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祁禄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里那个男人声音低沉的,轻笑着:“祁禄,你家老师在家吗。怎么好几天不接电话。”
祁禄愣了愣,听出那声音是谁,回头看汤贞卧室还紧闭的门。
“小孟一会儿去你们楼下接他,冯导和电视台几个领导叫节目组大家一起吃个饭,你和阿贞说一下。”
祁禄:关于过去的部分回忆(下)
4.
祁禄有时做梦,还会梦到那一天。梦到那天酒店走廊里游来荡去的侍者和食客,梦到在车里阴沉着脸,一遍遍给汤贞打电话的云老板,梦到耳朵里汩汩的热流,全身被碾碎一般的剧痛,梦到汤贞从地板那一头爬过来,扶着他的头,汤贞紧紧抱着他,喉咙沙哑,叫不出什么声音。
祁禄后来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他当时再机灵一点,再警惕一点,他跟汤贞跟的再紧一点,他步子再快一点,拳头再有劲一点……但凡做到其中一点,会不会有些事就根本不会发生?
祁禄那天挂了梁丘云的电话,接着给郭小莉发了一条短信,说梁丘云要和冯导一行人叫汤贞一起吃饭。
郭小莉没回复。祁禄到卧室里,把还迷迷糊糊睡觉的汤贞叫起来。
汤贞知道了梁丘云要他和节目组一起吃饭的事,点了点头。汤贞好像一点不意外,好像这件事他早料到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祁禄手机震了一下。
郭小莉在短信里说:“我已经和电视台领导通过话了。你跟着阿贞过去,把他们饭桌上的东西听仔细了,特别是梁丘云,你听听他到底想干什么。”
汤贞走到衣柜边,打开一扇衣柜门,茫茫然往里看了一眼,又打开一扇。
祁禄问郭小莉,发生了什么。
郭小莉回道:“梁丘云要回《罗马在线》。”
梁丘云的助理小孟和祁禄说,禄禄,里面没座位,来的人多,你就别往里挤了,咱们到一楼大厅吃去。
汤贞站在包间门口,背靠着墙站着。电视台领导一个个来了,和过来的节目组成员热热闹闹地挤在门口寒暄。祁禄甩开小孟,走到汤贞身边,发现汤贞低着头,眼神虚的,精神恍惚。
祁禄从口袋里拿出药盒,倒了两片,塞到汤贞手里。
汤贞的手机响起来,汤贞手里握着那两片药,就那么握着,也不吃,好像没听见手机铃声一样。
祁禄见他不动,给他把手机拿出来。
是“小周”的电话。
祁禄赶紧把手机举到汤贞面前,告诉汤贞,失踪的“小周”出现了,他来找你了。
身后的人群忽然沸腾起来,这么半天,没一个人过来和汤贞打个招呼,问个好。
祁禄抬起头,看见被节目组成员们包围住,正朝祁禄这个方向走过来的“云老板”。
云老板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云老板停下来和几个电视台领导寒暄,那个人眼光望过来,盯了祁禄,又盯汤贞的后背。
祁禄下意识靠近了汤贞,“啊”“啊”提醒他,有人来了。
“阿贞,”梁丘云把手从电视台领导手里抽出来,回头低声喊了他,“好久没见,最近忙什么呢?”
汤贞后知后觉,看了看手里两片药。祁禄把手机给他。屏幕上“小周”两个字灭了又亮,汤贞匆匆望了屏幕,手指摸到电源键,直接把手机关掉了。
有人过来,正好瞧见汤贞把手机藏起来的动作,墨镜下面薄薄的嘴唇咧开笑了:“汤贞老师,咱们也好久没见了。”
汤贞抬起头来,面色苍白,看着凑到他跟前的骆天天。
云老板正和冯导说,看了冯导的书,冯导写阿贞状态不好,写阿贞很想他,他看着,心里也有所触动。说这话的时候梁丘云极其自然地过来,搂了一下汤贞,手摸着汤贞头发,汤贞的头颤了一下。
电视台领导也过来了,好像也才看见汤贞似的,和“汤贞老师”握手。
祁禄被节目策划关在了包间外面,祁禄着急用手机打字,展示给节目策划看。祁禄说不用准备他的饭,也不用给他椅子坐,汤贞老师生了病,他只要在旁边看着汤贞没事就行了。策划伸手挥开祁禄手里的手机,看也不看,把门“砰”地从里面关上了。
小孟叫祁禄去一楼大厅吃饭,祁禄不去。他拿了把椅子,就坐在包间外面等。
一等近三个钟头,祁禄也不知道里面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期间周子轲给祁禄发了好几条短信,问他汤贞去哪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关机。祁禄想起汤贞挂周子轲电话的事,觉得周子轲这个人不好沟通,有些事还是让他们俩自己说比较好,祁禄回了一条:“他在外吃饭,吃完了他会给你回电话。”
周子轲不知道在急什么,等也不等:“他在哪吃饭。”
祁禄想到背后包间里坐的都是《罗马在线》的节目组成员,还有电视台领导,还有梁丘云、骆天天……祁禄怕告诉了周子轲,这个人脾气难以揣测,再惹出什么事来。
他想了又想,回了一条:“应该快吃完了,你等等吧。”
周子轲没再回复。
十几分钟后,包间门开了,祁禄以为是又有人上厕所,抬头一看,发现是汤贞摇摇晃晃的,被电视台一位领导和冯导扶出来了。
祁禄吓了一跳,赶紧过去。
冯导皱着眉头说:“小祁快点过来,汤贞老师喝多了,差点吐里面,你赶紧赶紧的,带他出去……服务员!服务员!你们这洗手间怎么走啊?你带这个小兄弟过去,快点!”
祁禄急忙把汤贞扶住了,汤贞腿软得站不住,一下子靠在他身上。汤贞嘴唇湿的,半闭着眼睛,一身酒味浓烈刺鼻,把祁禄都给呛了一下。
梁丘云坐在包间里面,听电视台几个人说话,视线往外瞥,正好和祁禄撞上。
汤贞在洗手间里呕吐,扶着隔间的墙板,一直吐到胃空了还在干呕。祁禄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为什么突然喝这么多,他在外面慌慌张张找了一个纸杯接了水,想让汤贞漱漱口。
汤贞跌跌撞撞出来,祁禄扶他。汤贞脸颊两侧头发都湿了,他喘着气,和祁禄说,他要回家,他要现在回家。
祁禄一愣。
他没开车,是梁丘云派小孟开车把他们俩接过来的。
“我去找车,你等着我。”祁禄和汤贞比划。
汤贞眼神直的,看了祁禄,傻了一样点点头。
祁禄准备把汤贞先扶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休息,免的他不在的时候有什么狗仔记者过路人拍到汤贞喝醉的痴态。还要躲着包间里那群人,不然被他们发现了,汤贞肯定走不了。祁禄想着,回过头,看见洗手间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陌生男人,穿着厚重的西服,戴了一只方框眼镜,正盯着汤贞看。
祁禄用后背把汤贞挡住。
那个男人大步过来。
“汤贞老师,”就听他拘谨地说,又难掩激动,“真的是你?”
祁禄警惕地看着他,就听他说:“汤贞老师,我是方遒,你还记得我吗,我父亲是你的朋友。”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我父亲不肯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又不能直接找你的公司,只能到处碰运气——”那男人一口气说着,忽然绕到祁禄背后,祁禄一转身,发现汤贞正睁大眼睛看了那个人,手也被那个人紧紧攥着,“汤贞老师,有些事我父亲执意瞒着你,但我必须告诉你,你也是受害者,而且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方遒提出要找个私密地方说话,他说外面有人跟踪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现他在这里,还和汤贞碰上了头。他说他要告诉汤贞的事情非常重要,洗手间随时有人进来,会被人听到。
祁禄想告诉他,汤贞现在状况很不好,恐怕听不进你说话,有事还是改天再说吧。
汤贞强打着精神。
看方遒着急的样子,汤贞问:“你想去哪儿说……”
方遒在这家酒店楼上开了一个房间,祁禄注意到方遒拿的证件并不是他本人。若不是祁禄几年前跟着汤贞见过方遒一面,怕是要以为眼前人是个骗子。
尽管方遒变了很多,穿衣打扮,说话的表情,站立的姿态,全都不一样了。他若不说他是谁,祁禄根本认不出他。
趁着电梯没人,他们把汤贞带进去。
祁禄跟酒店要了几片解酒药,喂汤贞吃了。一进房间,方遒情绪激动,把汤贞扶到沙发上坐下,开始一顿和汤贞倾诉。他两只眼睛突出来,像条饿狼,盯着汤贞的脸。
“我父亲出了事以后,我一直想方设法追查当年的真凶……可处处有人提防我,跟踪我,破坏我找到的线索……我父亲说,他当年树敌太多,得罪的人太多,没把他撞死,说明对方留了他一命,让我不要再查了,”方遒说得咬牙切齿,坐在汤贞对面,“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父亲能得罪谁。汤贞老师你知道的,当时他已经破产,公司尽数变卖,背着那么多债,要不是老师你出手相救,我们家恐怕连我父亲的保证金都付不起!已经落得这个下场了,还不肯放过他,非要把他弄得残废了,没法生活了,才肯罢休。”
汤贞脸色苍白,听方遒说话。方遒握着他的手。
方遒看着比汤贞年长不少,口吻却俨然一个小辈。
“我父亲没出车祸前,精神还是不错的,除了公司没有了,至少别的都还在。债主也没有上门逼债的,和和气气,还找我父亲请客吃饭。我父亲当时说,那些都是他一起打拼过的兄弟,知道他方曦和有能力,还能东山再起,”方遒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可那场车祸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我们家也彻彻底底完了!”
“方遒……”汤贞轻声唤他。
方遒太激动,听不到汤贞的声音:“什么都没了……家里车子被砸,房子抵了债,我四处筹钱,和亲戚朋友们借遍了,借不到,谁还会借给我们钱,没人相信方曦和还能还得上钱。我父亲生性要强,从不服输,他得罪的人连两条腿都要给他拿走,怎么还会让他有机会东山再起。他没有希望了——”
祁禄每次陪汤贞去看医生,总会遇到几个病人,反反复复,一遍一遍,每一天每一年,都在情绪激动地诉说着同样的故事。他们机械地沉浸在那仿佛永远无法忘却的悲痛里,因为个中情节回味了太多遍,说起话来语速飞快,字眼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谁也没法劝阻他,只能听他一遍遍全说完。
医生也曾问过祁禄,汤贞在家里有没有类似举动。
没有,祁禄表示,要有就好了。
祁禄感觉汤贞好像随时要倒下一样。汤贞身体前倾,拍了方遒的肩膀。
“你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吗……”汤贞问他。
方遒哽咽着,咳嗽了两声。赶忙从胸前的西服内袋里拿了一卷叠得皱皱巴巴的纸出来。
“有,有……这是上个月我在澳门查到的一点消息,不仅和我父亲当年被人诬陷的案子有关,还牵扯到汤贞老师你,我当时第一时间就想找你,但四处有人跟踪我,我不敢明目张胆,只能——”方遒说得口沫横飞,更靠近了汤贞,他手颤抖着翻开那叠纸,“汤贞老师,你看这个,这是当年我父亲破产以后,第一个报道你召妓丑闻的记者,这个,这就是电影节上那个假妓女,你还能认出他们吧!你再看这个,看旁边这个人——”
祁禄原本坐在床边等待,听到这儿,他站起来,也要过去看。
汤贞直勾勾盯着方遒指的地方。祁禄一过去,汤贞伸手盖在那叠纸上。
祁禄还没反应,方遒先慌了神:“汤贞老师……”
汤贞抬头看了祁禄。
“汤贞老师,你再看看,”方遒说,看着那叠被汤贞按住的资料,声音发抖,“这个线索我找了很久,我父亲也看过了,绝不会有错的——”
见汤贞没反应,方遒又说:“汤贞老师,你听我一句,我一直知道当年我父亲的事你是被人利用了,我父亲也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你——”
“祁禄,你先出去。”汤贞小声说。
祁禄愣了几秒。方遒一下子闭上嘴了。
看着那个神经过敏、神神叨叨的方遒,又看这个摇摇欲坠,说句话都不稳当的汤贞。祁禄站在原地不动。
汤贞声音虚弱,语气却坚决,看了祁禄:“你不是要去找车吗,去吧……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祁禄用手比划,你刚才喝多了,你状态不好。
我吃了药了。汤贞说。
祁禄表示,我得看着你。
汤贞说,有方遒在呢,没事。
祁禄不愿意,比划说,我不放心。
汤贞看了祁禄,语气忽然加重了:“听话。”
祁禄拗不过汤贞,原地站了一会儿,汤贞还是不松口,祁禄只好下楼先去找车。走之前他记了门牌号,用手机打字嘱咐方遒,汤贞身份特殊,走的时候不要带汤贞走正门:“我找到车,就在地下停车场一下电梯的地方等你们。”
找到酒店租车的时候,祁禄给汤贞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车已找到,就在地下等。同时发了一串车牌号过去。
汤贞回复:“好。”
酒店的租车司机在车里陪祁禄坐着,坐了半个多钟头,司机问,小兄弟,你这还要等多久?时间可都算钱的。
祁禄给汤贞打了个电话。
没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