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举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 上面正是楚辞的字迹,写着“范大人亲启”几个大字。
“大人, 您先看看。这是下官刚刚得到的。”
祝威接过信封,抽出信纸,拿到眼前展开,初看时他还有些漫不经心,但越看他的眉头皱的越紧,待看完后, 他问道:“他上面说的话可当真?”
楚辞的信里说道, 他怀疑闽地各地的码头里还有倭人的奸细混杂其中, 水师这些年来之所以难以抓捕他们,就是因为一直有人通风报信。甚至,他觉得一些商船也有问题,就好似当年那艘花船上的掌柜一样,在偷偷为倭人办事,抑或是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当了倭人的帮凶。
“楚提学一贯明察秋毫,下官相信他的判断,事实上,之前的花船一案,也有他的手笔。若是没有他,恐怕那群人的阴谋一时不得拆穿。其实细想一下,这事确实可疑,除了那年顺藤摸瓜抓到几个倭人之外,其他的线索一点没有,想必当年他们被运送上京时,京里的那些人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要不然的话,怕是早两年我大魏就与倭国开战了。”
祝威也点头,从当年水匪一事起,他们闽地水师就一直是大家嘲笑的对象。其他地方的人说他们无能,堂堂水师竟然连区区水匪都抓不住。后来证实是倭人犯案,他们又说,堂堂水师竟然连倭人与大魏百姓都分不清楚,实在枉费圣上一番心血。
总而言之,他们承受了许多的嘲讽,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努力。只是倭人太过狡诈,就像长了千里眼和顺风耳一样,他们这些年看过最多的,就是他们逃走时尖头船全速前进的背影。
现在,这一切的源头马上就要被找出来了。如果真是大魏商人引狼入室,出卖国家,祸害百姓,那他一定要亲手杀死他们。
在一切未明的情况下,出兵计划便暂时搁浅,祝威写了一封信给巡抚大人,让他加大力度封锁海境,同时水师也要加大巡逻力度,绝不让那些潜伏于岛上的倭人有转移的机会。那姓楚的信上写了,如果真是大魏商人与倭人相勾结的话,那他们一定会急于摆脱现状的,因为倭国距离此地有一定的距离,那些隐藏在周边海岛的倭人,靠的一定是大魏的补给。
单从军事布防图上来看,倭人的兵力不下于五千人。这么多人的吃喝光靠海里捕捉的鱼虾是不够的,而且在这种关头,他们根本不敢派那么多人出海。所以,他们只要设下陷阱,坐等这些人露出马脚,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
巡抚接到祝威的信后,立刻就下了命令,宣布倭人一日不除,海域封锁一日不放开,这段时间如有擅自出海者,均按奸细罪论处。
告示张贴出去不到半日,省城的百姓们就都知道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平日也不怎么出海。渔民们则去了各处的海制品作坊里,虽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一家几口的一日三餐却是能保证的。
所以,对这条告示反应最大的,当属商人们了,特别是要出海与外邦做生意的人。告示出来的当晚,他们就秘密聚集在一起商量对策。
“胡掌柜,你那批货还能放多久?”
“胡某做的是绸缎生意,包裹严实是能多放几天,可是这批货再出不了手的话,胡某与那些蚕农不好交代啊!”
兴达绸缎庄的胡掌柜愁眉苦脸,他们做生意的向来是轻易不肯拿出真金白银的,这批货只付了一半定金,他与那些蚕农约定好一拿到货款就付清欠款的,现在已经过去月余了,这批货还压在他们手上,买家那边也不好交代啊!
“你还算好,吴某做的却是那香料生意,最近南风天易潮湿,再不能将它们出手,恐怕这几万两银子的货就要砸在手上了。”刚刚问话吴掌柜说起自己的生意来简直是声泪俱下,本来好好的世道,就是这些该死的倭人造孽。
“唉,你说这怎么办呢?”厅里的掌柜聊的都是这几句,现在大家最关心的,就是这海禁什么时候能开?
“还是等会首来了再说吧。”有人这样说道,他说的会首就是赵宽——在这南闽有“赵码头”之称的赵大商人。
“是啊,等会首来了,听听他是怎么说的,想必他一定会有办法。”其他人立刻附和,在他们心里,赵宽就是一个传奇。
在座的做生意的人里面,哪个不是靠着传下来的祖宗家业才能有幸坐在这里?在赵宽发迹之前,他们一直认为,拥有一个大家族才是生意长盛不衰的不二法门。但是赵宽,区区一个孤儿,却成为了南闽的首富。这个事实就如一记响亮的耳光一般打在这些人脸上。
偏偏此人品德高尚,当初帮助过他的村民都得到了回报,甚至他还在他们那个小小的县城外修了个码头,使他们那个县城一跃成为南闽最有钱的县城之一。众人站在他面前时,都忍不住有些自惭形秽。
不多时,赵宽便在众人的期待中走了进来。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的脸上没有带着以往那标志性的笑容。
“会首好。”厅里的众人齐齐朝他拱手,脸上都带着几分希冀,希望能从他这里听到点好消息。
“各位好呀。”赵宽也拱了拱手。
“会首,朝廷如今不开放海禁,我们的生意是不是要想个办法往内发展?若战事持续下去,恐怕我们的生意会一落千丈呀!”刚寒暄了几句,便有人忧心忡忡地说道。
他们南闽靠海,与外邦几个国家都相邻。大魏地大物博,那几个小国对于大魏的绸缎,瓷器和香料等都追捧不已,他们也是仗着地利狠狠发了几年财,国内的商道反而疏忽了。此时再想往里卖,恐怕没那么容易啊。
果然,赵宽听了他的想法后摇了摇头:“不妥,此时往内发展,恐怕会被狠狠压价,我们闽商一贯难得与外地商人来往,他们看我们必定不会顺眼的。”
众人面有惭色,想起前些年有外地商人来此,想借着南闽的码头和外邦通商,却被他们设计狠狠栽了跟头,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他们现在过去,怕是也会落得如此下场。怪不得老人总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古话诚不我欺。
难道他们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赵宽观察了众人的神色后,突然说道:“难道大家没有想过,去官府找巡抚大人商量一下吗?”
“赵会首,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做香料生意的吴掌柜率先开口询问,他的那些香料都是重金购买的,要是砸在手里,吴家必是要伤筋动骨一番的。
“想必诸位今天都看了告示,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如有擅自出海者,一律按奸细罪论处,是否?”
“是啊。”吴掌柜等人点头,写得确实明白,不就是不让出海吗?
一些心思细腻的,想的却比他们要多些,如有擅自出海者,什么叫擅自出海呢?他们的表情变得有些玩味。
赵宽神秘一笑:“看来已经有人明白赵某的意思了。”
吴掌柜急了,在场的恐怕就属他的损失最大,偏偏这个人还在这装神弄鬼,要此人不是会首,他早就开骂了。
赵宽看见他的表情,又笑了笑:“吴兄稍安勿躁。听赵某细细道来。大家都知道,自下了封禁令后,这闽地简直是寸步难行。对旁人或许影响不大,可对我们这些行商的人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利。原以为海禁会尽快打开,没想到朝廷不仅没有开放,反而无限延长了时间。致使我等境遇更加雪上加霜了。”
他这一席话简直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原来封海时他们还叫好,毕竟他们常年在海上行走,也怕被倭人劫杀。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认识到,与其困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货物腐坏,还不如去海上搏一搏,大不了他们一起组个商队,反正这么多年都没碰过倭人,这次又岂会这么倒霉?
“其实这海禁一事,巡抚大人也是有顾虑的。只是水师的人固执己见,一心只想和上面邀功,丝毫不顾及民生福祉。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去巡抚大人那里表态,要来出行令,那么这也就不算是擅自出海了。有了巡抚大人的命令,那些水师的人也不敢不放行,说不定还能护着我等离开那段危险海域呢。诸位以为如何?”
“妙啊!”吴掌柜首先出口称赞,他两眼放光,已经在设想出海后能为自己带来多少利益了。
其他人也十分心动,这样一来,就不怕耽误生意了!但也有几个较为谨慎些的,说道:“如果万一有奸细混入船中可怎么办?又或者,出了大魏海域就碰见倭人又怎么办?形式这般严峻,我们去巡抚大人那里,会不会惹祸上身?”
不等赵宽开口,吴掌柜就先鄙夷道:“做生意哪能不冒风险,现在分明是朝廷不顾我等死活,哪里还需要考虑那么多?也是,郑掌柜你是做瓷器生意的,多久都等的住,怪不得不敢冒险了。”
“你!”郑掌柜气的胡子一翘,就要发飙。赵宽赶紧做和事佬,道:“二位先不要做口舌之争,这样吧,大家先想一想,考虑好了再决定要不要去巡抚大人那里商议。”
他看了看低头思索的众人,又补了一句:“反正,赵某是要去的,而且我已经约了巡抚大人明天中午过府一叙了。”
他话音刚落,吴掌柜就下了决定,随后,厅里的大部分人都表示,他们也一并前往。方才说话的郑掌柜几个,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在众人略带鄙夷的视线下灰溜溜地离开了。
第394章 线索
“见过巡抚大人!”
一群商人侯在赵家的大厅里, 见到那个穿着常服的老人进来后,立刻拱手行礼。
林巡抚一愣,然后笑道:“看来赵会首今天约的不只是我一人呐, 这儿竟这么热闹。”
一旁的赵宽陪着笑脸:“这几位掌柜的也是听说巡抚大人您肯屈尊光临寒舍,这才相约一起过来拜见的。还请大人您多多海涵。”
林巡抚笑笑:“这么客气做什么, 这儿是你府上,你同意了就行, 老夫本就是客,难道还能让其他客人不要上门不成?”
其他人也配合地笑了笑, 好像林巡抚的这番话说的多么幽默一样。
等大伙都落座后, 赵宽命人上了茶。林巡抚托起茶杯, 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然后才抬眼道:“赵会首今天请老夫上门,应不是为了来品茶的吧?”
“叫大人说中了, ”赵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今天,是我们大家一同请您过来的,想和您讨句话。”
“哦?”林巡抚面露疑惑之色,“本官也不通买卖之事,你们找我有什么用呢?”
赵宽没有再说, 而是递了个眼神给吴掌柜, 吴掌柜有些发怵, 但想到自己那一仓库香料出不了手, 顿时也管不了其他的了。
“巡抚大人, 大家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您的。自从开了海禁, 我们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还请巡抚大人能允许我等继续出海做生意。”
林巡抚听后, 立刻变了脸色:“大胆, 国难当头,尔等却只想着一己私利,老夫是不会答应你们的!”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告示是他出的,难道他还能打自己的脸不成?这些人也太没有分寸了!
“林大人留步!”赵宽连忙开口,“吴掌柜他性子比较急,您千万不要生他的气。”
吴掌柜也连忙起身行礼,说自己刚刚冒犯了。
林巡抚又推了两次,这才重新回到座位上。因为他刚刚的举动,其他人也不敢开口了,生怕惹恼了他,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赵宽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然后说道:“大人息怒,其实吾等并非只为了一己私利,这也是为了您呀。”
“为了我?”林巡抚嗤笑一声,在这个关头让他放开海禁,居然还敢说是为了他。
“对呀,”赵宽笃定地说道,“不知大人想过没有,海禁时间过长,会造成什么影响?”
他问道,但不等林巡抚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又道:“海禁时间一长,对整个南闽的税收会有严重的影响。众所周知,我们南闽地处偏僻,除了大海,其他什么都没有。大家靠海吃饭,海禁一起,百姓们无以为生,又拿什么来交税呢?再者,咱们南闽前几年的赋税之所以能及时上交,靠的还是众多商贾。我们出去做了生意,才能有钱交税呀。”
“如若碰上灾荒年,朝廷还会给免税。可是起战事的地方,从没听过有免税的。要是和倭国的战事一直持续下去,我们可就无力缴纳如此多的税目了。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那祝元帅有战功保着,责任不就是大人您一个人担了吗?”
“另外,会海禁是因为要防奸细,可我们这些人父母身家都在南闽,又怎么会是奸细呢?如果大人还不放心,在我等出海期间,您可以派人看着我们的家,只要我们的妻儿老小在您手上,您还怕我们会与倭人相勾结吗……”
随着赵宽的不断劝说,林巡抚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因为他发现,也许就像赵宽所说的一样,封锁海域一事对他来说完全是弊大于利的。到时候就算打败了倭人,功劳也是水师那些人的,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宽发现他的态度逐渐有些松动,当下便暗示其他人也和他一起加入劝说队伍。
最后林巡抚走时,虽还没有同意,但大家都知道,这事一定十拿九稳了。他们对视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转身回去开始筹备出海事宜。
林巡抚刚一回到家,他的管家就上前禀报,说是刚刚赵府托人送了一盒茶叶过来,还说是要由林巡抚亲手打开的。
林巡抚愣了愣,然后吩咐管家将茶叶放到他的书房里去。片刻后,他走进书房关上门,揭开了茶叶盒的盖子,一张轻飘飘的纸叠放在茶叶包下面,露出了头上的票样——汇通钱庄宝钞。
林巡抚将它拿起,刚打开看见一个十字,他又把它塞回了茶叶盒里,仿佛手上拿的是一块烫手山芋。
他盯着茶叶盒子,良久后,微微叹了口气,将这盒子放进了书桌的暗格里。
……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大人有令,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出海。”码头上,一群穿着短打扛着包的汉子被一群水师士兵拦住了。
汉子们有些害怕,视线不由得向后移,看着一个管家打扮的人。
“几位军爷,我们是赵老爷家的。我家老爷他有一批货物着急出手,特去求了巡抚大人开恩,特赦他出海做生意。这是巡抚大人手令,还请过目。”管家态度很好,举着手令放在他们面前给他们看。
为首的士兵认不得几个字,但巡抚大印他还是认识的。他接过这封手令,粗声粗气地说了声等着,便走向稍远处询问正在巡逻的一队人。
那几人边说着,还边往这边看,过了一会,刚刚的士兵回来了,又将手令递回给他,说道:“既是巡抚大人手令,那你们就过去吧。”
管家笑了,一边说着多谢军爷,一边趁着接过手令的时机,将一硬物塞入为首之人的手上。那士兵变了变脸,然后态度温和地让他们赶紧过去,别耽误了事。
这群人走后,一个士兵悄声问道:“头儿,咱们要不要把这事报上去?”
为首的闻言瞪了他一眼:“你没看见人家有巡抚大人的手信吗?报什么报,继续巡逻!”
那士兵被他这么一吼,立刻不敢再多说什么。
同样的事情在其他码头也上演了,凭着巡抚大人的手信,他们也都成功的把货物搬上了船,就等着明日启航了。但放他们过去的人里,也并非人人都收受了贿赂,这件事,最终还是叫祝威和范举知道了。
“林大人是怎么回事?!”祝威猛的一拍桌子,两眼瞪得老大,看那气势似乎想生吞了林巡抚似的。
范举眉头紧皱,这也是他不明白的地方,明明之前都贴了告示出去,怎么只两三天的功夫,就变卦了呢?
“老夫要亲自去问一问他,都说了这些奸商可能与倭人相勾结,他这样做难不成是想放虎归山吗?”祝威拿起一旁的配剑,说着便要出营去找林巡抚问个究竟。
范举赶紧拦住他,可不能让南闽省的两大势力起内讧了,到时候打架事小,让倭人有机可乘是真。
幸好祝威只是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范举劝了几句后,他就扔下剑,气冲冲地坐在那里。
“这里面必有缘由,不如祝大人你给巡抚大人去信一封,问问他是怎么回事?”范举说道,只要有正当的理由,就能使祝大人的怒火平息。
祝威不甘不愿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写信时力道大的恨不得将纸戳破。
待范举将信封好命人送出去后,他终于不那么生气,转而问起了范举那几个倭人有没有招出其他的东西。
范举先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也算是有些不寻常之处吧。孟大人还是没暴露身份,但他这两天时常会不经意地透露一些信息给倭人,这几个倭人又说出点他们以前干过的坏事。但是,那个大人物,现在还是没有一点头绪,只隐约得知,海图遗失大概在去年十一月份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