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涅:“是的,我记得您。前阵子我努力想要联系上你们,我……”
当情绪还很不稳定的林雪涅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竟是发现自己不仅在声音中带着颤抖,就连拿着电话听筒的手都在颤抖。见此情景,艾伯赫特连忙走上前来,拥住自己的恋人。
而就是在林雪涅说完那些之前,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打断了她。那个和弗兰茨·卡夫卡同为德语作家的犹太人说道:
“我这次特意来到您的邻居家里给您打这通电话就是为了告诉您一个让人感到遗憾的消息。我们的朋友弗兰茨已经在日前去世了。”
第119章 chapter 120
“我在来柏林为他整理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他保留着的, 您写给他的信。信上有您的地址。考虑到您同样也和弗兰茨相识多年, 并且直到最后都依旧是彼此忠实的朋友,我认为我应当来通知您这个消息, 并邀请您去参加弗兰茨的葬礼。但是写信通知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葬礼明天就会在布拉格举行了。所以我特意在回布拉格之前过来您的家, 把这个消息带给您。”
…………
由于慕尼黑距离布拉格路途十分遥远, 为了赶上卡夫卡的葬礼林雪涅不得不在今天晚上就出发。
在她听完马克斯·勃罗德所说的那些话之后,她和艾伯赫特停止了先前的那些可能连争吵都算不上,却是很难就这样轻易地解开两人之间心结的争执。
她告诉艾伯赫特,她可以自己一个人去出席弗兰茨·卡夫卡的葬礼。但是她的恋人却说什么也不答应在这样的时候让她一个人去到离他这么远的地方。
尤其……那个地方还是布拉格。
他最初遇见这个满身都是秘密的女孩,也再次与她重逢的地方。
事实上, 当林雪涅慢慢成为他真正的女友,并且也变得如此真实,仿佛他只要伸出手就能够触碰得到之后, 他就一直在试图将自己的恋人带离布拉格。
那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这样一种恐惧——他的女孩最初在那里出现,也必定会在那里消失。
尽管此时的艾伯赫特还未能够意识到这种深藏内心的恐惧感真正的样子, 以及他所惧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那样一种隐藏在他内心的恐惧却会影响到他所作出的很多项决定。
就好比现在,他必定要跟着自己的未婚妻一起去到那座千塔之城。
即便他的上司并没有像现在这样, 因为未婚妻的到来而拨给了他几天的假,他也会连夜给自己的直接上级拍去一份电报, 说明自己需要缺席一天。
可是林雪涅却并不知晓艾伯赫特隐藏在心底的这份恐惧。又或者说,她原本是有机会察觉到的,却因为弗兰茨·卡夫卡突如其来的死讯而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注意到那些。
她的心里太乱了, 在这个晚上所接连到来的许多变故让她感到无法形容的焦虑,并且也同样让她感到不知所措。她的脑袋里不断地想起马克斯·勃罗德对她所说出的那番话。那让她不禁仅仅地抓住身边的恋人,并且也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不去焦虑地在包厢里乱转。
“艾伯赫特……”
当火车的车轮开过车轨时的轰隆声不断地响起,而夜晚也即将过去,她不禁叫出了恋人的名字,并在对方睁开那双毫无困意的眼睛时说道:“如果之前我和你之间的争论,会伤害到你……我向你道歉。抱歉,艾伯赫特。我只是很害怕你会受到伤害,害怕我会失去你。”
听到那样的话语,艾伯赫特抬起没有被对方握住的手,并用手掌轻轻摩挲着恋人的眉眼,然后亲吻她的额头。
“没关系的,雪涅。我就在你身边,你也不会失去我。我一直都在这儿。只要你不怪我,只要你不怪我,好吗?”
可恰恰是这句话,恰恰是这句“我一直都在这儿”让林雪涅又一次抑制不住那种强烈的不安感,并只能把脸埋在对方的胸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
“嗯?”
当林雪涅用哽咽得几乎要无法好好说话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时,艾伯赫特只是用近在耳旁的,让她想要沉溺其中的声音轻声询问她。
于是林雪涅抬起头来,看向对方,并问道:“如果战争打响,你不会选择逃避它,是这样吗?”
眼前的贵族并没有正面回答林雪涅的这个问题,可在他的眼睛里,林雪涅已经找到了答案。于是她吸了吸鼻子道:“那我呢?你打算让我怎么办?”
这可真是一个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事实上,有关这个问题,绿眼睛的贵族早在自己的未婚妻向他问起之前就已想过了。但他却觉得他的回答并不会让眼前这个一直都没能停止哭泣的女孩接受。
可是,他在这个晚上已经让对方知道了太多太多他想一直隐瞒下去的秘密了。他不敢,不敢在这样的时候再去骗对方。他也无法再去回避这个问题,告诉对方那场她所以为的战争并不会爆发。
于是艾伯赫特回答道:“我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到战争结束再去接你。”
听到这样的回答,林雪涅都笑了。然后她摇摇头,并在那之后抓住恋人的衣领说道:“你做不到的,艾伯赫特。你也送不走我。你在哪儿,我就会在哪儿。如果你战死了……”
还没等林雪涅说完这句话,艾伯赫特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并说道:“我们能不去提这个问题了吗,雪涅?今天晚上我们已经提到它太多了。这些让你感觉很不好。”
可在艾伯赫特说出这样的话时,林雪涅却不去看他的眼睛。艾伯赫特当然知道,那是属于林雪涅的消极抵抗。
他无法阻止自己的恋人在得知那名老友的死讯后不断地钻进牛角尖,他也似乎并不能让怀里的这个人不去胡思乱想。
因此,他只能在松开捂住对方的手后去吻她……以最深情的,最能让人沉溺其中浑然忘我的方式。却只是,只是亲吻她的嘴唇……
* * *
在这一天的布拉格,你只要在街上买上一份布拉格的当地报纸,你或许就会在一个并不那么起眼的,刊登公告的版面上找到一份讣告。一份为了布拉格当地的一位并不怎么成功也并不怎么出名的作家而登的讣告。
在他活着的时候,他的作品没曾大卖过。甚至于他似乎也只刊登过一些并不很长的小说,以及散文。在这座他曾经企图逃离,并且又爱又恨的城市里,他作为捷克皇家工伤保险公司高级职员的身份似乎更能够代表他。
名字叫做多拉·迪曼特的二十岁犹太裔女孩在葬礼开始之前就已经开始不断地流泪。
提前来到了这里的,身着黑衣的男人们聚在一起神情肃穆地小声交谈着,并时不时地发出一声伤感的叹息声,叹息他们的这位朋友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他们。尽管他们的这位朋友还活着的时候就曾好几次和他们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表示自己的这一生并不会走得很远,但在认识了那个还那么年轻的女孩多拉之后,卡夫卡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起来,也乐观了很多。
可没曾想,还没等到卡夫卡说服多拉的父亲,并与自己心爱的女孩完婚,他就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那个才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了短暂时光的女孩。
他们在谈到这些的时候不禁看向那个仿佛已经悲恸得失去了灵魂的女孩一眼,可那个犹太女孩却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些,她只是自顾自地坐在那里,流泪,哭泣,并且嘴里似乎默念着对已经逝去的恋人所说的话。
她的样子让受邀来到这里的女人们都不知应当如何去劝她,又应当怎样才能让她稍稍好起来一些。
就是在距离葬礼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有两个对于来到这里的人来说十分脸生的年轻人走进这间犹太教堂。那正是林雪涅和艾伯赫特。
无论是林雪涅的那张东方面孔,还是她身旁的拥有一头耀眼金发的艾伯赫特,他们似乎都与这间教堂显得格格不入,并因此而引起人们的侧目。
当已经来到了这里的人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陷入窃窃私语的时候,一个林雪涅所从未见过的年轻人向她走了过来。
“您好,感谢您来参加弗兰茨·卡夫卡先生的葬礼。请问您是他的哪位朋友?”
不等林雪涅向那位年轻人报出自己的名字,已经看到了她的马克斯·勃罗德就向她招了招手。于是看到了对方的林雪涅很快就朝那位她已经有很多年未见的德语作家走了过去。
可是在那么多受邀来此的捷克人与犹太人之中远远地认出林雪涅,这一点对于那位和卡夫卡同时代的作家来说并不难,可是当林雪涅一步一步走向他,也让这位几乎与卡夫卡同龄的德语作家在光线并不明亮的教堂里看清她的样子时,那份震撼就会是十分彻底的了。
那份震撼并不来自于多年后再见面时的巨大变化,而来自于这个人在近二十年的时光里毫无变化,以及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雪涅小姐?”
当马克斯·勃罗德带着一丝疑惑叫出了林雪涅的名字之后,林雪涅向他点了点头,并对这位多年未见的,于她而言的“卡夫卡时代”的友人说道:
“好久不见了,勃罗德先生。感谢您在昨天给我打的那通电话。”
然后,她就向卡夫卡的这位知晓她与卡夫卡之间过往的挚友伸出手,让对方在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已与她握了握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上午要去看电影!更新我先放出来!
第120章 chapter 121
直到林雪涅都已经与他握好了手, 马克斯·勃罗德才在好一会儿之后反应过来。然后他看向林雪涅身边的绿眼睛贵族。
但是不等林雪涅或是艾伯赫特自己介绍起自己, 这位在卡夫卡去世后为其整理了全部稿件,并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将那些发表出来的作家就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
“所以你就是格罗伊茨先生了?”
似乎这位勃罗德先生早就已经从他与弗兰茨·卡夫卡的通信中得知了当年曾来过他们家的那个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怎样的男人, 又是与雪涅小姐有了怎样的关系。但当他真的看到林雪涅和艾伯赫特站在他的面前时, 他还是会十分感慨, 感慨时间的魔力, 以及感慨他们的老去,感慨林雪涅的容颜依旧。
他本想与林雪涅和艾伯赫特多说几句的,但是他在这场葬礼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葬礼的即将开始却让他并不能够有那样的时间。
因此,他只是对艾伯赫特和林雪涅又说了一遍“很感谢你们今天能过来”,然后就离开了。
这是一场并不会显得沉闷的葬礼。
那些受邀来此的作家们为他写下了用词优美的悼词, 他的亲人则写下了那些感情真挚的词句。
那些勾勒出了这位注定要在死后才在文坛真正绽放光亮的作家的,并不幸福的一生。即便是与他并不相识的陌生人都会因为那些或用感慨的语气,或用带着哽咽的声音念出的词句而为之动容。那就更不用说……那些曾看到他鲜活生命的亲人与友人们了。
而那个名叫做多拉·迪曼特的姑娘则似乎一直都没有停止哭泣, 更甚至当他听到弗兰茨·卡夫卡最疼爱的小妹妹奥特拉所有感而发地说出的那些话语时,这个女孩终于还是因为过于伤心而晕倒在了葬礼上。
这样的一个小插曲让坐在女孩附近的人们慌乱起来,而看到了这一幕的林雪涅则是在从座椅上坐起来的时候猛一下地抓住了身边恋人的手。
才刚刚止住的泪水就这样又再一次地涌了出来。
但是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林雪涅这一次的哭泣并不是为了早早逝去的弗兰茨·卡夫卡而流,而是因为……她从那个和她年龄相似的女孩身上看到了她自己。
当她和躺在棺中的作家相识相知并开始通信的时候, 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看起来那么的英俊,那么的年轻, 还拥有着无限宽广的未来。
在1919年的某一个下午,她还和那位自己十分崇拜的作家一起,坐在伏尔塔瓦河畔的草坪上, 享受着美妙的阳光,并对那位作家说——是的,我允许你,亲吻我可爱的嘴唇。
林雪涅甚至还能想起她说出这句话时声音中所带上的笑意。
可现在,她依旧还是这样,脸上连一点岁月变换的痕迹都无法找到。事实上她也还没来得及在属于布拉格的黄金年代待多长时间,可她所崇拜的作家却已经离开,仅将他冰冷的躯体留在这个尘世。
试问那个犹太女孩的哭声又如何能够不去哭到她的心里?
她握住身边人的手,却又似乎无论她将那个人抓得有多紧,都最终将失去他。
就好像那个犹太女孩失去她的恋人。
似乎是感觉到身边未婚妻手上冰冷的温度,绿眼睛的贵族不动声色地从她的身后拥住了她,并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在这个春末夏初的时节。
这样之后,林雪涅才感觉好了一些,并对她的男孩说道:“我想去……看看她。”
由于晕倒在了葬礼上的那个犹太女孩被人解开了衣领,在场的男性们都十分绅士地往后退了一些,只是由那些来参加这场葬礼的,卡夫卡的女性亲友们围在多拉·迪曼特的周围。
见此情景,绿眼睛的贵族向林雪涅点了点头。并松开了未婚妻的手。于是林雪涅又转头看了她的恋人一眼,用带着泪痕的脸对艾伯赫特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意,又在迈出步子前很快抱了一下她的恋人,并踮起脚来吻了吻艾伯赫特的脸颊。而后,她才走向那个因为过度伤心而晕倒在了葬礼上的女孩。
“我们得给她一些新鲜的空气,不能都离她这么近。”
林雪涅先后用德语和捷克语说出这句话。围聚在这个犹太女孩周围的女人们因为这句话而起身稍稍后退了一些。在她们起身的时候,林雪涅看到了多拉·迪曼特的脸。那是一张拥有着纯真意味,又不缺乏妩媚的脸,即使是闭着眼睛睫毛轻颤的样子也足够惹人怜惜。
这让她不禁转头看向那口放置于教堂内的,卡夫卡沉睡着的棺木。当她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她所认识的那个人,她曾通过许多许多封信的人真的真的已经逝去,徒留一个悲伤的恋人在这个世上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阵耳鸣。
但还不等林雪涅捂着耳朵再次听清周围的声音,人们的带着一些喜悦的惊呼声就已经在这间教堂中响起。
那是因为那个名叫做多拉·迪曼特醒了过来。于是先前跪坐在她周围的那些女人扶着她起身,当她们的身影就要挡住站在更远端一些的绿眼睛贵族的时候,林雪涅似乎听到了许多应当不属于这间教堂里的声音。
又或者说……她所听到的,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这间教堂里的声音。
当那些嘈杂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林雪涅只是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己恋人所在的方向。可在那一刻,她却发现自己分不清就站在那里正和马克斯·勃罗德交谈着的金发男孩的眼睛……究竟是绿色还是蓝色。
然后那个男孩就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继而转过头来看向她所站着的地方。但是那几个就站在林雪涅身前不远处的,围着多拉·迪曼特的女人却是遮挡住了林雪涅的身影,也让她无法看到远处的恋人。
巨大的不安感让林雪涅连忙往旁边走了两步,然而两个时空的重影就这样如此清晰地出现,而属于1932年的那一端时空则在眨眼间就破碎在了她的眼前……
她就这样回到了2020年的布拉格。
回到了这间直到一个世纪以后依旧还留存于此的犹太教堂。
只是周围的人再不是那些带着悲伤的气息来参加弗兰茨·卡夫卡葬礼的,属于上世纪的人了。当空气中传来更为温暖的温度,林雪涅会发现,她身边的那些人成为了脸上带着笑意的游人。
“不……别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