?
梁丘云在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没有加别的作料。汤贞现在手腕攥起来就是骨头,比以前瘦了那么多,汤贞再怎么能撑,只喝粥恐怕都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