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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间的死寂,军医忙又添上一句:“在下会和白姑娘一同斟酌诊治,便是拼尽一身医术,也一定会全力救治将军。”
  榻边突然响起一声异动,燕启起身的动作太大,带倒了凳子,他大步跨过来,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脸上现出从所谓有的焦虑和仓皇,扣住军医的肩膀:“大夫,阿崇才二十岁,你一定要救活他,他绝不能有事。”
  燕启手劲极大,军医只觉身上一重,膝弯险些打跌,道:“在下会拼尽全力,”察觉到对面人手指一紧,他又道,“少将自幼习武,体质强健于旁人,将军且宽心。”
  燕启两手缓慢地从他身上垂了下来。
  军医一退出房门,先舒了口气。燕启是讲理之人,不曾用将权威胁逼迫,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威势,还是压的人喘不上气。
  他摇摇头,自去找白露。
  燕启失魂落魄地回到榻边,低下头去,两手撑在额边,紧紧拧起眉心,沈元歌看到他脸上浓重的疲倦之色,上前道:“夜深了,将军千里迢迢赶过来,想必已经一连几天没有休息了,且先回去安歇吧,”她本想说萧廿,话到嘴边又改口,“阿崇这里,我会好好照顾。”
  燕启目光落在榻上,愧疚而深沉:“我多守一会。”
  沈元歌语调轻缓,仿佛自带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魔力:“您要相信阿崇,他会醒过来的,但也得好好保重身体,万一阿崇醒来,父亲再病了,又要不好受了。”
  燕启抬头看她,终是将手撑在膝盖上,僵硬地站了起来:“那就拜托元歌了,我明早再来。”
  沈元歌道:“您放心。”
  房中归于静谧,沈元歌跪坐在榻边,摸到他被衾下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住。
  半个时辰后,白露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个丫头,端着熬好的药,她进去时,沈元歌正扣着萧廿的手,脸埋在他掌心里,白露唤了句:“元歌。”
  沈元歌回神,抬头抹了抹眼睑:“是你啊。”她站起身,让丫鬟先给萧廿喂药,把白露叫了出去。
  她把军医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看他欲言又止,像是碍于燕将军在场不敢说,还保留了什么,都一并告诉我罢。”
  白露面露悯色,道:“他这次受伤太重了,即便醒过来,也有可能发出寒痹,留下病根。痹症不是几个月就能治好的事,他寒邪侵体过甚,痛有定处,日后若发病必然剧痛难忍,肢体屈伸不利,身骨也不会再如从前了。不过若宣通得当,疏通气血,复元营卫,也是能慢慢痊愈的。”
  沈元歌心里突的一刺,脸色变得惨白。
  他是习武征战之人,还这样年轻,落下这样的病,不等于砍掉他大半个人生吗?
  沈元歌摇摇欲坠的身子往后一退,靠在门框上,白露忙扶住她,沈元歌使劲咬咬唇,眼中有水光闪过:“阿露…”
  白露道:“我会尽力给他调养,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宜在边疆苦寒之地久待,也不好再上战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沈元歌深吸一口气:“若萧廿醒过来,我会劝他的。”
  白露颔首道:“山关偏僻,药材缺了些,我赶得急,也没带多少,明天早上我就去城里寻一些回来。”
  沈元歌点点头:“多谢你。”
  白露摆摆手。
  两人才说完,服侍的丫鬟出来道:“白姑娘,将军喂不进药,怎么办呢?”
  沈元歌一怔,转身进了屋内,药碗还在床头的桌案上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团浸了药汁的手帕。
  沈元歌抽过一个枕头,把他的头垫高一些,端起药碗,试着喂了一勺,果然咽不下去,索性自己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低下头去。
  沈元歌就这么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成功给萧廿喂了一口药,白露轻咳一声,道:“那什么,元歌,他晚上可能会发热,你记得用水给他擦一擦,离伤口远的地方水里可以加点盐。”
  沈元歌已经把第二口药含进口中,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白露催着丫鬟走了。
  两人退出房门,险些被匆匆赶过来的沈兆麟撞个满怀。
  白露吓了一跳,扯出被他踩着一角的裙边,挡在门前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城关里头的事处理完了?”
  沈兆麟道:“完了,赶着来看看姐姐和萧廿哥。”
  白露把他往外一推:“你姐她没那么脆弱,萧廿还昏着,看了也没用,回去睡觉吧。”
  沈兆麟一愣,瞧了紧闭的房门一眼,站着没走,白露撇撇嘴:“娘嘞,现在是人家独处的时候,别去烦你姐了,给她留点清净行不行?”
  她推着沈兆麟转身,嘀咕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墨迹,难怪找不着媳妇儿。”
  沈兆麟:“……”
  房中的沈元歌听到了沈兆麟的声音,她满心满眼都是萧廿,没顾上出去。
  午夜时分,萧廿果然发热了,沈元歌给他擦拭额头和手心,最后还是解开了他的中衣。
  萧廿肤色很浅,同中原人的白不太相似,有点像象牙的颜色,但丝毫不显得柔弱,线条紧绷而流畅,积蓄着力量,不过沈元歌现在完全没空注意这个,心思全在他满身的伤口上面,除了被层层包扎的地方,锁骨上方还有数道兽爪留下的疤痕,一直延伸进缠在胸前的细布里。
  沈元歌很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给他擦拭了身体,后半夜又喂了一回药,体热方慢慢降了下去。
  接下去的几天,全都是这么过来的。
  沈元歌平静地完全不像一个濒临失去爱人的姑娘,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些冷漠的木然,有条不紊地照顾萧廿,没出过半分差错,萧廿咽不下药,也不能吃东西,她就把药或者糖水含在口中,慢慢喂进去,直到第六日的夜里,她再一次给他喂药,唇瓣覆上他的时,感觉到脸颊被挨的极近的睫毛刮擦了一下,她蓦地抬眼,对上了对方漆黑的眸子。
  啪嗒,一颗水珠砸在他的脸上,旋即像是开了水的闸,打湿了他的鼻梁和眼窝,接连不绝地顺着侧脸淌了下来。
  第75章
  沈元歌原本没想哭的,可是看到他醒来,突然就忍不住了。
  半口药被她自己给咽了下去,满腔都是草药的恶苦气息,还带着眼泪的咸味,她趴在萧廿身上,手紧紧抓住他枕边的料子,发出一声压抑的哭腔。
  她哭的打噎,肩膀也一抽一抽的,一只手从她腋下穿过,拍拍肩胛,给她顺气,喑哑道:“元歌,我对不住你。”
  沈元歌眼泪淌的更凶了。
  萧廿才睁开眼,神志还不是很清醒,被她哭的揪心似的疼,想去抓她搭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手臂艰难挨过去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使唤不了左手的手指,他眸色一暗,掌心覆上了她的手背。
  沈元歌手一颤,没躲,反手握住他的,脸不知何时已经蹭进了他颈窝里,声音打着颤:“你还知道醒。”
  萧廿道:“本来是醒不来的,我听见有人叫我,就醒了。”天知道他睁眼睁的有多不容易,暴风雪那晚被卡在山缝里,独自拖着一身伤爬上斜坡都没这么难。
  沈元歌砰砰乱跳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起身迅速擦擦眼泪:“我去找白露。”
  “哎,等一下。”
  沈元歌回身,萧廿担忧道:舅舅没事吧?
  沈元歌把他的情况说了:两天前就醒了,还来看过你,好好疗养便可,只是没了一节脚趾,不过不影响走路的,你放心。
  萧廿大松了口气,眼前有点发黑,缓了片刻又道:“过来,让我亲一下。”
  沈元歌微怔,听话地俯下身去,萧廿亲亲她的额头,又去亲她红肿的眼皮,轻声道:“去吧。”
  房门被关上,萧廿脖颈挨回枕头上,使劲抓握了一下手指,没有任何作用,他眉锋微蹙,松了力气,一阵浓重的疲倦席卷而来,催着他重新闭上眼睛,他没敢,硬撑地睁着,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皮子能这么沉,他怕再合上,就又睁不开了。
  白露提着药箱匆匆赶了过来,手疾眼快地诊脉,边惊讶道:“没想到竟然能醒这么快,我以为最起码要半个月的。”
  萧廿翘翘唇角:“那真成废人了。”
  白露捞过萧廿的另一只手,横他一眼:“你不用拿话试探我,现在也得安生躺着,这个月不能下床。”
  见她收起脉枕,沈元歌的心又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样?”
  白露起身道:“能醒来就是好事,我开方子抓药去,他昏迷了六天,得进些饭食,你来吩咐人给他熬点粥吧。”
  沈元歌听她说的简略,心下便一沉,面上没有显露,点点头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沈元歌带上房门:“到底如何?”
  “比起先前自然是好的,但是经络仍然阻塞不通,筋脉关节皆受冻损,只怕要落下寒症了,还有他的左手,那晚他为了吸引夜风的注意,划开了手腕,伤了筋骨,受寒尤其厉害,以后能不能使枪说不好,”白露据实相告,“他现在不能动弹,我回去研究一下,用针试试。”
  沈元歌闭了闭目,失控就在萧廿才睁开眼的那一回,她又恢复了以往温柔平静地模样,将眉目间微弱的哀戚都妥帖隐藏:“有劳了。”
  白露道:“我还有些话嘱咐你,边走边说。”
  天色将明,沈元歌端着一碗甜粥进来,把萧廿扶起身,勺子递到他唇边:“张嘴。”
  萧廿乖乖让她喂,粥熬的软糯香甜,入口即融,只是掺杂着药味,不知加了什么东西,他没问,一口口吃尽了,恢复了些力气,还能动的右手摸过去,握住她的,亲亲她的指尖:“我没事的,别太紧张。”
  沈元歌摸摸他的额,温凉不烫,稍稍放心,抽走垫在他肩下的枕头,助他躺下,道:“今晚没事了,睡吧。”
  她话音中也透着温凉。
  萧廿敏锐地捕捉道她的异常,眸色一动:“元歌。”
  “嗯?”
  萧廿道:“你生气了?”
  沈元歌垂目:“我知道不该生你的气,”她娥眉微微一动,“可我还是有点生气。”
  萧廿握着她指尖的手无措地一紧:“我错了,好不好?”
  沈元歌摇摇头:“你没错,如果再重来一回,你还是会这么做的。”
  萧廿沉默了一瞬,沈元歌抿抿唇,将手抽往外抽,萧廿本以为自己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实际上连捏死个蚊子都不能,很轻易就被她脱了手,沈元歌抬起眼,俯身松松揽住他的脖颈,在他唇边亲了亲,轻声道:你不用劝,让我缓缓就好。
  眼前覆盖住的阴影不见了,沈元歌起身出了房间。
  昏黄的灯光隔绝在里面,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方才心绪大起大落了一番,一出房门便有些晕眩。
  沈元歌扶着窗棂去了隔壁的厢房,倒头闭上眼睛。
  半夜时分,燕启得到消息,连夜从中军帐赶回了这里,远远的看见房中亮着的昏黄灯光,心就飞速跳了起来,他险些夺门而入,好容易才忍住了,尽量放平步伐过去,手在门前停了好一会儿,才叩下去。
  萧廿没睡,听到扣门声,下意识想坐起身,根本没力气,反而牵动了伤口,抽着凉气道:进来。
  燕启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看见房中只有萧廿一人,先是一愣。他以为沈元歌会在的。
  燕启大步进去,细细打量着他,目光触及到萧廿犹然苍白的脸色,一时间悲喜交集,红了眼睛:崇儿,你可算醒了。
  萧廿怔忡片刻:父亲。
  燕启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回过神,忙应道:哎,哎!他紧紧握住萧廿的手,高兴地几乎说不出话,崇儿,你不知道…我…为父能听到你叫这一声,当真是死也无憾了!
  边疆战场上,父亲别说这个。
  燕启微愣,反应过来:好好,你看为父这张嘴,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他别开脸,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才又转回来,崇儿,你不生为父的气了?
  萧廿沉默半晌:……原是我意气太过,死过一次,才能理解一些。
  他眉锋蹙起,这种事情,本就说不清道不明。
  虽然他仍不能认同,或是原谅燕启和母亲尚未成亲便擅自结合的事,在战火连天的情况下,这就是不负责任,可他和元歌即便没突破那道底线,若他此番死了,元歌就能全身而退了吗?
  情之所至,没人能轻易抽身。
  这对她又何尝不是一种辜负。
  萧廿道:战乱对将门中人而言,本就意味着家国不两全,不是儿女情长能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