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轲那眼睛,看着就刚睡醒,精神头不太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客厅这铺张开的晚餐,又看坐沙发上正搓着手咧嘴笑的艾文涛。
他点点头。“你先吃着。”他说。
周子轲低头洗脸的时候,不小心耳朵进了水。在镜子前刷牙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嘴角的疤没了,留了一个浅浅的疤印。艾文涛在外面吃饭,筷子碰盘子,勺子碰碗,让外面世界热闹起来。周子轲在门里面,一双宿醉的眼睛向上瞥,瞥镜子里那个男人。
艾文涛的声音在外面响:“哥们儿,出来吃吧,一会儿凉了!”
周子轲把牙刷丢回牙刷架里,伸手揉了揉眼睛,大概觉得还是不太清醒,他索性打开水龙头,低头对着脑袋又是一顿冷水猛冲。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艾文涛手握着筷子,抬头愣愣看他。
“你……”艾文涛说。
周子轲自己走回卧室去了。
“你这两天量体温了吗?”艾文涛问他。
周子轲出来的时候,领口湿透了的睡衣没了,换了件干净t恤。他在艾文涛对面坐下,好像没听见艾文涛刚才问什么,只顾着低头在桌子上找筷子。
小艾总手横过一桌子菜,把就在周子轲跟前摆着的那一双筷子拿给他。
周子轲拿了筷子,开始吃饭。
艾文涛瞧着他那脸色,自己吃了两口饭,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你今天几点睡的觉啊。”艾文涛说。
周子轲说:“这是什么。”
他声音有点闷,大高个子坐在沙发里,低头看手边那只碗。
艾文涛看了那碗盛出来的汤:“给你点了个鱼汤。”
汤里横着半条煎好的鱼尾,小艾总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就说:“你尝尝。”
周子轲素来挑嘴,端起来喝了半口,果然一声不吭放下了,再也没碰。
艾文涛趁他吃菜的时候,翻找自己手机,和他说起今天在马场发生的事情。
“甘总呢,觉得很对不住你,想替他那个没见识的远房侄子小威,跟你赔个不是,”艾文涛和周子轲说,边说边翻着手机相册,他干脆绕过桌子,坐周子轲身边去,亮出几张照片给他看,“这个甘总,你别说,他还挺有见识,心挺诚,眼光也不错。你看这匹,这两匹,他上个月从爱尔兰拍卖会上买的,送给你的。”
“这个人以前在澳洲赌马,是个内行。这匹,你肯定喜欢,你看,顶级纯血赛马,瞧这毛色,漂不漂亮,这腿,这屁股,和你爸以前送你那匹也差不哪儿去吧。”
周子轲低头吃着菜,也不说话。
“跑起来飞快,带劲儿!”艾文涛又一划手机屏幕,翻到下一张,“他还送你匹温血马,叫什么……安达卢西亚。就这马,你看看,通体雪白,鬃毛都是白的。它还怎么着你猜,胆儿大,特别冷静!不惊不乍的,枪响他都不搭理。听甘总说,别的这安什么马也都不如这匹胆儿大,属这匹最特殊。”
周子轲抬头看了一眼那手机屏幕,还是没吭声。
艾文涛说:“今天这两匹马刚送来,我立刻跑去马房看了。第一匹就不用说了,性子烈得。这第二匹,是真好看,安安静静站那,谁看谁喜欢!”
周子轲点点头。
艾文涛说:“怎么着,什么时候上咱马场看看去?你别成天在家呆着了,也甭去上什么班,咱出去走走,放松放松心情——”
艾文涛已经有点习惯这么劝周子轲了,虽然知道劝了他也不会搭理自己,就从周子轲和那谁分手以来……
小艾总心里暗叫一声,他差点把这一趟来真正要紧的事给忘了!
艾文涛神情严肃。
“兄弟,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他这压低了声音,突然变了口吻,连吐字发音都一下子变成标准普通话了,让人难以适应。连周子轲这不爱搭理人的,吃着饭,都免不了再瞧他一眼。
艾文涛坐得更近了。
“你知道我今天听说什么吧,和你有关。”
他嘴里巴拉巴拉,倒豆子似的,把下午从那个郑哥口中听来的消息都跟周子轲一股脑讲了。
“……这个方曦和是谁,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据说,当年他就是汤贞的后台,就是他一手把汤贞捧红的。这个甘清,多巧啊,他就是刚刚我跟你提起的那位甘总的亲侄子,”艾文涛说着,看周子轲的表情,“当年还不止这两位,还有个什么话剧演员,也出车祸了,人差点就没了。还有个人,也是个歌星,和汤贞还认识——”
周子轲埋头吃饭。小艾总正说到要紧时候。
“你可别不当回事,”小艾总说,“我跟你说,你得小心点。你知不知道这个甘清,以前就特别喜欢汤贞!养个小玩意儿,还非要找和汤贞特别像的。你看看他,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那个方老板更别提了。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把汤贞捧得多红啊,结果呢,落了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出车祸还被人撞了个半身不遂,你说这是不是邪了门了?”
艾文涛看着周子轲那冷淡的反应,好像这些事在周子轲眼里都不是什么事,都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艾文涛越说越急了,把剩下那不知道名字的话剧演员,那什么歌星,什么这老板,那老板的事……甭管清不清楚,甭管和汤贞有多少关系的,全细数一遍。
“你真得提防着点,汤贞这人,我当初就觉得邪门,”小艾总煞有其事敲着桌面,对周子轲苦口婆心道,“你说说就从你认识他以来,我说真的兄弟,你整个人就不对劲你知道吗,就不正常——”
“这回我算是觉出点什么来了,”小艾总来回念叨,“我看啊,他就是那祝英台,变成蝴蝶也要把这些个人拖坟里面去。哥们儿,我劝你一句,这人不吉利,你可及早醒悟吧!”
周子轲蹦出一句:“吃你的饭吧。”
小艾总嘴巴讪讪闭上了。
这么一顿饭吃完已经是夜里九点钟。桌子收拾干净了,小艾总看他哥们儿脸色好看了点,一边琢磨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一边翻箱倒柜给周子轲找退烧药吃。客厅没有,他又去书房找,又去楼上找,最后在周子轲卧室床头抽屉里瞧见一个黄色的小药瓶,那瓶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的标签模糊不清,隐约印着“扑热息痛”的字样。
艾文涛打开瓶子一看,空的。
“兄弟,上回吉叔给你拿来那些退烧药呢?”艾文涛走到客厅里,看见周子轲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膝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艾文涛把空药瓶丢垃圾箱里,周子轲抬起眼来,看见他。
小艾总说,你真不烧了吧。
周子轲把他送到门口。
“行吧,那我明天再来找你吃饭。”
周子轲看了艾文涛,没说拒绝,也没说不拒绝。
小艾总还是欲言又止,拿他没辙,提着两个食盒走了。
门关上。公寓里忽而安静了,窗外的城市已经入了夜,风吹得窗帘掀起来,气流穿过走廊,穿过门缝,只剩了周子轲一个人。
他走到那沙发边垃圾桶跟前,低头瞧了一眼。
半晌他蹲下了身,弯下腰,干净的手在垃圾桶里面翻,在烟灰和废纸堆里摸到那个小药瓶,拿了出去。
第62章 泡沫 4
郭小莉到了摄影棚,经萨芙珠宝薛总的秘书引荐,第一时间赶上二楼会客厅,见了总裁夫人薛太。
她和薛太是有些交情的。七年前,在亚星娱乐公司的高级会议室里,薛总夫妇从岭南千里迢迢过来,面对郭小莉开出的 mattias 两位成员必须一同代言,代言费翻番的苛刻条件,夫妇俩在几家珠宝商中第一个拍板,签下了这份合约。几个月后,由汤贞和梁丘云共同拍摄的电视广告在全国黄金时段同步播出,萨芙珠宝品牌自此声名鹊起。往后这一合作,就合作了七年。
再看如今的薛太,这头上脖子上,十根手指头上,粒粒挂挂,金玉翡翠。郭小莉一身职业套装,在她跟前,显得颇朴实寒酸。
“薛太太,您百忙之中还亲自过来,”郭小莉诚恳道,“阿贞这次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亚星娱乐公司,难辞其咎。作为我个人,更是要对我工作上出现的疏忽和闪失,向你和薛总郑重地道歉。”
来之前,毛总特意打来电话提点郭小莉:汤贞这次的自杀举动,令包括萨芙珠宝在内的数家公司非常不安。他们与 mattias 的代言合约还没有到期,毛总虽然已经从各方面进行了挽留,并向各家代表出示了医院开具的汤贞的病例及保证书,但收效甚微。毛总公开宣称,汤贞的敬业业界知名,此次事故纯属意外,绝不会有再犯可能。他甚至带人亲自上门,与各公司高层交涉,称可以重新签署代言合同,方方面面都好商量。
在这种情况下,仍有近半数的公司选择了与亚星解约。最后仅剩的六家,都是同亚星娱乐合作多年,与毛总甚至两位代言人有些私人交情的老品牌。
毛总叫郭小莉手头工作先放放,一定去广告拍摄现场问候一下薛太。
薛太对郭小莉说:“头一回见毛总这样,姿态放得这么低,专程来我家跑这么多趟。我跟老薛在汤贞这事上虽然发愁,但看你们也是心酸。”
秘书跟在薛太身边,几人站在会客厅外的走廊上,往楼下临时搭设的摄影棚看。
工作人员还在反复修改布景。郭小莉在摄影棚角落里看到了正等在那里的温心、祁禄,还有裹着厚重大衣的汤贞。
“大夏天的穿这么多?”薛太问了一句。
郭小莉说,阿贞刚出院不久,有些怕冷。
薛太撇了撇嘴,大约觉得这不是个合理的理由。
“怎么也没看见云老板?”薛太又问。
郭小莉说,阿云在狼烟剧组还有一场戏,拍完才能过来:“可能耽搁在路上,很快就到了。”
提起梁丘云来,薛太这话匣子就打开了,和郭小莉说起前段时间刚在电视上看了云老板主演的一部抗战电视剧,她以前只爱看些家庭题材婆媳邻里的电视剧,没想到打日本鬼子也这么好看:“你们毛总还是太紧张。亚星娱乐有云老板这么大的明星压阵,什么难关过不去?”
郭小莉和她笑,也不说话。
“就是为了云老板,这代言合同也必须签啊……”薛太小声说着,手扶到走廊栏杆边上去了。秘书从旁要给她递茶,她摆了摆手,不要。她右手食指戴了颗翡翠戒指,这一摆,她自己看见了,低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摆弄。
她示意郭小莉去看。郭小莉凑近了,仔细端详那颗戒指。
“这是今年生日的时候,老薛给我做的。”薛太手摸着那戒指上的纹路,和郭小莉讲,这块是莲,这块是鱼,这是“连年有余”。
戒指周身还嵌了圈珍珠,缠着金丝。薛太突然问郭小莉:“你跟在汤贞身边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大的翡翠戒指吗?”
郭小莉愣了,谦虚道:“没见过。”
薛太也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刚刚看见汤贞坐在下面,我突然就想起多年以前一件旧事来。”
郭小莉开始没听明白是什么事。
薛太太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几年前了吧。有一阵汤贞经常在法国活动,出席一个什么……什么国际大品牌的时装发布会。”
薛太太说到这儿,郭小莉如遭钝击。
“当时我们看见新闻就赶快给你打电话嘛。就想说,毕竟签着合同,汤贞在那么大的场合抛头露面,能不能穿着那大牌设计师的衣服,戴咱们自家的珠宝啊。”
薛太太说着,摸手上的戒指,又“啧”了一声,像是又对这戒指不满意了:“不过我后来寻思着你当时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萨芙珠宝,在设计上确实比不过人家国际上的名家,那么关键的时候还是别给你们汤贞添乱了。就连到现在,你看,请的几个设计师还是就那么回事,只能求个大,求个货真价实。”
郭小莉说,货真价实,正是萨芙珠宝在行业内一直位居领先的原因。“当年我年轻不懂事,实在是没礼貌,考虑也不够周全。跟您说声抱歉。”
薛太太说,没事,这有什么啊,你们当年见的世面大,不懂事的是我们。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了,”薛太说,“你们汤贞应该也不会嫌我们设计得不好看了吧。大家都尽力啦。”
郭小莉忙说:“薛太您千万别误会,阿贞本人从没说过类似——”
“就光这次他跟云老板出道十周年,那个卖给粉丝的纪念对戒,我们公司几个设计师做了好几遍,好几个通宵地改,就怕你和汤贞不满意。”薛太太诚恳道。
郭小莉说:“非常满意。最后的成品非常完美。”
“汤贞也认可了?”
“认可,认可。”
薛太太满意了,说:“那就好了。你们比较挑剔,我相信你们的眼光。”
温心坐在汤贞身边,小心揉搓汤贞大衣里露出来的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