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贞笑了。汤贞看着温心和祁禄,脸上挂着一种傻笑,好像是真的开心起来了。
汤贞和郭小莉说,他要去履行合同上的工作。那年年中,就在汤贞状态最好的时候,郭小莉为他挑挑拣拣,接下了不少新工作。当时所有人都信心满满,不少过去的合作伙伴纷纷联系汤贞,期待他的重新出山。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个无所不能的汤贞要回来了。连医生都认为汤贞恢复得相当理想,可以开始正常工作。
可谁知一夜之间,汤贞又仿佛失语了。他把自己反锁在家里一个星期不见人,温心什么时候去找他,他事后都回短信说他在睡觉。那段时间祁禄也出了事故,一直住院。
郭姐在公司和林经理他们反复争吵。
也有制作组不甘心的,发了短信到汤贞老师的私人手机上,说他们的物料都发了,宣传广告早都放出去了,门票都卖空了:“汤贞老师,您给帮个忙,您看您多少歌迷等着。这两个月不是让我们白忙吗,大过年的,档期都这么紧,我们上哪找歌手救急救火,您让我们过个好年成吗。”
郭小莉问汤贞,你真的想工作吗,你觉得你行吗。“咱们可以解约,阿贞,包在我身上,你好好治病,郭姐没什么事办不了。”
汤贞说,他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好好调整状态,好好准备:“没有问题。”
温心追着郭小莉问,郭姐,汤贞老师真的要去工作吗。就那个样,能去工作?郭小莉说,阿贞想给公司,给他的歌迷影迷,给那些再一次信任他的制作组和合作单位一个交代。“我们只能帮他,帮一点是一点。”
温心不明白。她感觉那段时间的汤贞老师就像是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天真,无知,脑子里充满了不切实际的痴劲儿。他到底是真的乐观,还是只是自欺欺人,迷惑自己,来应对明知过不去的困难,没人知道。他每次上台前都和她们讲,他觉得这次没问题。“我感觉不错,不用担心我。”他说话的时候不看人,舞台的灯光照进他眼里,把他的瞳仁照成一种透明的颜色。
汤贞用心准备,严格遵循着药量,他在后台,嘴里轻声念叨着温心听不清的字眼,在镜子前反复审视自己上台的形象。他还是那么完美主义,生着病,也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不愿出一点错,点点瑕疵都不行。汤贞尽了最大努力了。
可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演出出了事故,汤贞在家里沉寂一段时间,又再去面对下一次。他依旧用心准备,甚至开始自备服装,他在家里一次次排练,找温心和郭小莉给他看着,似乎就为了能有个好的结果,能把最后他汤贞签下的工作,体体面面地都结束了。
郭小莉有一回对温心和祁禄说,医生提醒她:“阿贞签的工作不剩多少了,全部结束以后,你们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每天看紧他,特别是祁禄,知不知道。”
郭小莉在暗示一些温心不能理解的东西,温心看了祁禄,发现祁禄垂着眼,很平静。
祁禄是可以听懂的。
汤贞的工作到底没有全部完成。
他绞尽脑汁地去准备了,用尽了全部办法,就为一个好结果,但还是一直失败。有时温心也觉得怪,明明她听着汤贞老师在台下排练时真的还可以,可一上了台,一到了人前,无论事前准备再充足,排练再完备,结局仍会像失控一样,朝坏的方向不断发展。温心改变不了,郭小莉改变不了,汤贞自己也改变不了。就好像有人在他身上施下了什么诅咒,他越努力,结果越是不堪,越想要,越追求不到。
演出事故一再发生,新闻媒体嘲笑得愈来愈厉害,现场的嘘声几度盖过掌声。汤贞在电视上看着脱口秀主持人拿自己的节目表现反复调侃,在演出现场听着台下传来观众不耐烦的怒骂和悲叹,他听到制作人跟他报喜,说节目收视率暴涨,奇高无比。
温心看着他,温心感觉鼻头泛酸。汤贞却冷静无比。汤贞叫她扮演主持人帮他串场排练,温心拿起手中郭姐事先交给她的节目组报上来的问题,挨个提问着念,听汤贞一遍遍练习回答。
所以当听到那些主持人根本不按照台本胡乱提问的时候,温心在台下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主持人报幕。乐队开始伴奏了,汤贞老师要站起来唱歌了。温心担心得要命。
汤贞老师在台上对她笑。
汤贞上台前说,温心这次这么帮他排练,这么辛苦,他一定会表现好。
是伴奏出了问题。
汤贞唱完《雪国》的a段、b段、副歌,按照节目的歌曲编排,本该无缝切进《洛神》的bridge部分。温心在下面看着,她听出汤贞声音是稳的,《雪国》从头至尾抓在调子上,一点没问题。
是乐队在切进《洛神》的时候出错了,键盘先停了,最后停的是吉他。下面观众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伴奏突然中止了,汤贞唱到一半,也停了,一群通告艺人本来在听汤贞唱歌,这会儿全看乐队,温心听见主持人问:“怎么停了。”
乐队里一个人小声说:“出错了。”
往后的事就开始乱了。台上通告艺人们笑了笑,看着汤贞,表情暧昧。主持人催促乐队说,错了也不用停,不用停,抓紧时间重新开始。于是《雪国》的前奏又开始了。汤贞站在台上,他表情有一瞬间的怔忡,继而是迷惑。温心看出来了,汤贞没听出乐队出错了,再加上周遭的眼神,他便以为是自己唱错了。
如今的汤贞太容易被误导和干扰了,一自责,一紧张,花再多时间做再好的准备,也会再次付诸东流。“汤贞老师,你没唱错!你刚才表现得很好!”温心一时情急,在台下对台上的汤贞喊道。
“扑哧”一声,有通告艺人在台上被温心的举动逗笑了。
温心眉毛一皱,也不顾乐队的伴奏都开始了,她直接喊:“你笑什么啊!”
观众席一片哗然,温心爬上台去,冲着那个留着厚刘海的艺人:“你笑什么笑,你耳朵聋啊,听不出谁错?”
那通告艺人生气了,也站起来:“我说是他错了吗?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助理,你这么跟我说话!”
节目的制作人把温心劝下去,主持人出来打圆场,乐队几个人道歉,说刚才没说清楚,是他们弹错了,不是汤贞老师唱错了,请大家不要误会。
《雪国》的伴奏重新开始的时候,汤贞好像在愣神,没听清楚,慢了一拍,急忙唱第一句。
他很快忘词了。
有歌迷在台下哭。
一开始只是那么一个小姑娘,很小声地抽泣,慢慢的,三四个人都捂着嘴,眼眶都委屈红了。来的歌迷不多,总共就那么十人不到,温心常见她们,无论是汤贞在其他场合的演出,还是在《罗马在线》的录影,她们几个每次都挤在第一排,一小群人举着一个灯牌,要么写着“汤汤,加油”,要么是“汤贞是最棒的”。
她们中间有个个子很高的姑娘,一看就是她们的主心骨。她抱着几个小姑娘,摇她们的肩膀,叫她们不要哭,不要一直低着头,汤汤就在眼前,不要不看台上。
汤贞在《洛神》跟上了词,在《夜航船》又把词忘了,他几度对话筒张了张嘴,仿佛有些东西就在他喉咙里,就在他脑子里,可是他表达不出来。他快速眨眼,眼神闪烁,温心张大了嘴,用口型唱着词,指望他能看见自己,能想起词来,可汤贞眼神飘的,好像意识飘走了,离开这里了。
汤贞忽然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记得词了,他继续唱歌。
温心吓了一跳,在台下瞪着眼睛看他。观众席里有歌迷一下子哭出声了,像被汤贞的举动吓坏了。
汤贞唱完了歌,全场掌声雷动,主持人兴奋地一直笑,合不拢嘴,那群通告艺人还在大眼瞪小眼,对着给到他们的摄像机镜头吃惊地模仿汤贞刚才的动作。居然会有人在台上打自己巴掌。主持人自说自话,走到汤贞身边一番道歉,说刚才乐队出错误,都是失误。
汤贞听着,也没什么反应,他低头看台下那群小姑娘。
“你们怎么哭了。”他问道。
偶像是什么,是能为粉丝带去笑容,带去幸福和梦想的人。
汤贞也想给他的粉丝带去笑容,但是没有。只有泪水和痛苦。汤贞也想把曾经答应过的工作全部完成,但是不行,他没做到。
郭小莉告诉温心,阿贞叫她把剩下的工作都推掉:“他不想再露面了。”
只除了《罗马在线》,这是汤贞唯一坚持到最后的工作。
“温心。”郭小莉一嗓子把温心叫回神了。
温心看了屏幕,她说:“我记得她,她叫,汤汤的圆圆。”
温心别的工作兴许还有纰漏,对于她家汤贞老师有几个死忠粉丝,粉丝都是谁,她最清楚:“上期《罗马在线》她也去了。就是给汤贞老师送熊的那个。”
“还知道别的吗。”郭小莉说。
温心想了想,手伸到郭小莉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屏幕上出现了“汤贞全球后援会”这个账号的微博。温心说:“这个私人账号也是她开的。”
“你确定?”
“是她,这个账号原来叫luv_tangzhen,发了很多早期的汤贞老师的视频、演唱会dvd,还有周边扫描图片什么的……”温心说,“她手里资料特别特别全。”
秘书拿了盒饭进来,温心坐在郭小莉身边,陪她一起吃中饭。
郭小莉说,之前 mattias 的官方后援会管理团队集体辞职,会长也撒手不干了:“当时阿贞重病在身,mattias 没什么活动,我也就没管她们。但现在公司的十周年活动要办起来,每一个环节都不能缺了人。前几天我去找那个前任会长见了次面。”
“怎么样?”温心问。
郭小莉摇摇头,只说:“你试试,去找找这个‘汤汤的圆圆’。”
温心说:“找她做什么?”
“先找来看看。”
温心对着碗里的虾仁发呆,说:“郭姐,你还记得以前汤贞老师那个歌迷会吗。”
郭小莉点了点头。
一度号称是汤贞在民间最大的歌迷会,鼎盛时期一年几百万人交着每年近千元的会费,伴随着那些年汤贞接连不断被曝出的丑闻:迟到、打人、召妓、吸毒、赌博……几乎是瞬息之间,会员数只剩了几万人。当年的会长忍受不了汤贞越来越低的曝光率和全网媒体嘲讽谴责汤贞的舆论环境,不顾温心的苦苦挽留和郭小莉的再三劝解,在歌迷会成立第七年,将网站整个关闭,宣布全员解散。
郭小莉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看这个‘汤汤的圆圆’,她像是会受那么多影响的人吗。”
温心没说话。
郭小莉对她说,每个偶像,只要在台上站得久了,难免都有跌倒的那天。
当歌迷看到自己心爱的偶像,自己心里的“神”,很狼狈地出现在公众面前,成为一个荒诞的,受取笑的形象,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成为全社会舆论的负面典型的时候,她们心里是会慌的,会伤心,会不知所措:“这是人之常情。”
温心听着。
“但这个人你看,她不会。那一天在场的阿贞所有歌迷,连你都在哭,她反而最冷静。看着年纪不大,反而挺有魄力。”
温心听到郭小莉口气里毫不掩饰的赞许,觉得自己脸颊都烫起来了。
她可能永远也做不到像郭姐那样,冷静,沉着,有主意。
“这几天阿贞休息的时候,你就去找找这个人,看她开什么条件。”郭小莉丢下一句,继续吃饭。
温心把两人吃剩了的盒饭拿到走廊外面交给服务人员。她想起秘书今早的嘱托。
温心一阵发愁,她也不知道劝郭姐什么。
回去办公室的时候,里面没有动静了。温心探头看去,看到郭小莉埋身在办公椅里,趴在办公桌上。
温心把门悄悄关了。
凌晨时分。
亚星娱乐总部大楼。
走廊、楼梯空无一人,秘书办公桌的电脑也上了锁,所有人都下班去了。
只有一间办公室灯还亮着。
郭小莉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刘海向后梳,露出她眼周越来越密集的细纹。梳齿扯过发尾,梳下一大把卷烫的头发来。
郭小莉低头看着梳子,手腕低垂。
“我是有负罪感的。”
“我以为他会变好,从医院出来,折腾了这么一次,想着怎么也能好上一点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改变……”
“今天早上,阿贞连粥的味道不对都尝不出来了。”
“我觉得可能这就是报应。我每天陪着阿贞,保护他,想尽一切办法希望他好起来……但他不好。我越是着急,他的情况就越是恶化。甚至,他可能从来都不信任我。这次出事之前,他在临走前,给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人打了电话。如果不是偶然发现,可能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阿贞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一直瞒着我。”
“我以为我是这个孩子最大的保护者。可孩子从未信任我。”
“我尝试去和他谈了。我问,你是不是出事前给谁打过一通电话。他还是……阿贞说他记不清楚了。我说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呢。他说,应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
“小莉,也许他真的忘了。”
“都是报应,大夫。”
“你想说什么是报应?”
“……可是怎么都报应到孩子头上去了呢?”
郭小莉低头瞧着梳子,水向下流,她用湿了的手,把齿缝里的头发一缕缕扯下来。
“小莉,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每件事都不是孤立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一定都有征兆。不仅仅是在阿贞这个孩子身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包括你的事业、家庭,你静下心来,仔细回忆,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