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苑想起自己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回这座城市。因为和童年记忆里变化太大,所见所闻全然是陌生的,打从一开始她就不适应。
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又是面对妈妈的丧事。妈妈临终前把弟弟托付给她,把爸爸也托付给她。
她是被吓到了。葬礼一结束,周子苑立刻找了个借口,仓促逃回了美国。
后来咨询师几次就此事宽慰她,说,你走了,可你又回来了,这说明你很勇敢,家庭在你心里有特殊的位置,你也绝不是个自私的人。
“今天上课听什么了?”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周子苑接过男人递给她的一杯热茶。她朝旁边坐,让多一点位置出来,给年轻男人看自己的笔记。
年轻男人接过那本子,轻声说,现在都无纸办公了,小姐。
他刚把笔记翻过几页,转头一看,周子苑正陷入沉思,还用脑袋压他的肩膀。
“想什么呢。”
“我从来没想过,”就听周子苑说,“爸他,反而有可能是最了解子轲的。”
年轻男人翻着笔记:“什么意思?”
“他可能比我们都要理解子轲,”周子苑坐端正了,看他,“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咱们和吉叔一块看电视的时候,爸路过,突然说了句什么吗。”
男人想了想:“说你弟,‘叫人踹了’?”
周子苑非常严肃,点头。
年轻男人不以为意:“你弟明显是喝多了。”又说,“也就是你弟弟,上电视还喝酒。”
周子苑表情为难,好像不知怎么说下去。
年轻男人看她一眼。
片刻的沉默。
“真被人‘踹’了?”他问。
周子苑说,她也不知道。
她把这段时间,从方方面面搜集来的,打听到的消息,都同他和盘托出了。
“了不得了,周子苑,”那男人说,拿过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江湖百晓生了。”
他被推了一把,咖啡差点洒了。周子苑说:“你别打岔。”
她把从艾文涛那里听来的一些细节重点讲了,什么认识六年,分手一年,当初为了汤贞去了亚星娱乐,现在又为了汤贞突然回国。说罢,又说起认识了汤贞助理的事情。据那位助理小姐说,子轲几个月前曾对她说,如果她或是汤贞遇到了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他。“子轲什么时候对人说过这种话?”她问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没忍住,一笑。
“你还笑。”
“他前一阵子突然跑去兰庄一家分店,拉走了一车礼品,也是为了汤贞吧。”
“你怎么知道?”
“还不是那些记者,”年轻男人说,“把礼品卡发到朋友圈晒,生怕别人不知道亚星娱乐给汤贞开的记者会是你家赞助的。”
夜里九点多钟,周子苑下楼,先是和刚睡醒的苗婶说了会儿话。苗婶最近总犯头疼病,睡得早,醒了就再睡不着了。伺候老爷子这事苗婶不放心交给别人,还是和子苑两人一块儿去了老爷子房间。老爷子看见苗婶,冷言冷语的,不高兴道,你年纪一把了,跑来跑去干什么,家里没有会动的年轻人了吗。苗婶说,我可还年轻着呢。
周子苑伺候父亲洗漱,睡觉,她握了老爷子棉被里的手:“晚安,爸爸。”
灯关了,她一出来,看见吉叔在一楼玄关里和司机小胡在小声说话。
周子苑紧了紧身上外套,下楼问:“怎么了?”
吉叔还没说什么,小胡看见子苑,皱了张脸指门外:“又来了一批。”
周子苑掀开窗帘,外面天黑着。院子里亮着几排灯。草坪上没见有人,也没有车。
小胡说:“小杨已经请她们去车库了。”
周子苑反应过来:“是子轲的歌迷?”
“也不明白这些小姑娘怎么想的,”小胡说,“咱们这又不是城里,这么晚了,往郊区大山跑,万一出了什么事,这……”
吉叔瞧见门外有个人影过来,朝这边招手。他说:“行了小胡,去吧。”
“就我跟他,开哪个车?”小胡又说,“两辆不一定塞得下。”
吉叔说:“多送几趟。看着这些小姑娘进了地铁站再回来。”
小胡走了。周子苑挽着吉叔,陪他在小客厅里坐了一会儿。
“哪个于阿姨?”吉叔皱着眉头,一个肩颈按摩器在他背上响,“于大琴?”
周子苑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大略与吉叔说了。
“姓辛的,是辛明珠?”
周子苑点头。
“她嫁到谁家去了?”
周子苑说:“傅春生,傅总。”又介绍说:“是万邦集团的。”
吉叔想了会儿,说:“她上次来咱们家,也有好些年了。”
周子苑没答话,对于这个家庭的大半数记忆,她都是缺席的。就听吉叔说:“我记得她,很有风韵的一个女演员,当时得了个什么大奖,和你妈妈关系不错。当时有个喜欢她的老板,叫什么……方曦和。对,方老板。他们俩一起来的,是我去接的。”
又感慨道:“那个方老板,也有好几年没来了啊。”
“现在来咱们家的人,熟脸是越来越少了。”吉叔说。
“对了子苑,今天下午有张请帖送过来给你。”
吉叔打了个电话,不多会儿一位佣人送了个东西过来。那是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周子苑接过来,打开了。
“万邦集团的陈总,陈乐山,他闺女刚回国不久,打算开个派对,想请你去。”
周子苑把那华丽的一张请帖看了看,又合上。
“不想去就找个借口推了。”吉叔说。
“我不是不想去。”周子苑陪吉叔上楼的时候,和他又讲起了这几日在各种茶会派对上的所见所闻。这位太太和那位太太不友好,那位太太又和这位小姐不太平。周子苑不了解她们相互之间的龃龉,也不清楚人家的底细。待在里面,和这个人说话怕有事情,和那个人说话怕不周全。双双眼睛盯着她,她又听不懂人家话里的话:“关系看起来很复杂,幸好有位萨芙珠宝的薛太太,挺爱说话的,什么都和我说。”
吉叔笑了笑。
周子苑问他知不知道费梦是谁:“我听说她以前在国内很红,上过新年晚会?”
吉叔皱了皱眉头,爬楼梯:“没注意。”
周子苑说,费梦只是艺名,她本名叫费静,是远腾物流闫总的太太:“茶会上,我看她总是注意辛姐,感觉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和辛姐说……但辛姐总躲着她,一点也不想搭理她。”
“辛姐好像不喜欢费静。但薛太太和我讲,她们俩早些年认过干姐妹。所以可能我理解得不对……”
周子苑话没说完,一双手从她背后把吉叔扶过去。
“你自己都稀里糊涂,别把吉叔再搞糊涂了。”
睡前,周子苑翻着手机,说她这几天给子轲的经纪人郭小莉打电话,总被挂断。
“不知道子轲最近是不是又闯祸,惹得小莉姐生气。”
年轻男人合上笔记本电脑,说:“她倒是硬气,你们家的电话也敢挂。”
周子苑说:“你说得我们家像流氓恶霸。”
“小莉姐人挺好的,”周子苑说,“她有回给家里打电话,我和吉叔没接到,是爸接的。”
年轻男人看她。
“爸非但不生气,还说,要是早有个人这么管教子轲就好了。”
年轻男人把眼镜摘掉,说:“他们那个公司,最近情况不太好。不接电话也正常。”
周子苑问:“什么情况不好?”
“亚星娱乐?”马场赛道上阳光炽烈,刺得艾文涛有些睁不开眼。
“对啊,周老爷子家那位公子,怎么跑到那公司去了。”
“这有什么,”艾文涛骑着一匹枣红马,沿着赛道徐徐溜达,“想去就去呗。我哥们儿,不是和你吹,甘总。这位,到哪儿都是人中龙凤,不在乎什么犄角旮旯的。”
*
艾文涛先生前些日子在首都近郊开了家私人马场。他颇有些雄心壮志,一出手就圈了好大块地,广告也早早做出去了,一时间京城里人尽皆知,都知道他小艾总要进军马术行业,要在这蓝海分一杯羹。
摊子摆出来了,各方关系也疏通到位,就在这么一个万事俱备只待东风的关头,银行贷款那边却莫名其妙出了问题。这事发生得突然,叫人毫无准备,别说小艾总,连他爹老艾总都一头雾水。就为这事,小艾总前前后后没少走动,工作之余见天儿拉扯着各路人马吃饭、见面。他是打定了主意,只要贷款,不碰别的。可银行那边呢,偏偏又推三阻四,拖延时间,这耽误来耽误去,事儿没解决,把宝贵时间都耽误了,活活把小艾总坑里面。
他是没办法,这大半个多月,大江南北,海内海外,能攀扯上的大小人物,靠不靠谱的,小艾总都去一一会了会。走了不少人家,真谈拢的一家没有。对此小艾总倒也有心理准备,生意场上的人,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一旦他有求于人,就得伸脖子让人宰上一刀。小艾总不甘心被人宰那么多,所以才始终犹豫不决,直到遇上眼前这位。
甘霖,甘老板。还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小艾总一点亏没吃不说,马场依着原定的黄道吉日顺利开张,一切问题都得到了妥善解决。
老艾总常教育小艾总:贪不着的便宜贪不得。俗话说得好啊,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位甘老板的侠义之举确实出人意料。不过小艾总知道,他不是来做活菩萨的,他是来求人帮忙的,归根结底还是交易。
据甘霖说,他虽然久居澳洲,对国内很多事情不大了解,但这次回国之后,因为他远房侄子小威在会所得罪了周子轲的事,方方面面他也去了解了一些。“他是不在乎去什么地方,但亚星娱乐这个公司……”甘总面露担忧,“是不是名声不大好?”
小艾总在他身边慢悠悠地骑马,等到了路口,驯马师扶他,小艾总下到了草地上。马师把马牵走,小艾总摘了头盔,一边撸自己被压没型了的时髦卷发,一边和甘总讲:“我跟你说实话吧甘总。这话我不说,你我心里也都清楚,我哥们他自己心里更清楚。”
“那些个娱乐公司,文化公司,经纪公司,”小艾总皱眉道,“他妈有几个名声好的?”
小艾总抬头,望着眼前这几百亩地界,是来来去去的马队,热热闹闹的客人,清新自然大草原。
“我看还不如咱们这马场,干净,敞亮!”
人在城市呆久了,是见不着这么干净的地方,也见不着这么多漂亮的马。这些马匹,无一不是万中选一,血统、毛色、体型,稍有不合格,从一开始就会被筛下去。只有条件优秀、性情坚韧的马,才有资格被人类相中,经过驯马师数年的培训,长成如今成熟温驯的模样。里面有些血统特别名贵,天分特别优异,一看就与众不同的马,还能替马主出征国际大赛。万一走运得支奖杯,那就不只是给马主长脸了,连带着整座马场的身价都能提一个档次,名扬海内外。
都说黄金易得,宝马难求。这样的一匹马,对马主就是座行走的金库,当打之年自不必说,等马儿年纪大了,过了参赛的最佳年龄,一样是吸金利器。无论是带回马场供人参观,还是以高昂的价格借给世界各地的富豪马主配种,都是源源不绝的财路。
只不过这样的良驹归根结底是少。绝大多数还是那些条件过关,却登不上大赛台面的马匹。培养他们的目的就像眼前这样,漂漂亮亮站着,叫停就停,叫跑就跑,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还可以美其名曰特色,有性格。也不需要做更多,只要乖乖由客人牵着,让客人骑着,任客人合影、拥抱、抚摸,讨得了客人的欢心,晚餐就多几块甘蔗。
“咱们是养马,再怎么养也是畜牲,”日头大了,小艾总拿了墨镜戴在眼前,遮了眼睛,“至少心不亏啊。”
叫他这么说,甘老板更不明白了。他也下马,驯马师过来牵马时恭恭敬敬,低声叫了句“甘总”。
“我哥们这人,从小的生活,为人处事,和你和我和所有人,就不一样。”
甘老板点了支烟,听小艾总说。总有路过的女客人偷偷瞧他,甘霖远远望见那些视线,回以一个微笑。
小艾总接过甘老板递来的烟:“像咱们这样的家庭,但凡父辈有些家业的,下一代走的路子都差不到哪儿去。十有八九,打从一出生,往后的路就被自己爹妈安排死了——我还真就没碰见过多少不是这样的——从几岁上学,几岁出国,几岁读个mba,要么读些文学、艺术的,再到几岁回来,成家立业。在外面无论怎么疯,到头来还是得乖乖回家,继承家业。”
“父辈们,都在背后看着,”艾文涛说,“说到底,他们那么大的成功立在那儿,咱们这些做儿子的,一想到要自己接手,想到这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一家老小,全公司上下的员工,都指望着自己能把父辈留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你说说,谁还能没个心理压力,做任何事情都是如履薄冰。”
甘霖说:“艾总年纪轻轻,考虑得很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