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小马问。
吉他手从旁边道:“和老王一起上过报纸的那一个。”
*
王宵行对梁丘云了解不多,印象最深是汤贞有一次提起,中国有很多古怪的姓氏。“我的搭档叫梁丘云,”汤贞对他讲,“他姓梁丘。”
“还有这种姓。”王宵行一笑置之。
所以当小马问王宵行,阿贞是不是成天给一个叫梁丘云的人通电话的时候,王宵行第一个反应,那是谁。保镖带王宵行迈着楼梯上台,山野上人潮汹涌,人站在舞台上,根本分辨不清台下那一张张疯狂的面孔。王宵行沿着舞台边来回走了两圈,他认出了还待在观众中间的汤贞。
人们都说,西楚的成功,归根结底是王宵行个人的成功,是孤独脆弱不成熟的男性魅力,和近乎虚无的领袖气质交织在一起的成功。他确实是这支来自东方的摇滚乐团的灵魂人物。王宵行有一副足称英俊的外表,五官深邃得有些突兀,在舞台上极富有辨识度。他握着麦克风每个随意的表情,他伴着节奏、鼓点做出的每个即兴的摆动,仿佛他整个人都是这些出自他笔下的音符的一部分,每个细胞都在为之吐纳呼吸。
舞台上的王宵行有时显得无情、残忍,有时又表现出叫人难以理解的狂热、痴迷。他爱他的歌迷,又恨这些为了他,为了他的乐队而疯狂的人。他会像个醉汉握着麦克风,追问离去的恋人为何不辞而别,有时又羞怯得如同这是第一天恋爱,他嘴唇贴近了麦克风,像亲吻一个女孩:“我的父亲是个浪荡歌手,但我也想做一个可靠的男人。”
他的歌词里有不少脏字,有时粗鲁得不堪卒读,又有为数不少的童话诗篇,那笔触温柔恬静,根本不像王宵行的手笔。他有时在台上怒吼着人生充满欺骗,处处是众神踏下的陷阱,有时又在台下女歌迷手举着的孩子面前露出微笑,他握着话筒唱道,我多想回到小时候,妈妈从未欺骗我。
王宵行好像是长不大的,他有一颗赤裸裸的童心,那颗心脏在现实世界被撞击得鲜血淋漓。而他无疑又长大了。他的歌里充满了矛盾、痛苦、煎熬、困顿,这些东西与他现在所享有的金钱、名气与巨大的商业成功格格不入。
新城影业为汤贞指派了一名工作人员,正从机场赶来。汤贞独自一人站在后台,听着周围许多人喋喋不休,语速飞快讲着听不懂的语言,他们是为王宵行来的。汤贞手心里还抓着他的手机,手机屏幕亮着,是有通话一直在继续。西楚的经纪人过来拿给汤贞一支麦克风:“汤贞老师,上去吧。”
“我……”汤贞说。
他站上过那么多高级别的舞台,面对再严苛的表演要求,他都能妥善自如地完成,眼前只是一个音乐节,他实在没必要紧张。
“宵行他们都在上头呢,您就当跟着宵行去玩吧。”经纪人笑道。
这里是无所谓出错误的,因为所有人都在放松,在释放他们自己。
新城影业那位工作人员终于赶到了现场,他抱着怀里的公文包,手腕上胡乱系了一条音乐节腕带,遮住了腕表。他西装革履的严肃打扮,与这里欢呼、歌唱、哭喊的气氛格格不入。“我怎么看着,和邪教现场似的。”他面色苍白。
西楚的经纪人在一旁听见了,笑了笑。
那位工作人员伸脖子到处看,在这群山遍野的妖魔鬼怪中间,他问:“汤贞老师上哪儿去了?”
现场吵得很。“什么?”西楚的经纪人大声问。
“汤贞老师现在哪儿啊??!!”那工作人员也喊道。
王宵行手握着话筒,随着小马的鼓点,王宵行仰头大声吼道:“阿贞!”
仿佛这座大山都在静静聆听这个名字,似有回声。
周遭音乐忽然全静了下来。
那位新城影业的工作人员紧张抱着自己的包,丛林中的寂静易使人不安。
鼓点很快又汹涌地回来。那工作人员受不了了,伸手捂住自己耳朵,他问西楚乐队的经纪人:“你们要让汤贞老师演出到什么时候?”
经纪人听了半天,答道:“看汤贞老师什么时候愿意下来!”
“什么??”
“得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王宵行在这届音乐节上的最后一首歌,是前段时间刚发行不久的单曲《巴黎醒之钟》。一共只有两句歌词,王宵行拿起吉他,现场即兴演奏,只有汤贞手里有麦克风了。
王宵行像个疯子,小马的鼓槌也放下了,只有他还在浑然忘我地独自演奏。汤贞握紧了麦克风,跟随着他的旋律开始唱第一句。听众们在台下,只听得王宵行的吉他忽然缓了下来,仿佛止歇的瀑布,是神听到了人的声音。汤贞的唱腔起初飘忽不定,如风中枯叶,破碎支离。一叶纸船,卷入了惊涛骇浪中。
汤贞一度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忘记了这是何年何月何地。他还握着一支麦克风,连这最熟悉的老朋友都变得陌生。他还在唱歌,心跳一下下地鼓动,他听到王宵行吉他那尖锐的失真的颤音,穿透他的耳膜,如同群鸟的嘶鸣。
*
“汤贞”二字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商业概念,宛如一尊钻石雕像,被高高捧在天上。而真实的汤贞——那个商业概念中生活的还只有二十一岁的灵魂——在王宵行眼里,他显得渺小而年轻。
汤贞从下了台就筋疲力尽,他在台上喝了点酒,甚至没注意看台下观众对他们“胡作非为”的反应,他把观众给忘了,在过去这是大忌讳。汤贞在一种无法接收到外界讯息的状态里亦步亦趋下了舞台。等他平静下来,清醒过来,他已经和王宵行坐在卧室里,外面在开派对,只有里面还清净。
数不清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外面欢聚,彻夜歌唱,亲吻,弹琴。汤贞低头捂住自己的脸。
他其实并不会唱歌。他擅长表演,擅长控制自己的嗓音去完成那么多角色,可他并不擅长像王宵行和他的朋友那样,去释放,表达自己。
“我刚刚在台上有没有犯什么错?”汤贞忍不住问王宵行,难掩他的忐忑。
王宵行在他身边坐着,莞尔:“能犯什么错?”
汤贞一愣。
“观众挺喜欢你的,台下反应也不错,”王宵行一双手盘在胸前,可能是看汤贞实在悬着一颗心,他便说了两句安慰,“所以可能一会儿就会有人破门而入,用各国语言向你表白,疯狂想要吻你,热情地往你身上爬,拉你去参加性派对,甚至给你生一对儿双胞胎——”
汤贞嘴巴张开了。
“做好准备啊。”王宵行忍笑看了他一眼,走了。
新城影业那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凌晨四五点在树林子里的帐篷酒吧找到了王宵行。王宵行怀抱一支小小的曼陀铃,坐在人堆里,正给几个年轻舞女弹琴伴奏,四面是观众、听众,篝火在酒吧中央燃烧,噼里啪啦响。王宵行听见那工作人员的声音,脸上还留有欢愉的笑容,他抬起头问:“发生了什么?”
摇滚明星们驻扎的高级酒店里烟雾弥漫,走廊上挤满了人。王宵行面色不虞,那工作人员跌跌撞撞从后面跟着他,在人群中辛苦地寻找缝隙。王宵行谢绝了周围纷纷递过来的酒杯、纸烟,献过来的亲吻。“你们看见汤贞了吗?”他问。
周围人们很疑惑,摇摇头:谁是汤贞?
“阿贞,”王宵行重复道,“阿贞。”
哦!哦!阿贞!人们眼前一亮,谈吐间呼出烟气来,又摇头,没有见到。
新城影业那个人说,汤贞老师闻不得烟味啊,一点都闻不得,他肯定不在这酒店里。
又呛道:“我真受不了了,这都什么味儿啊?”
王宵行一把推开他自己的套房门,果然里面也是同样一幅糜烂景象。
连原本紧闭的卧室门也开着,王宵行一走进去就看见小马,小马正和他几个波士顿老乡在床边围坐着,一张条桌被他们拖到床边来,小马卷了张纸,正准备塞进鼻孔。
卧室地板上躺着男男女女,有的意识尚存,有的早已昏迷。王宵行从他们身边迈进去,小马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他眼神有点飘摇,只见王宵行看也没看他们,伸手把小马背后那团拱起来的棉被掀起来。
“你轻点,阿贞睡觉呢!”小马连忙提醒王宵行。
汤贞在棉被里捂红了脸,眼睛却闭着,不知是真睡了还是已经同样昏迷。
小马说:“我坐在这里,帮阿贞抵挡外面那些妖魔鬼怪。”
王宵行攥了攥手,低头看到条桌上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色粉末,又看小马脸上洋溢着的怪异的笑容。他低头把不省人事的汤贞扛到肩上,躲开地毯上那些酒瓶和枪瓶,大步离开。
天还未亮,山野里草丛上,一顶顶帐篷林立,远处有篝火摇曳的光影。新城影业那位工作人员正焦急往公司打回电话,王宵行踢着把一张防潮垫在帐篷里铺开了,他很少做体力活,手不提肩不扛的,这会儿吃力地把汤贞放下。
汤贞不知是怎么了,居然这样了都不醒,头一倒在防潮垫上一动不动继续睡。
鼓手小马从酒店里一直追出来。
“你干什么把阿贞带到——”小马问。
王宵行出了帐篷:“你给他吃什么了?”
小马一愣:“我没吃什么。”
王宵行手扶在腰上,他舔了舔嘴唇,吐了一口吐沫在草地上,这是他刚刚在酒店里被不知什么人亲了一口,嘴里蹭上的不知名的鲜甜味。
小马不明白王宵行为什么这么紧张——就好像汤贞一旦醒过来,有些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他只是想找乐子而已。
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明白王宵行为什么每次都把这点事看得这么严重。
“我真的没给他吃什么,”小马对王宵行讲,“我卷烟给他抽,他都不肯抽——”
“他还没进来,没进来!”王宵行忽然提高了声量,他瞪着小马,“回去,你现在回去。”
小马并不服气,他知道,王宵行已经连说他都懒得说了。小马并不特别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特别是在药物的感觉上来的时候,王宵行偏挑这种时候扫他的兴。小马回头走了两步,又看了一眼王宵行身后的帐篷,汤贞就躺在里面的防潮垫上,背对着他们。小马说:“他是个男的,你知道吗。”
王宵行突然抬头看了小马一眼。
小马转过身,他步伐并不稳,气呼呼朝酒店的方向走。王宵行突然上前一脚踹在小马屁股上,把小马直接踹翻在凌晨五点沾满露水的冰冷草地里。
新城影业那工作人员一直提心吊胆守在汤贞身旁,直到汤贞睡醒。王宵行坐在帐篷外起了一丛篝火,他用啤酒煮鸡肉吃。又有几个歌迷凑过来了,让王宵行教他们弹曼陀铃。
汤贞用手心接拧开的瓶装水洗脸,他过来坐下了,告诉王宵行他昨天吃了一片安眠药:“我睡了多久?”
王宵行用木棍拨亮篝火,这会儿他转头盯住了汤贞的脸,像是想确认汤贞真的没什么事。
“你睡觉蒙被子干什么。”王宵行说。
汤贞面露难色,按了按手里的手机,发现已经没有电了。“烟味儿太呛了。”他老实对王宵行说。
音乐节第二天,王宵行被他的朋友,一位来自英国的吉他手邀请上台合作演出。汤贞站在万千观众中间,朝舞台上看。天空中,无数盏灯朝观众席投射出充满未来色彩的特效光影。汤贞的面庞上映着那些霓虹的光,连他淡的瞳仁也被折射上这缤纷世界,浓墨重彩。
王宵行原本希望汤贞能更多地领略这世界的快乐、自由、美丽。
夜色中,他把车开到了酒店楼下。鼓手小马不情不愿,搬着行李上了车后座。以往他们总在音乐节玩满全程,毕竟朋友难得相聚,这次居然第二天夜里就要走。
贝斯手坐在车内压低声音问:“昨晚你在老王那屋干什么了?”
小马只觉得头疼,都过了一天了,早就想不起来了。
从巴塞罗那回巴黎,开车要走近十个小时。中途停进加油站的时候,汤贞靠在车边,喝着水听小马继续教他鼓谱,小马会用嘴模拟敲击,他的beatbox遛得很。汤贞想学,跟着模仿了两句,却模仿不出那种感觉。
王宵行上了车,看着汤贞坐进副驾驶。汤贞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嘴里喃喃的,汤贞脸颊上还有音乐节留下的一点色彩,大部分被擦去了,只有一点,残留在耳朵下面很隐蔽的位置。
王宵行的吉他手朋友今天问他,你的“中国缪斯”叫什么名字,他别扭地念那个发音:阿,贞?
和汤贞走得越近,王宵行越想起方曦和当初邀请他去北京时,说的那句话。你应该见见汤贞。方曦和说。你不会失望的。
“老艺术家可能会被很多的金钱收买,做一些不太情愿的工作,但他们最好的作品,都在他们遇到小汤时出现了。”
汤贞在王宵行身边睁开眼睛,好像蝴蝶在微缩镜头下扇动翅膀。这是大自然神奇的造物。汤贞在副驾驶座位里哼歌,他的声音消失在风里,连风也仿佛变得不同,这并不能用日常生活的经验去诠释。
王宵行有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一首诗。那首诗说,“美”不是什么,只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而我们之所以赞美它,是因为它安详地,不屑于毁灭我们。
他们的车在茫茫星空下疾驰。结束了今天,汤贞会去哪里呢。王宵行向他展示了他们世界的一角,汤贞会由此心生向往吗。
诗人在那首诗后面写道:那些美丽的人,谁留得住他们。
荣光从他们脸上焕发,又逐渐消隐。我们的一切终将消散,如朝露作别小草,如热汽从华丽的宴席上蒸腾。
汤贞会怎样消失呢。
是像风里的歌声,无声无息地飘散,还是像流星带着火光轰然陨落,像宇宙间一场规模宏大的爆炸。人们说,极致的美总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你听说过‘宇宙坍塌’吗。”王宵行问。
汤贞坐在副驾驶上看他。
“宇宙会停止膨胀,”王宵行开着车,如同随口讲出一个笑话,“所有物质都会消失。”
“希望那一天晚一点到来。”汤贞说。
他们的车驶入巴黎城区,天已经亮了。汤贞突然问王宵行今天去不去录音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