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去看顾舒窈,她已经闭上眼睡了。月色轻轻浅浅从玻璃窗透进来,她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只露出小半张清秀的脸来。他看了一眼,视线又移开了。
顾舒窈一夜没有睡好,一直都在防备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听到他的呼吸声,才任自己被睡意席卷。她睡得迟,醒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殷鹤成已经不在了。
还是陈夫人进来,顾舒窈听见才醒的。她以为是殷鹤成,下意识看了眼床的另一边。
这个举动被陈夫人收进眼底,她冲着顾舒窈暧昧一笑:“听说少帅昨夜睡在这了。”
顾舒窈知道陈夫人想问什么,直接否认,“和您想的不一样。”
陈夫人心情好,开她玩笑,“我还没说怎么想的,你怎么就先说和我想的不一样了。”她见顾舒窈吃瘪,笑了笑,“神秘兮兮道:“刚刚我听五姨太说,少帅今早跟老夫人承诺,过了年就娶你过门。”
第9章 心中阴影
许是因着梁夫人的事,殷鹤成一直住在帅府,后来殷军长、梁师长等一些盛军高官也来帅府开会。
梁夫人遇害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提前设伏。显而易见,定是帅府有人走漏了风声。因此殷鹤成派人将负责联络宾客的佣人都抓了去审问。
殷鹤成是殷司令送去日本陆军军事学院毕业的,所以总有人传言他行军打仗也好,刑讯逼供也罢,学的都是日本人那一套,是个狠角色。
六姨太一直不怎么高兴,因为被抓去的佣人里有她的管事丫鬟,那丫鬟伺候了她十几年。她去找殷鹤成的副官要人,可那边一口就回绝了。没办法,她还找了殷军长去跟殷鹤成说情,后来也是不了了之。殷军长虽然是殷鹤成的叔父,但是级别上只和他平起平坐,在军中说话有时候还不如殷鹤成管用。
顾舒窈后来听陈夫人说才知道,殷军长比殷司令小了十几岁,不是老夫人所出,是一个姨太太生的,因此老夫人一直不怎么待见,还总防着他。老夫人背地里挑拨得多了,殷司令当初也不敢把太多权力交给自家兄弟。
梁夫人遇袭一事据说后来查到了盛州城北的一帮匪贼身上,具体到什么地步殷鹤成并没有声张。
不知为何,自这桩事过后,殷鹤成对顾舒窈的态度有了转变,不仅宿在帅府,当着人的面也不再排斥顾舒窈。没过几天,又答应老夫人去带顾舒窈去盛州城里看电影。
顾舒窈觉得莫名其妙,但想着可以出帅府看看也是件好事,欣然答应了。
那一天,殷鹤成的汽车停在帅府的大门前,顾舒窈跟着殷鹤成才走过去,竟发现戴绮珠也在。顾舒窈有些意外,她之前还在为上次的错过遗憾,没想到这回竟送上门来了。
顾舒窈疑惑地看了一眼殷鹤成,见他脸色如常,想必是事先知道的。
戴绮珠没有像上回那样躲闪,主动上前来打招呼:“顾小姐,我是少帅的秘书戴绮珠,上次在帅府少帅还交代了事,所以先走了,实在抱歉。这应该算是我们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初次见面?顾舒窈好像明白了戴绮珠前来的用意,她无非就是要当着殷鹤成的面说这番话,让他以为她是第一次见顾舒窈。先下手为强,以后顾舒窈再说什么,她都可以通通抵赖不认。
只是她为什么认为顾小姐不会戳穿她呢?难道顾小姐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
之前戴绮珠与顾小姐说过什么,顾舒窈记不清了。所以顾舒窈也不买她的账,反而学着戴绮珠虚伪地笑了笑:“戴小姐,不得见吧,我们之前见过的。”
戴绮珠惊讶地“哦?”了一声。
顾舒窈笑了笑,语气肯定:“我说的是一个月前。”
戴绮珠看来这回是有备而来,神色如常地笑道:“顾小姐应该是认错人了,我跟随少帅来盛州没有多久,一直在少帅身边,还没有机会见您。”说完,又笑着看了一眼殷鹤成,仿佛是要他帮着证明。
若不是那段记忆,顾舒窈真就要被她瞒过去了。和这种谈吐优雅的女人较劲真是受罪,旁观者看不见刀光剑影,稍一冲动,还会被以为是在无事生非。只有当局者才知道笑里藏刀。
戴绮珠故作不解,对着殷鹤成无奈一笑,像是受了冤枉似的。
如果是顾小姐在这,估计得被戴绮珠气得不轻。对付这种女人,轻易不能动气,若是生了气一不小心便被倒打一耙,反而成了你的不是。
戴绮珠似乎也不甘心,又笑着道:“您说我们见过,可是在哪?说了什么?”她的语气像在说笑。
顾舒窈看了戴绮珠一眼,这么看来她猜对了,戴绮珠手上肯定有顾小姐的把柄。
到底会是什么呢?顾舒窈百思不得其解。她知道,当面问戴绮珠肯定是问不出的,于是干脆信口雌黄去讹她:“你当时不是对我说,殷鹤成真正喜欢的是你,要我识相地离开么?”
这句话顾舒窈是特意当着殷鹤成说给戴绮珠听的。话音刚落,戴绮珠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
“够了。”殷鹤成开口打断顾舒窈,却也是打断了戴绮珠。副官连忙来打开车门,殷鹤成对顾舒窈微微偏了下头,示意要她先进去。
一行一共有三辆汽车,殷鹤成的车在中间,一辆在前开道,副官乘坐的车则在最后。不过是看场电影,也是这样的排场。
顾舒窈钻入中间那车的车厢,看着车外一向从容优雅的戴小姐慌了神,眼巴巴看着殷鹤成辩解。
殷鹤成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语气冷淡:“不用说了。”
顾舒窈觉得好笑,对付戴绮珠这种人,让她难堪比白白受气好得多。
顾舒窈看人一向很准,她以前以为殷鹤成和戴绮珠情投意合才不娶她,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从戴绮珠说三句话就要看一眼殷鹤成的情形来看,她与他的关系并不对等。
她与殷鹤成的关系显然还没有到互相坦诚的地步,她太小小心翼翼了,一边故作矜持,一边又患得患失。或许是殷鹤成在外还有别的女人,让这位戴小姐并没有什么安全感。
顾舒窈这样的话一说出口,虽然听上去不可信,却还是让自恃清高的戴小姐在殷鹤成面前跌了脸。
活成顾小姐就是有这点好处,再蛮不讲理、信口开河似乎也都见怪不怪了。
不一会儿,殷鹤成也坐了进来,带上了另一侧的车门。四扇车门紧紧关闭,顾舒窈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涌出前所未有的害怕来。
她看着司机扭动钥匙打火,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出车祸那晚的画面来。
她浑身发着颤,不知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殷鹤成和她一起坐在汽车后座,就在她身边,皱眉看了她一眼。
汽车驶出帅府,开始在马路上行驶。汽车的运动感让她手足无措,记忆中那辆油罐车全速朝她撞来,一瞬间猛烈撞击,油罐引爆炸出大朵的火云。她似乎还看到了之前没有的记忆——铺天盖地的火将她包围,她在强烈的爆炸中葬身火海。
“啊!”她没忍住惊呼除了声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住身旁殷鹤成的衣袖,“我要下车!”
司机不知所措,连连观察殷鹤成的脸色,见他没有沉着脸并未示下,只好先稍微减了速。
顾舒窈一颗心脏已跳出了喉咙口,喘不过气来,感觉脑袋随时都会炸裂。她再也不能忍受,不再顾及这辆汽车其实还在行驶,伸手打开她身边的车门,准备跳下。
电光火石之间,殷鹤成将她猛地拉入车厢,司机连忙踩了刹车,因为惯性所有人都往前冲去。而后面那辆车更是差点没刹住车撞了上来,副官连忙上前来询问状况。
殷鹤成虽然揽着顾舒窈,语气却是冷的:“不要命了么?”
汽车停下,顾舒窈惊魂甫定,将自己从殷鹤成怀中推出来,才发现殷鹤成原本烫的挺直的戎装已被她握出了褶皱。
顾舒窈喘着气,往窗外看去,才发现此时已到了盛州城,盛州城的街道也还宽敞,偶尔从对面驶过来几两黑色旧式轿车,天色阴沉沉,碎雪飞扬。
坐在副驾驶座的戴绮珠回过头来,好看的脸上微微皱眉,似笑非笑地望着顾舒窈,问:“顾小姐,你以前都没有坐过汽车么?”
顾舒窈深吸一口气,将车门重新关上,摇了摇头:“我有些晕车,开慢些就好。”
顾舒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就像当初第一次参与同声翻译时,面对一整个会议厅的国内外高官,她紧咬着唇,不断地暗示自己、强迫自己镇静。
从前那位顾小姐的确是没坐过汽车的,当初她从乡下到盛州的时候,还坐的是家里的马车,因为这个她也没少被人笑话。可她顾舒窈不同,她刚一成年便取得了驾照,驾驶着汽车在大洋彼岸的高速公路上飞驰。
只是她没想到那场车祸对她造成的阴影竟是如此之深。那朵火云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因为那场车祸,她或许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去了。
顾舒窈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窗外倒退的景物从她眼中掠过,也像在提醒她这才是真实的。
顾舒窈回过头,无意中瞥见了后视镜中戴绮珠微微勾起的唇。顾舒窈再去看殷鹤成,他虽然喜怒难辨,却在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袖。顾舒窈明白,殷鹤成在心底里看不起顾小姐那样的旧派女子。
看着殷鹤成不悦的脸色,顾舒窈收起了回击的念头,让他生气、让他厌恶她不也是件好事么?她才来这个时代没有多久,锋芒毕露远不如韬光养晦。倒不如将计就计在他面前做个浅薄无知的旧派小姐,说不定还能趁他不备抓住时机。
第10章 戏院偶遇
那个时候的电影院并不叫电影院,大多称作大戏院。殷鹤成带顾舒窈去的,是盛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凯旋大戏院。戴绮珠并没有跟去,她中途上了另一辆车,奉殷鹤成的命办什么事去了。怪不得这位秘书戴小姐患得患失,她虽然是殷鹤成的秘书,看上去总与他形影不离,可殷鹤成要是想去见别的什么女人,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将她指使开了。
汽车刚停在凯旋大戏院门口,戏院的周老板早就带着人候在那了。
顾舒窈下了车,虽然比之前好了许多,但还是扶着车身缓了一会儿,胸口闷闷的,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殷鹤成下车站在她身旁,皱着眉只用余光看她。他手稍一抬,副官适时上前递给顾舒窈一张方帕。
顾舒窈跟在殷鹤成后面,映入眼帘是一幢三层的西洋建筑,三扇红质敞开着,橱窗里摆放着新上映电影的海报,拱形玻璃窗上还装饰着小灯泡。
趁着他们没注意,顾舒窈环顾了一圈周围,周边立了许多高楼,有饭店也有百货大楼,灯火通明,想必是盛州城的中心。那闪烁着的灯光仿佛在像顾舒窈眨眼,告诉她它们才是她向往的。
周老板迎上前来,身旁本来还跟了几位浓妆艳抹、身材窈窕的女招侍,那几位本来望着殷鹤成眼波流转,看见他身后还跟着顾舒窈后,面面相觑,一个个小心打量着她。谁都知道少帅有一个旧派的未婚妻,看顾舒窈的穿着,并不难认。
这年头并不安稳,前些年军阀混战,紧接着匪患不断,日本又对燕北六省虎视眈眈。戏院的生意不好做,便请了年轻貌美的女招侍代替男人的“三行”,名为卖茶,说白了和妓院的“打茶围”没什么分别。
周老板是个识相的,看了一眼顾舒窈后,不动声色就将女招侍们打发走了,弯腰亲自请殷鹤成一行入三楼的包厢。
能来凯旋大戏院的都算是贵客,可一路上遇着殷鹤成,都避让到一旁,十分礼貌地与他打招呼,连带着还问候了顾舒窈。
旋梯经过二楼的时候,从上面走来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军官。中间是盛军的两位师长,二人搂着几个女侍,被五六个兵簇拥着摇摇晃晃往下走。
顾舒窈凭着顾小姐的记忆,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位就是她的姨父,陈夫人的丈夫。
“要我说,这电影还没有戏好听,要声音没声音,要颜色没颜色。要不是因为爷想你们了,才不来呢!”陈曜东用破楼哦嗓子大声叫嚷着,看见殷鹤成一行人上来,浑身一激灵,酒醒了一大半,赶忙带好军帽敬礼,“少帅!”
“姨父。”顾舒窈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陈曜东,还是眼前这样的场面,她有些为陈夫人不值,这声“姨父”喊得十分僵硬。
陈曜东顾忌殷鹤成,因此并没有介意顾舒窈,只草草应了一声。
殷鹤成治军严谨,除了剿匪,还一直整顿军纪。承军前几年松散懒散,甚至有军官染上鸦片烟,殷鹤成上任以来一直严抓军纪。那两位师长虽然年纪远在殷鹤成之上,陈曜东更是殷司令的表亲,但依旧忌惮他,在一旁赔笑半晌后才悻悻离去。
顾舒窈忽然记起上回陈夫人对她说的,说爷们在外头风光惯了,回家怎么能容得你胡闹。看着陈师长“风光”如此,顾舒窈不由心疼陈夫人,不知陈夫人是因为忙她的事,在陈师长身上分了心,还是陈师长素来如此?
在现代遇上这种事,女方厉害的抓住把柄,准能狠狠收拾一顿丈夫。可在这个年代呢?男人三妻四妾、寻花问柳在他们眼中看来在正常不过。论呼风唤雨,殷鹤成比陈师长更胜一筹,顾舒窈难以想象殷鹤成在外是怎么个情形。
顾舒窈出了片刻的神,才发现已经到了三楼。戏院内部和现代的电影院并不相同,楼上设有包厢,桌上摆着茶水、水果,副官带着卫戎近侍守在包厢外,周老板亲自在一旁伺候茶水。
电影是早就选好的,不知是迁就了顾舒窈的口味,还是殷鹤成兴致使然,电影放的是由戏曲改编而成的电影,银幕中戏子带着如意冠,手持鸳鸯剑身手利落,黑白画质虽然还算清楚,却没有声音。
顾舒窈刚看两眼时还觉得新鲜,看久了却没什么意思,与其待在这还不如,还不如去盛州城别处看一看。她观察对面的殷鹤成,只见他斜靠在沙发上,燃了一支烟,也是意兴阑珊,只有周老板在一旁殷勤地端茶倒水。
顾舒窈发现,才十分钟,殷鹤成便已经看了三回表,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有什么事。
顾舒窈一心等着殷鹤成提前离场,自己也好混出去四处逛逛,可他迟迟没有走的意思,等得急了,她突然有了主意。
正好有侍从进来送水果,顾舒窈朝着周老板道:“嗳,周老板,我想问您一个事。”。
周老板立即回过头来,十分客气,“顾小姐有什么问题,您请说,我一定知无不答。”顾舒窈虽然看着周老板,余光却注意到殷鹤成闻声也扫了她一眼。
顾舒窈抓准了时机故作无知,指着银幕,语气夸张:“周老板,这布里怎么还藏着人?还不做声,可以叫他们出来演么?”
周老板正在抚着杯盖喝茶,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送水果的侍从也没忍住笑意,唯独殷鹤成一人不动声色。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周老板赶忙看了眼殷鹤成,生怕惹他不快。他若是得罪了殷鹤成,不晓得日后这生意还做不做得成。
周老板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小心翼翼答道:“顾小姐说笑了,这电影呀就和那皮影戏差不多,这是光影戏,又要用电,所以叫作电影。”
殷鹤成看了眼表,突然站起来,对顾舒窈道:“我还有事,过会司机会来接你。”
周老板吓坏了,连忙站起身挽留殷鹤成,可他去意已决,怎么可能留得住?
顾舒窈坐在暗处,弯唇一笑。每个人都有软肋,像殷鹤成这样权高位重的人最好面子,当众折他的脸自然是让他走的良策。
周老板亲自去送殷鹤成,包厢里一时只有她一个人在。顾舒窈算着时间,估计着他们已经下楼,赶紧偷偷打开包厢门。原以为可以溜出去,却发现殷鹤成的副官还在门外,“顾小姐,您要去哪?我陪您去。”
顾舒窈只得借口上洗手间,那位姓赵的副官终于没有跟来,只是远远看着她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顾舒窈对着盥洗池前的镜子发呆,里面的她穿着淡紫色的袄裙,梳着旧式的妆发,陌生得连自己都认不得。
正出着神,她听见门外的走廊上有人说话,一人说的法语,一人说的中文,因为曾经的职业习惯,顾舒窈忍不住在脑中翻译每一句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