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他舍不得。
一起在戎迂生活了这几年,他拿赵幼苓当妹妹。虽然他这个当哥哥的,各方面能力都有些弱,只是妹妹在身边,总是想要庇护一二,尤其看不得妹妹受什么委屈。
他叹了口气,喝茶。茶很好,只是喝着有些不知滋味。
“先生,”他带着几分忐忑,“你说,云雀儿的义父会不会为难她。”毕竟是女儿家,失踪了这么些年,正常人家只怕都会在女儿家的……贞洁问题上犯了难。
谢先生看了自己的傻瓜徒弟一眼,长长叹了口气。
就门口胥九辞的反应看来,怎么舍得苛责十一娘。
静心堂内。
赵幼苓正轻声细语的将她被吐浑兵掳出关发生的一切,说给胥九辞听。
她说了大部分的事,包括呼延骓,包括叱利昆,还能关外戎迂族手里握着金银铁矿的事,但也瞒了她屡次涉险的一部分。
她说完,又问胥九辞这几年在江南的生活。
胥九辞也一一描述,同样将自己最初几次差点丧命的事藏掖起来,只说了随驾到汴都后渐渐转好的日子。
教坊里的人大多都被留在了京城,死的死,卖到关外为奴的不计其数。天子到了汴都,最初提心吊胆的日子过去后,很快就又笙歌起舞,教坊自然而然也在汴都重新组了起来。
只是这一回,胥九辞因御前救驾有功,一路南逃也为天子付出诸多,教坊使一职转交给了别人,如今他身上的官职,已经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手里的权柄更是寻常太监所没有的。
为此,他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
胥九辞平日里大多住在宫中侍奉天子,偶尔才会出宫到石头胡同这住上几日。
呼延骓的人只帮她找到了石头胡同胥府的住址,却也没摸清楚胥九辞几时会出宫回家小住。
赵幼苓来之前心里早有了打算,一趟不成就多跑几趟,盘缠不够她还能典当了身上藏的走之前萨琳娜硬塞给她的戎迂首饰。
却没想到运气真好,竟直接撞上了胥九辞在家的日子。
“你吃了这些苦,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府里住着。”胥九辞摸了摸茶壶,给赵幼苓沏上一杯茶,“义父如今比从前更能护着你,也养得起你。等过两年及笄了,义父亲自帮你在汴都挑一门好亲事。”
他又说起还在前厅吃茶的师徒二人:“谢先生和那位小郎君,如果一时没有去处,也可在府里住下。”
赵幼苓听着他提起亲事,脑海中蓦地闪过早前总拿她当挡箭牌的呼延骓。
那人如今在关外,也不知如何了。
戎迂后来的骤变,只怕也就在这一两年之间。
她这么想着,难免有些出神。等胥九辞唤了她几声,满脸担忧地望着她。赵幼苓方才回过神来。
“义父。”她道,“我见着韶王了。”
第43章
胥九辞愣了一瞬, 随即皱起眉头:“你怎么会见到他?”
赵幼苓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胥九辞能在宫里这么久, 且还爬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置, 自然不是什么爱憎分明, 非黑即白的人。
除了韶王, 她真的从来没见过胥九辞对谁是这样明明白白的厌恶的态度。
“今早韶王剿匪归来,我是凑巧见到了他。”赵幼苓垂眸。
“他发现你了?”胥九辞问。
赵幼苓摇头。
“没发现就好,以后也不必和他见面。就算他要见你,也不必去见。”胥九辞的声音透着凉薄, 对着韶王丝毫没有敬意,冷冷说道,“他有儿有女,有妻有妾,当年他能不管你们的死活, 如今难道还想管你们?”
赵幼苓轻轻应了一声。
胥九辞对韶王当年丢下妻儿的事, 一直心有不喜。赵幼苓知道, 这不喜里头更多的是因为她生母的死。
同样因为年纪小,没有斩首而是被送进掖庭的, 还有九娘和十郎。她被带出掖庭后就没怎么见过他们, 更是不知如今他俩是生是死。
赵幼苓想起那日被抱着带出韶王府,身边是九娘和十郎的嚎啕大哭,她眼前看的却只有韶王府的大门。
朱门高阔,金碧辉煌,多少龙恩加注造就那一派富贵风流的气象,可仍旧抵不住一日翻天覆地, 龙恩尽数收回后,落得的凄凉。
胥九辞见她答应了下来,这才脸色好转。见赵幼苓伸出的手掌内侧留了曾薄茧,忍了忍,到底没有再露出什么忧虑的神色。
她流落至关外求生的事,说到底不是韶王的错。就连韶王当年的谋反罪名,也已经平反。她有身生父亲,且那个父亲位高权重,论理她应该回去。
只是一想到她是阿檀的女儿,他就想再多庇护她一些,不叫她像生母那样,再被韶王伤一次。
想到韶王附近府里的那些情况,胥九辞的眼底就带了几分坚定。
不管赵幼苓会不会回去,她在胥府一日,他就护一日,就算回了韶王府,他这个义父的身份也不是韶王能随便就撇清的。
胥九辞话里虽不愿赵幼苓和韶王再有什么牵扯,对于韶王府内的人事他却一一都与她说明。
韶王当年“谋反”,带着两个嫡子一个嫡女,以壮士断腕之姿逃离京城,韶王府的一众女眷,由王妃领头自刎。尽管有胆怯者临死退缩,但结局仍旧逃不过一个死,不过是从自刎变作斩首而已。
如此,等到韶王平反归来,即便京城未破,昔日的韶王府也早已人去楼空。
如今韶王新娶的妻子是汴都大家崔氏的旁支,另有三个妾,及不知数的美人。除了韶王在外时纳的两名良家女文氏和甄氏外,另有妾魏氏是鸿胪寺卿之女。
赵幼苓行十一,前头除大郎赵臻、二娘赵元棠和三郎赵誉尚且活着,九娘、十郎生死不知外,余下几子全都死于废太子赵昱之手。
韶王府的美人这些年暂时还无所出,文氏生了一子,甄氏生了一子三女,正妃崔氏怀有身孕,据闻会是一位小郎君。
“赵臻的世子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但如果韶王妃这一胎果真是男胎,世子之位就不好说了。”
赵幼苓正低头喝茶,闻声微微愣神,抬头看向胥九辞。
“就算是个男胎,那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大……世子已经成年,十七郎理该威胁不到他。”她算了下排行道。
胥九辞见赵幼苓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长幼有序。”
他倒是有点意外,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的十一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柔软善良,不轻易拿恶意揣测旁人。
赵幼苓不傻。
长幼有序四个字,听着正常得很。可不就是说赵臻占了嫡,占了长,世子之位谁也动不了他。
但往深处想,长子没了,还有次子,次子如果再没了呢?十七郎占了嫡,兄长们都出事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能理直气壮继承世子之位。
而这个出事,崔氏不敢让前韶王妃的两个儿子没命,却可以搞小动作,让他们都丢了名声。
声名狼藉的长子次子,怎么比得上正妻所出的幺子。即便韶王不同意,天子和崔家怕是都不会应允。
“崔氏……真的敢这么做?”
赵幼苓有些惊讶。
胥九辞从来不愿将她养成个懵懵懂懂,不知人心险恶的性情。见她反应过来,便漫不经心道:“韶王平反后就重得了天子的宠爱,且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崔氏怎么可能甘愿让一切荣华,都落在赵臻身上。”
见赵幼苓沉默,似乎在想韶王府的事,胥九辞有些不耐。守在外头的老奴这时进门来,附耳说了几句。胥九辞顿了顿:“云雀儿。”
赵幼苓抬首。
胥九辞道:“谢先生他们可有什么安排?”
那一头的前厅,师徒两人已经慢慢吞吞喝完了一壶茶水。
茶是好茶。上好的茶叶,配上清冽的山泉,再用御赐的器皿,俨然是胥府待贵客的好意。
只是喝久了,刘拂有些坐不住,不得已去了趟净房,回来时前厅里除了先生,仍旧只有侍奉的仆从。
“还没回来吗?”刘拂问道。
谢先生瞥他一眼。
“喝茶。”谢先生道。
“都要喝撑了。”刘拂苦着脸,委屈道。茶是好茶,可再好的茶也不能这么继续喝下去了。
听他这么说,前厅里侍奉的几个仆从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刘拂挠了挠头,也不在意旁人的笑,正要再说话,厅外传来咳嗽声,几人回头去看,方才见着站在了厅外的胥九辞和赵幼苓。
胥九辞摆摆手,一屋子侍奉的仆从依次退下。
茶换了新的,又另外上了点心和果子。刘拂在位置上动了动,有些坐不住。
“关外的日子,苦了谢先生。”胥九辞看谢先生说道,“云雀儿在戎迂,得谢先生照顾,胥某多谢先生。”
“大人说笑了,老夫也是托十一娘的福,才能找到老夫这不成器的学生,也在戎迂安定下来。”谢先生回道。
“话虽如此,可先生在戎迂,教了云雀儿很多。”胥九辞垂眸,手里的茶敬了敬。他这会说话声音轻柔,却不显得女气。
分明是个太监,身上却并没有宫里那些太监大多有的脂粉气。虽然一开始在门口时,那副模样看着有些令人敬畏,但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个说话温和的普通中年人。
谢先生从前只听说过胥九辞这个名字,还是头一回见到真人。传闻中那个天子身前的红人,不见人间烟火气的胥公公,其实也是个内藏人情冷暖的父亲。
“刘家在汴都有一旁支,和京城刘家的关系要拐上几道弯。想必早些年,汴都刘家的人还不曾见过小郎君。先生是打算带小郎君去投靠刘家,还是另外谋生?”胥九辞询问。
刘拂坐在边上正一口一口吃着果子,闻声迟疑地看了一眼谢先生。
他一心盼着回大胤,可回来了现实很快摆在眼前——刘家早已在京城城破的时候就全没了,他能活已经是万幸,回来是因为大胤是故土,至于回来后如何他一时茫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胥九辞知道刘家的事,这让谢先生颇为意外,只是想到此人如今的身份,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刘家要是愿意接纳他,就回刘家,若是不愿,老夫自然是要带着这孩子在汴都谋生。谢柳的名声,当个教书先生,许还是能挣钱糊口的。”他说道。
“谢先生大才,如今还是和当年一样,不愿再入仕吗?”胥九辞问道。
赵幼苓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下意识朝胥九辞看去。
她那义父平日里凶名在外,可实则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尤其是对那些有才学的大人向来客气。即便被人背地里骂了多年,只要不犯错事,他从来都不予理睬。
知道他这是有意照顾谢先生,赵幼苓又安心了不少。
谢先生沉默,良久才道:“老夫年岁已高,即便入仕又能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不如当个教书先生,送学子入仕。”
说到入仕,胥九辞有意看了一眼刘拂。
“小郎君要入仕?”胥九辞问。
刘拂有些慌张,摆好手脚,老实道:“还未有功名,不敢想入仕为官。”
胥九辞手一挥:“功名好得。”
谢先生点了点头:“小子还未考过解试。”