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站了。凌晨的车站没有一个行人,静谧又安宁。
方岚侧身看向窗外,对詹台说:“到大同了,再三个小时就要下车了。睡一会儿吧,好吗?”
詹台却不接她的话,轻叹一声问她:“阿岚,你说你那个时候心存死志。那现在呢?”
他终于下定决心,沉下声道:“如果陆幼卿真的不在人世了,你又当如何?真的随他而去殉情自杀吗?”
他问得干脆,声音隐含怒火。
方岚万没想到他竟会问出口这样一个问题,却不知为何十分不愿他再误会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会!”
那声音尖锐得有些凄厉。方岚捂住口平复心情,半晌之后才低声开口:“我不会。”
詹台却不愿放过她,脸上是方岚从未见过的执着和认真,目光火热却镇静:“心中有了挂牵,才会惜命。阿岚,你不再心存死志,你不再满心想着殉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不要再逃避了,你告诉我,也告诉你自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唇,不得到一个答案绝不会善罢甘休。
朱唇微启,却如鲠在喉。方岚眼中酸涩心头滚烫,爱恨情仇种种情感,如巨浪滚滚将她拍在岸边。
她曾经心存死志,是因为过往生无可恋。
一生之间都在得到和失去之间徘徊,快乐和痛苦之间转换,从未有一刻真正体会到安全感,真正在宽厚的爱与怜惜上安眠。
她想殉情,是愧疚感和痛失所爱的遗憾并存。她众叛亲离度日如年,在这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中如同蜉蝣蝼蚁一般。
“我…”她眼眶微湿。
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你。她想说,不知哪里来的骄傲和自尊却堵住了她的口,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臂,嘴唇嗫喏。
詹台一把反握住她的手:“你不说也不要紧,我来替你说。”
“你心中有我,是不是?”
怎会没有他呢?她又不是铁石心肠。
他是这样芝兰玉树的一个君子,对她体贴入微以命相护。
詹台说林愫和宋书明曾多次出生入死经历过很多难关,难道不是在提醒她,她和他之间也是如此吗?
她在陆幼卿的面前谨小慎微患得患失,明明是众人口中艳羡不已的恋人,却好像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在苦苦相撑。
暗恋再是心甘情愿,又哪里比得过彼此相爱双箭头来得动人,来得甜?
“是。”她一排贝齿咬得嘴唇泛白,眼中却是从来未有过的坚定。
“你这样好,你对我这样好。我心中有你。”她轻轻说。
詹台脸上狂喜的神情也点燃了她的笑容。
他想扑身过来抱住她,却忘记自己此时还在卧铺顶层,一时激动扑通一下撞到了天花板上,疼得哎呦一声险些从两个卧铺中间的空隙掉了下去。
方岚扑哧笑出了声,眼中晶莹点点,边笑边伸手替他揉着脑袋:“手上伤还没好,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
他哎呦哎呦叫个不停,毛茸茸的短发就在她掌心磨蹭:“疼…疼得不得了。可我心里太高兴了,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只恨不得它痛得再厉害些。”
爱意被人感知和反馈,实在是人间最幸福美满的事。
这次换了她,将他按回卧铺的枕头上。
方岚微凉的掌心贴在他的脸上,像是烈日炎炎下的一泓清泉,让他躁动不安的心有了归点。
“睡吧。”
太原自古都是交通要塞,三面环山,一条汾河自北向南横穿城中心。詹台初初入城,就有莫名的熟悉感。
“和兰州挺像的。”他含笑说,右手紧紧握住方岚的手,“兰州算我半个故乡,黄河自城中穿过,夏天的时候泛舟河上,泡一壶三炮台,清凉舒爽。以后有机会,一定带你回去。”
第100章 宁化府
“相传朱元璋麾下勇将常遇春征战至此,被一姓柳的平民女子所救, 才将这条巷子命名作柳巷, 从此一直是龙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詹台和方岚并肩走在柳巷中, 一排排红色的灯笼在空中悬挂, 灯笼之下游人如织, 几乎人人手中都拿着双合成的点心和酥饼。
“肚子饿不饿?”詹台低头柔声问, “清和元的头脑汤和羊肉蒸饺都别有风味,要不要去试试?”
方岚微笑摇摇头:“你也不过是第一次来这里, 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詹台笑得开怀:“你又怎知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十多年前我曾与师父哥哥来过此处, 只是入城出城都趁着夜色,没看到什么景色罢了。”
他侧身抬头, 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下方向,又转过身对方岚说:“要真的半点都没准备, 我也不敢带你来这里。”
从桥头街东口往里走,顺着西夹巷来到宁化府,扑面而来就是一阵酸气扑鼻。方岚抽了抽鼻子, 只觉得眼眶都被刺激得酸涩。
“醋?”她皱起眉头。
詹台轻轻点头,带着她拐进宁化府尽头的一家店铺。
店铺前面放着两只巨大的黑色坛子, 各贴了一张红纸,一张上面写了“酒”,一张上面写了“醋”。
“酒醋不分家, 一样的原料一样的水, 火候到了就是酒,火候若是不够, 那就开了坛子充当醋卖。”詹台神色淡然,伸手推开店门。
九月是旅游淡季中的淡季,何况又是平日里的晚上,昏暗的店铺之中空无一人,墙上一排排深灰色的木架上放着大小不一的黑色坛子,看起来年久失修摇摇欲坠。
经年的水泥地板上有一条条诡异的裂痕,两边的货架上积满了尘灰,看起来像是很久都不曾有人踏足。
方岚拽詹台的衣摆,压低声音问他:“你上次来的时候是不是还是个几岁的孩子?这么多年没来,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地方?”
詹台冲她扬扬眉毛,嘴角一勾,眼中带了骄傲又带了诙谐。
他也不说话,只站在房间正中,施施然立定不动。
白骨梨埙不知何时到了詹台手中,被他握在没有受伤的右手中。
方岚眉头一皱,詹台食指指尖微微一动,她便立刻向后退了几步,将桃木短剑贴在掌心。
怎么一进门就打打杀杀的?方岚一边腹诽一边做好准备。
却见詹台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眼里带了笑,满脸轻松的样子。
她一时摸不准是敌是友,一头雾水站在一旁。
白骨梨埙在詹台手中微微晃动,却并不见他拿到嘴边吹动。
反倒是詹台左臂的衬衫微微颤动,一片白色的羽毛在他掌心之中若隐若现。
方岚定睛一看,那片羽毛颜色纯白,只在尾端露出粉红色的下摆,像是水粉颜料染上一般均匀漂亮。
詹台轻轻抖了一下手腕,羽毛露出的部分更多了些。方岚这才发现这片羽毛比她想象之中大许多,竟同詹台的小臂差不多长度。霞光淡粉的尾端足足抵得过他手掌的长度。
詹台垂下头,唇角微扬,漂亮的丹凤眼不经意似的上挑,环顾四周。
“太初太始,绵若绵存,万物化生,无知无能。”
他声音低沉舒缓,只一开口就让人感到莫名厚重的安全感,白色的羽毛在他左掌中慢慢转动,像是有只白色巨鸟半隐半藏在他袖中。
白骨梨埙恰在此时叮咚一声,方岚胸口的榆木小葫芦应声而动,她胸前刚刚感到一丝极细微的刺痛,电光火石之间你,站在房间中央的詹台却迅速地出手了。
一直半藏在他手中的羽毛如同离弦箭一般风驰电掣朝着西北面墙上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坛子冲去。
叮地一声,那看起来十分柔弱美丽的白色长羽径直撞上了黑色的坛子,黑漆澄亮的坛身霎时碎开一条蛛网般的裂缝,灰色的裂痕印在黑色的坛身,像一幅古怪的地图。
詹台展臂一挥,白色长羽如同忠犬认主,精准地回到他手中。
墙上那黑色的坛子却在此时开始摇晃打摆,抖动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方岚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仿佛那黑色坛子里装了一个胆小如鼠正在躲猫猫的孩子。
果不其然,詹台皱着眉头盯了那坛子半晌,脸色一沉,低喝道:“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点出来?”
那黑色坛子抖动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整个木架都在摇晃,本就年久失修,现在更显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摔落在地。
方岚几不可察的朝后退了半步,却被詹台敏感地注意到。他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对着抖如筛糠的黑坛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羽毛自他掌中再次飞出,这次丝毫不再留情,黑色坛子应声而裂火光四溅,摇摇欲坠的木架再撑不住这样大的力道,七八个坛子同时从木架上坠下,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一时之间酒味醋味满室扑鼻,方岚毫无防备被灌了满鼻。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鼻涕眼泪流了满脸,泪光闪烁间却仍瞥见从最初落下那黑色的坛中攥出一团模糊的黑影,泥鳅一般贴着湿滑的地面前行。
她刚想惊呼提醒詹台,詹台却早有所觉,嘴角微微一勾。
“不自量力。”
这次他没有再用羽毛,而是将手间的白骨梨埙砸了出去,端正砸在那团黑影前进的方向,溅起地上水花,挡住了它出逃的脚步。
方岚这才看出来地上匍匐前进的这团黑影,原是一条巨大的黑色鲤鱼。
詹台上前一步,将那鲤鱼拎住尾端倒提起来。方才还在酒泊之中拼命挣扎的鲤鱼此时在他手中却乖顺得好似死鱼,一动不动任他甩弄。
“还在嘴硬?”詹台脸上终于有了怒气,掌心幽幽蓝火应景而出,火光灼到黑色鲤鱼的尾巴,鲤鱼立刻扭动身体剧烈挣扎。即使那鲤鱼发不出声,方岚都似乎能听到它惨痛的哀嚎。
眨眼之间,鲤鱼自他手中落地,摇身一变化作一个一米高的小老头,驼背羊髯,一身水色的黑袍,脸上光滑无比,眼间距极宽,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无神地瞪着,无辜又可怜,像在控诉詹台的暴行。
“陆家小儿,多年不见怎还这般顽皮?”那鲤鱼精轻咳一声,摇头摆尾装模作样地说,“你虽不懂道理,老身却不与你计较。老身放你一马,这屋中打破的酒坛不要你赔偿,还不识趣快些逃走?”
第101章 漪汾桥
鲤鱼精强撑声势,嘴里骂骂咧咧放狠话, 身体却诚实得多, 整个身子弓成一团微微发颤, 分明惊恐得连站都站不直了。
有眼睛的人都早看出他强撑的样子, 偏偏鲤鱼精却自我感觉演技十分良好, 此时还昂首挺胸颤着声音质问:“呐…怎么还不逃啊?再再再…再不逃的话, 我我我我可不客气啦?”
方岚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詹台看她开怀, 眼睛一亮, 刚刚伸出的手立刻收在背后,干脆放纵那鲤鱼精继续作妖逗她开心。
鲤鱼精却被方岚的笑声惊动, 转过头来见到方岚,原本便铜铃一般的大眼更是瞪得浑圆, 生动演示了何为“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这小娘子如此美貌…莫非,是陆家小儿你从甘肃带回来的小花妖?”鲤鱼精圆滚滚的大眼滴溜溜地转,欣喜得不停搓着两手, “玉人一般,妙啊, 妙啊!”
他的眼神清澈丝毫不带情/欲,口中说出的话虽然不三不四,但是配上他的样貌, 却并不让方岚觉得冒犯。
可詹台还是沉了脸, 方才背在身后的手抬了起来,指尖用力一弹, 一团赤火自指尖飞出,倏地一下打到了鲤鱼精的身上。
鲤鱼精哀声痛嚎,大滴大滴泪珠自眼眶落下,伤心得不能自已。
它情绪激动之处到了,干脆真身和幻形之间来回变幻,时而变成一只满地打挺的濒死鲤鱼,时而又变回面前长须龙眼宽额厚唇的小老头儿。
方岚一贯自诩铁石心肠,见他哭得十分伤心也有几分狐疑,戳了戳詹台的手臂:“你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些,真把这老爷爷给伤到了?”
詹台含笑瞥她一眼:“怎么?心软啦?”
他转过身,冲那鲤鱼精低喝一声:“再不乖顺,我手中的白头鹮鹳就不客气了。”
他作势扬了扬手中那一片羽毛,鲤鱼精像是极为忌惮,霎时收了痛哭哀嚎,慢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挪到詹台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