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苑拉住吉叔,说她想见安保公司的人:“吉叔你帮我安排一下。”
吉叔一听:“不巧啊,他们刚走!”
吉叔告诉周子苑,安保公司的负责人今早凌晨四点就上山来了,老爷子一起床就跟他们见了一面。吉叔当时也在场。“说了那个音乐节邮轮出事的事情,”吉叔说,“解释了一下,他们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把子轲送到护航船上,是因为——”
“子轲带他们帮亚星修了船?”周子苑问。
“——因为子轲要找一个人啊。”吉叔轻声慢语道。
安保公司的人还称,修船的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子轲一直留在那条船上不走,太不安全。
怪不得,周子苑这下明白了。她前两天还觉得网上的报道不可思议,像她弟弟这样的人,平时对身边人不管不问,从不插手人家的闲事。对于家里指派的保镖、护航船等的都深恶痛绝,从没正视过。好端端的,子轲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去“拯救亚星”,做什么大好人。
周子苑试探着问:“子轲让他们找的人是谁?”
吉叔犹豫了一下:“说是……同公司的一个前辈。”
周子苑脱口而出:“真的?”
吉叔看周子苑这反应,他顿了顿:“他们也没有细讲,只说子轲当时心情不好,所以他们只管找,没有细问,找到人他们就撤了。”
“那昨天在海滩上又是怎么回事?”周子苑追问道。
吉叔说,昨天的事情安保公司一样不太清楚:“说是,子轲昨天一早就联系了他们,叫他们全天待命。他们当时猜测子轲可能有回国的打算,但白天过去了也没什么动静,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子轲才突然叫直升机过去的。”
年轻男人从楼上下来。周子苑问吉叔:“然后呢,直升机过去的时候,子轲和——”她一顿,“子轲当时情况怎么样?”
吉叔道:“哎哟,这个他们没说。”
周子苑说:“这怎么能没说呢?”
年轻男人在身后搭腔了:“你就别难为人家安保公司的了。”
周子苑往餐厅走,小声问吉叔:“那爸听了以后说什么没有?”
“倒是没说什么,”吉叔细想了想,“哦,老爷子跟他们确认了一下,是不是子轲主动跟护航舰队联系上的。”
周世友一顿早饭快吃完了,周子苑两个年轻人才过来。周子苑坐下,周围人给她上早点的功夫,她握住周世友搁在桌边的手,语气放得轻:“今天起这么早啊,爸爸。”
周世友年迈的眼皮抬起来,先看了那边的年轻男人,又看了眼前的周子苑。
“汤贞是谁。”他问。
周子苑抱着家里座机,在沙发上打电话。康复中心的金护士长在电话里说:“你弟弟是有点奇怪,我已经和他说完一遍了。他又问我,病人得这种病,和以前受过的‘一些伤害’,有没有关系。”
“我问他具体是什么伤害,他不说。然后我告诉他,当然有。”
年轻男人吃过了早点,正换鞋,窗外司机已经把车开过来,他准备去上班了。周子苑这时风风火火跑过来,年轻男人拦住她。
周子苑和他说:“我搭你的车去康复中心。”
年轻男人无奈道:“吉叔昨天刚偷偷去了,让你弟撵回来。你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周子苑坚持道:“我感觉子轲情况不太好,真的。我怕他……”
年轻男人说:“他连你爸的护航船都能拉下脸来找,你以为他关键时候分不清轻重。”
周子苑下意识道:“可是以前妈刚走的那段时间——”
她说了一半,停顿了,欲言又止。
年轻男人看她。
年轻男人拉开家门,让周子苑先走。
他们一同下了门外楼梯。司机在前面打开车门。
“虽然拿蕙兰阿姨和汤贞来比不大合适,”年轻男人站在车外,手撑着打开的车门,“但你没必要这么担心。”
周子苑半坐进车里,眯着眼睛抬头看他。
“那个时候蕙兰阿姨去世了,现在,”年轻男人对她道,“汤贞还没死呢。”
“不仅人没死,以他,以他们公司目前的处境……”年轻男人一皱眉,说,“就看你弟弟怎么想了。”
周子苑问:“什么意思?”
*
温心坐在康复中心的一楼餐厅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两只眼睛还是肿的,到这会儿,时不时还会流出眼泪来。昨天傍晚,她把汤贞老师弄丢了。她站在空荡荡的沙滩上四处看,她嘴里喊,汤贞老师,你去哪里了。
越来越多的歌迷和工作人员被吸引过来了,并没有汤贞的身影出现。这时还有媒体人抓到了温心,他认出温心就是那个在汤贞自杀送院时,追在救护车后面痛哭失声的小助理。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温心说,你们帮我找找汤贞老师,可所有人都盯着她,包围着她,用手机拍她慌张失措的模样,他们在镜头背后问她怎么了。这时肖扬出现了,他把温心扶住。温心已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后来很多人的脚步离开了她。子轲把汤贞老师从大海里找回来了。
子轲很快带走了汤贞老师,跟随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医生。温心在沙滩上抬头看,她置身在直升机螺旋桨下带起的这一阵旋风中,什么也听不见了。
沙滩上人群迟迟不散,议论声热络,许许多多的人在打电话,他们口中全是“汤贞”两个字。温心的腿直打软,是祁禄把她扶了起来。温心一见祁禄,她那眼泪便又下来了。祁禄蹲下,祁禄脚下也不太安稳,他把温心从沙滩背起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温心本就高烧未退,这一下烧得更加严重。她在祁禄身边坐着,在已经没有了汤贞老师的酒店套房里等。是夜,郭小莉的船抵达海岛。温心跟着祁禄,同郭小莉一起上了安保公司指派的另一架直升机。
温心本以为郭小莉会痛骂她一顿,会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再把她这个丧门星从汤贞老师身边彻彻底底开除,撵走。
但郭小莉没有。郭小莉坐在直升机舱的阴影里,身上穿的还是多年不变那一身职业套装。从起飞到落地,郭小莉始终安安静静,不发一语。
直升机停在一家医院楼顶,温心跟在祁禄身后下了直升机。她很快和其他人走散了,有人把她带去输液室,说要给她输液。温心不肯。
温心站在病房外,看到汤贞老师躺在里面,还在昏迷。她看到子轲、郭姐、周围的大夫。她看到从走廊尽头赶来的曹医生。
曹医生进去病房,先看到床上的汤贞老师,又看郭小莉,这时他注意到周子轲在旁边。他一愣,小声脱口而出“子轲”两个字。周子轲抬头,也看见了他。
温心坐在车里,她问郭小莉,是因为她没看住汤贞老师,所以汤贞老师才要被送进康复中心去吗。
郭小莉沉默了很久。温心听到她说,不是。“阿贞的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很多很多,”郭小莉说话一向中气十足,这会儿像是被抽空了的气球,只勉强挤出些微弱的话音,“没有别的办法了。”
温心坐在康复中心的一楼餐厅里,低着头。从昨晚过来到现在,她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想去看汤贞老师,又觉得没有脸见他,最后只好在这里坐着等。今早太阳升起的时候,不断有公司同事给她打电话,打不通就发短信过来,问她公司音乐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目前是什么情况,问你家汤贞老师在哪儿,送到哪里去了,问温心是不是回京了。还有公司李经理的秘书联系她,称林经理一大早要开视频会议,公司几个董事都在,点名要温心本人到场。
郭小莉在康复中心也待了一整夜,早晨她要去公司,便下楼让温心回家去休息。温心嗓子哑的,说她一会儿去公司开会。郭小莉说:“祁禄已经替你去了。”
温心吸着鼻子,嘴唇直哆嗦。郭小莉说:“林经理他们开的会,祁禄比你有经验。”
温心捂着嘴直哭。
郭小莉离开康复中心之前,和汤贞的主治医生曹医生见了一面。
曹年,国内知名的临床心理专家,早在很多年前郭小莉就听过他的名头。他早年在海外做研究,人到中年回了国,在城里最有名的三甲医院精神科任职了几年。后来是他背后一位朋友出资帮他开了间诊所,便自立了门户。他的诊所门槛颇高,出诊时间屈指可数,出诊费也十分高昂,传说手里的病人非富即贵。今年上半年,在汤贞的病情持续恶化,接连更换了数位医师也得不到有效治疗的情况下,郭小莉通过多年积攒的人脉寻找门路,终于敲开了曹医生的大门。
但郭小莉对曹医生本人并无太多好感,只因从没有一位专家在见到郭小莉本人时,上来就把她当成病人的。更没有一个大夫在得知汤贞的身份后,还执意劝说郭小莉将汤贞送进精神病人康复中心进行系统治疗。
这会儿曹医生坐在郭小莉跟前,他头发花白,戴一副玳瑁眼镜,穿一件领口扣子解开的浅蓝色衬衫,袖管撸起来,露出微黑的皮肤。他和郭小莉分析,说汤贞这个病人,之所以会在你们的音乐节上出事,是因为从上一次失败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第二第三次的机会:“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难,你们越是知道怎么提防,他越是别无选择。”
郭小莉眼睛通红,看着他。
“你们千万不要自责,要学会给自己卸下压力。病人一天没有放弃寻死的念头,你们的精神就紧绷一天,这样谁都受不了,最终都会崩溃的。人再努力,也不能保证每天都是铜墙铁壁,都能万无一失。”
曹医生说,把汤贞暂时放在他们这里,对郭小莉这些在身边照顾的人也是一个保护:“你们也要注意自己的心理健康,特别是外面餐厅坐着的那个小姑娘,我看她坐了一夜了,她这样下去不行。”
曹医生又说,之前汤贞养在家里,考验的是身边的普通人,但在康复中心不一样:“他周围都是专业医生,专业护士,你就松口气吧。”
郭小莉已经无路可走。她临走前感谢了曹医生的帮助,再三拜托曹医生的团队好好照顾阿贞。
李经理一见郭小莉就斥问她,联系到梁丘云了没有。
郭小莉在众多同事、下属的注视中进了会议室。祁禄就站在会议室一头,林经理在远程连线的屏幕里正大动肝火。
“彻彻底底毁掉了公司的心血,”林经理说,“全公司上下多少员工,熬夜,加班加点,辛辛苦苦大半年,为了这么一年一度的音乐节活动。就这么短短一星期。他一个星期都忍不了?这样的艺人还怎么用,他有良心吗?如果不是他之前突然闹出事情,公司现在会这么难吗?他但凡还有一点敬业精神,还有一点感恩之心,自己找个地方去自杀行不行啊,跑到公司的音乐节上去自杀,他要我们所有人集体给他陪葬啊?”
“他是不是和公司有仇,”林经理在屏幕里大敲桌面,“他是不是跟我们全体亚星娱乐人有仇?到底谁叫他上船来的??”
郭小莉不说话。
李经理在一旁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和梁丘云联系上,看看到底该怎么办。”
“无论是这次音乐节的事故,还是往后 mattias 十周年的活动。汤贞现在闹出这种事情,梁丘云不出面,解决不了。当务之急是请他来拿个主意!”
毛成瑞坐在他办公室的屏风后头,郭小莉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毛成瑞捂着胸口正吃药。
郭小莉头抬不起来,站在玄关:“对不起,毛总。”
毛成瑞看见她,招手让她进去。
郭小莉脱了鞋,到毛成瑞身边。毛成瑞在私底下的场合不戴他那副标志性的墨镜,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老人面孔来。郭小莉扶着他,把毛成瑞扶到了躺椅上休息。
郭小莉声音难掩哽咽,说:“我没能保证工作万无一失。”
毛成瑞摆手,叫她不要说了。
“阿贞送去哪里了。”他轻声问。
郭小莉讲,城郊一家疗养院里。
“哦……”毛成瑞说,“子轲是不是也从岛上回来了。”
郭小莉点头,道:“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还在继续推进音乐节的活动。”
毛成瑞静躺了会儿:“音乐节,还是要继续的。”
郭小莉倒茶给他。
“哪家疗养院,隐蔽性好不好啊?”毛成瑞问。
他还挂心着这种细节。郭小莉忙说,这次回来全程都很小心,没有被记者发现踪迹,疗养院那边也十分配合,特别加强了保密工作。
毛成瑞点点头,叹息一声。
“就这么一个汤贞。”他说。
“来我们这里,别最后又毁在我们手里头了……万事慎重小心啊,小莉。”
值班护士推着小车,打开了特护病房的门。
病房里阳光通透,病人穿着病号服,在床边呆坐着。护士走过去,拿起病人的手检查了腕带编码。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医院程序,例行公事。病人抬起头,提心吊胆看了护士,他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我叫汤贞。”
护士把标有“汤贞”姓名编码的药拿过来,监视这名病人把药吃下去。
特护病房门外,几个小护士正透过病房墙上的单向透视窗,偷看里面的病人。
“他抬头喝水了。”
“是他,是汤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